[楔子]

　　據《山海經》載，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

　　應龍乃掌管風云之神，如今風云國各路六神無主，風雨肆虐無序，旱澇相襲，民不聊生。從此風云國一分為二，風國主陽，云國主陰，以緩災禍，然終不得天地精華，無以風調雨順。

　　第一回舞起云國

　　云霞出海曙，曾經的青霄玉女又一次打開她古老的妝奩，平勻地抹出妝容精致的臉。不過細看已算不得晨曦紅玫上的露珠，倒似臘月里陳梁上的桃符，一副“欲就麻姑買滄海”的滄桑勁兒。只一會兒就停停當當地，儼然一個老練的紅娘。

　　“密起來，密起來了，云兒們......”

　　“快了！太快了！懂不懂什么叫流光回轉，溫柔舒曼啊？”

　　她輕盈地舞弄衣袖，只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就把眼前的霞光撥弄勻停，“像你們那樣胡亂旋轉，哪里算得是真正的云舞哩！再說又不是趕著出嫁，這么急煎煎的！”

　　說著，她佯作惱怒，輕輕撥楞了一下近處的一個小云仙的小腦瓜。

　　“快消消氣！咱們才上界幾百年，哪比得您快一萬年的霜雪女神沉得下心？再說了……”小云仙們嗔笑著，指著不遠處一個胖乎乎的身影齊聲嚷道：“莫不是像筠兒那樣悠哉悠哉，您就喜歡了？哈哈哈！”

　　不遠處，那個正使出全身解數、意欲旋轉起來的身影瞬間停住。

　　一團奶氣的樣貌，卻是圓滾滾、肥溜溜，倒像個不倒翁。

　　聽到云仙們的嘲弄，她無力地將頭別過去，仿佛這樣就不會被人看見自己臃腫笨拙的身軀。

　　青霄看去，輕嘆口氣，淡淡地喚她：“筠兒啊，不要勉強了。婚宴讓其她小云仙去就好，你這樣練沒用的。”

　　那孩子也不說話，只是黯然垂下頭，抹抹眼淚，像往日一樣獨自溜開。

　　“趕明兒把你們都嫁到風國，看一個個還敢在我面前淘得跟猴兒似的……”青霄轉頭呵斥還在等著看熱鬧的幾個小云仙。

　　縱然她一直是把這些云兒們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費心賣力地教習云舞，但她們似乎都天分一般，不知還要熬多少年才能有與她相當的修煉？

　　她當初允諾應龍國王會支撐大局，直到達成他的心愿。只是這樣熬了幾千年，似乎也沒有拔出個好苗兒來助她一臂之力。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剛過千歲的修為尚可的氳云上仙能為自己分勞，她卻又馬上要嫁去風國。

　　造化啊！莫非天帝有心要折她的壽，讓她再當個幾千年的霜雪女神？

　　不經意在鏡中看到自己日趨粗糙的面容，她心頭微微一顫。

　　在這漫天的光華中，小云仙們繼續演練著風云國婚宴的舞蹈，既要活潑，又要不失莊重。平鋪開萬里流光溢輝的大道，再染上些胭脂似的光暈，加上彩袖殷勤，麗影婆娑，一切真要醉顏紅了。

　　忙忙碌碌間，大小云仙如游魚入水，穿梭天際，迎接古老而鮮活的儀式。

　　因為大旱，凡間民不聊生，一片死寂。天帝發話要沖沖喜，便突然安排風云國這么一場婚事，希望緩解災禍。

　　“日月作福，天地為鑒。風云相合，萬物相生。”頌歌響起。

　　蕙風有最輕靈動聽的嗓子，加上千萬年吸風飲露，聽來是越發精致婉轉。他可以九曲十八彎，道道別有洞天：一會兒還是“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又轉而“喧啾白鳥群，忽見孤鳳凰”。

　　他一唱，眾云仙便起舞應和......

　　許久過去，新娘還未出現，眾云等得有些倦了。

　　“今天出嫁的是哪位云仙啊？可別誤了時辰。”

　　“好像是氳姑娘吧！”

　　“喲！就是那個剛過千歲、云舞超絕的氳云上仙啊！這么久不出來，又耍孩子氣了！”

　　“罷了罷了！且由她胡鬧一回！”青霄淡淡一笑，不再年輕的臉龐上透著滄桑的慈祥。她最得意的弟子，怎能不偏愛？

　　第二回閨閣情深

　　“筠兒！來，來幫姐姐梳梳頭！”

　　“來……來了。”一雙粉嫩的肥嘟嘟的小手匆匆放下正編織著的竹葉云團。

　　筠兒忽地竄到一身金粉長裙的美人身后，挽過那烏黑的發。那烏黑，宛如黑云密布時暗流涌動的天色。她小心翼翼地用梳子一縷一縷撫摸著，小手不住地抖著。

　　忽然一只纖長如蔥根的玉手伸過來，輕輕環住她肥嘟嘟的手腕。

　　“怎么了？不開心？”

　　“氳姐姐去了風國，還會回來嗎？”

　　鏡子里的美人“噗嗤”一聲笑出來，松了手，旋即又蹙蹙眉，若有所思：“聚散有時，從沒個云仙能回娘家的。姐姐此去風國，怕是，也難再見。”

　　“我聽青霄仙太說，去了那兒，一定幸福得不知所措，歡喜得不知天高地厚……”她忽然停住，緩了口氣。自己已然哽咽，不能讓姐姐聽出來。

　　“青霄仙資雖高，卻從未踏出這云國半步。”氳兒思忖著，“她為愛所苦，白白守了幾千年！”氳兒的神情變得凝重，“可誰又知道嫁過去什么樣？好在龍卷于我，是情之所至。”

　　說完，氳兒依次卸下發間、頸間及腕上的金釵、銀環及玉鐲，震得白玉案頭哐當哐當響。

　　她要不得這些累贅，當年她一襲云裳，技壓群芳的時候，全身上下除了一枚血玉簪可是素凈到底。沒有金碧輝煌的配飾，周身散發著少女天真嬌媚的光芒，著實把龍卷看呆了。

　　筠兒輕輕點頭，嘴張了張，卻又硬生生合上了。肥嘟嘟的小手悄悄撫上褐紅的血玉簪。這簪，色澤瑩潤深邃，是氳姐姐一直戴著的心愛之物。

　　筠兒用心撫摸著，仿佛在撫摸她與氳姐姐那四百年的情誼。

　　她還太小，并不懂生離死別，但心頭之苦卻也積郁久矣。終于止不住，水晶般的眼眸中，幾滴瑩潤的淚珠悄悄落在褐紅的玉簪上，竟被那通靈的血玉簪吸收了。

　　氳兒攬過她，突然發現筠兒的眼中有一種特別瑩亮的光澤，仿佛孕育著一顆閃閃發光的珍珠，在朦朧的淚光中，更顯得玉潔溫婉。

　　“罷了，只這枚血玉簪，我要戴著，筠妹妹的相思淚在此，怕是今后我惟一的念想了。”她轉而壞笑著捏捏筠兒肥嘟嘟的小臉，“不過等你長大了，就可以像姐姐這樣漂漂亮亮地嫁到風國，和姐姐團聚。”

　　出乎意料，筠兒沒有羞澀和躲閃，只有沉默與黯然。

　　氳兒的目光游移開去，往日的憂愁又涌上心頭。

　　是啊，筠兒天生身形臃腫笨拙，全然不是跳云舞的料，練不好云舞，無法修成上仙，將來如何能得個好歸宿？姐妹倆如何團聚？今后又有誰來照顧她，保護她？

　　筠兒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她想順勢說什么，可是不能，也不應該。姐姐該有自己的生活，她深知自己是個沒用的累贅，氳姐姐剛滿一千歲便能將云舞跳得如夢如幻，除了青霄仙太，誰人不服？而自己如此不濟，當真是沒有資格的。

　　“姐姐別擔心，筠兒會好好修習云舞，爭取早日升為上仙，而且……”她自知海口夸得太大，不敢再往下說。憑她這資質，升個次仙恐怕都得千年修煉。

　　“我給姐姐跳個舞吧，”筠兒背過身，悄悄擦干眼淚，光腳丫吧嗒吧嗒地開始打著節拍，稚嫩的胳膊上纏著氳姐姐裁制嫁衣時剩下的綢緞，身體開始努力地旋轉、飛舞……

　　“姐姐，你看怎么樣？”小小肥肥的四肢不很協調地歪了一下，她吃力地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姐姐教她跳了幾百年的云舞，怎么著也要像個樣子。

　　“好！真的很好。”氳兒蹲下來，溫柔地撫摸筠兒的臉頰，“筠兒，這世間的舞有很多種，每一種都美得無可取代。你只記住，我們的云舞，是真正要用心血演繹，我看得見你的心血……”

　　“上仙，龍卷國王請您移步長橋一敘。”門外侍女的聲音傳來。

　　氳兒轉過頭一笑：“都快成親了，還敘什么敘？”她抿抿嘴，“就來了。”

　　筠兒的眼睛隨著氳兒的背影起伏著，冥冥中總感覺有些刺痛。

　　“氳姐姐不要走，不要……”她忽然很想沖上去緊緊抱住氳兒，肆意釋放淚水，心口似乎被狠狠揪了一下。

　　“不要離開筠兒！至少，等筠兒長大了和姐姐一起去風國，永遠和姐姐在一起。沒有姐姐，筠兒什么都沒了，沒了。”

　　她的心就這樣在瓢潑大雨中嘶喊著，濕淋淋也血淋淋，可她的表情依然是陽光燦爛的笑容，似春日里最純真的暖陽。

　　目送著姐姐遠去的身影，她沉默著，將那些滿含血淚的話語咽了回去。

　　當初她跳得腳筋都快斷了，還是沒有被嚴格的青霄選上，沒能有資格去氳姐姐的婚宴上為她最后舞一次。周圍的云仙嘲笑自己，青霄也潑自己冷水，都不要緊。她只是不希望這世上唯一一個在乎自己的人失望。如果氳姐姐可以看到自己長大獨立，有出息，該有多好！

　　“我只想真正舞一次，在你眼前。”

　　第三回封界之禍

　　照例，新娘要攜著風郎，步入風國。大家歡歡喜喜地守在流光的大道上，等著一睹芳容。

　　“啊呀！氳姑娘和龍卷國王打起來了！”

　　眾仙還未回過神來，只聽得不遠處一道閃電“嗖”地劃破天宮，像一把利刃斜切入心脈。

　　霎時從長橋那邊奔涌出來連綿起伏的水波，血脈賁張般傾瀉下來。

　　“不好！”大家都慌忙向封界附近的長橋趕去。

　　天宮那頭，長橋之上，遠望去，兩朵“棉花糖”在長橋上飛降穿梭，一朵是傲然挺立的云團，一個是暗流涌動的氣旋。

　　近看處，一方金粉長袍，兩袖白芷芳馨的美人，漆黑的長發上只有一枚紅褐色的血玉簪；另一個則青龍盤旋，流風飛雪。不遠處是風云國的封界，用以隔絕已嫁和未嫁風國的云仙來往。那兒向來無仙敢于靠近。

　　“氳兒，你聽我說……”暗流涌動的一團里，龍卷國王神色凄厲，想上前抓住她。

　　“我今日便是灰飛煙滅，也要破了這封界，讓云國知道，你們風國是什么樣的。”她飛身一躲，目光只盯向那壁壘。

　　“你以為用你的死能換來什么？想玉石俱焚？不過以卵擊石......”

　　“是啊！以卵擊石。龍卷，你我終究不是情之所至......”她的眼神黯淡下去，進而眼光中又多了份決絕，“恨一個人，比恨我的命，要輕松些。”說著，徑直沖向那寒氣逼人的壁壘。

　　“你瘋了！瘋了！”龍卷難以置信。

　　“幫我照顧好筠兒，龍卷，求你！”沒想到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這個。

　　筠兒記得與姐姐初見時，她輕輕撥弄自己蓬松的云團，微笑著說:“以后叫我氳姐姐就好，我會照顧你的。”那笑美艷而親切，宛若玫瑰花蕊調養出的白蝴蝶。

　　現在，一聲脆響，千年的血玉簪，應聲而碎。冰肌玉骨的氳姐姐，如花似玉的氳姐姐，香消玉殞。

　　“氳--姐--姐。”筠兒穿過云群跑到跟前此刻的她，渾身的光芒正在消散，薄如輕紗的魂魄似乎飄在空中，而那眼神是筠兒永遠無法忘懷的：凄厲之中透著解脫，絕望中含著一絲悲憫。

　　“筠兒，活下去，要堅強地活下去，一個人，要一個人活下去……”

　　光焰無蹤，只剩下凄厲的聲音回蕩在冰涼的長橋荷塘之上，一點點擊打著那堅不可摧的風云國封界。

　　忽然筠兒的腳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斷裂的血玉簪。她一點點小心地撿起來。果真，這是最后的念想了。

　　青霄匆匆趕來，目光如炬，炙烤著一臉驚惶的龍卷，眾仙也用疑懼的眼神拷問著他。

　　龍卷心口裂開似的無助，又想強作鎮定：“氳上仙……氳上仙竟企圖沖破風云國封界......”

　　“企圖？”筠兒回過頭逼視著龍卷，天真的面容變得那樣凜冽，竟讓龍卷不寒而栗。

　　“若是為進入風國，姐姐就要嫁去，為何要沖破？姐姐明知封界堅固，又怎會輕易自毀？”

　　眾仙一聽，瞬時震住，面前這個平素不起眼的胖丫竟有如此攝人的氣場。

　　“筠兒，不得莽撞！”青霄眼疾手快，趕緊上前一把攬住她。

　　龍卷試圖再解釋些什么，卻一時語塞，筠兒那鋒利寒冷的眼光刺得他生疼。

　　抬頭望去，長橋旁平日里一向寧靜美麗的荷塘，此刻水流漫溢，全無生氣。之前云仙們精心布置的一切都飄浮在水面上，一片狼藉......

　　他垂下眼眸，揮一揮寬大的袖袍，在眾仙注視下，從長橋這一端，緩緩挪到那一頭，直至消失在逐漸黯淡的天色中......

　　那夜，人間一場血雨。

　　第四回 筠云上仙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晨曦又至，悠長的清歌響起。蕙風的嗓子依然是萬年不變的金石之聲，能傳神演繹世間萬籟。

　　而青霄的紅妝愈來愈精致，也越來越濃。一波又一波的小云仙越來越調皮貪玩，鬧得她整日既要管教小輩，又得主持大局，憔悴了不少。

　　披金戴翠、巧笑倩兮的云仙帶著幸福而滿足的紅暈半倚在風流倜儻、變幻莫測的風郎肩頭，白衣飄飄，將翱將翔......又一場風云國的婚宴。

　　“真幸福啊！我們什么時候也可以像他們一樣？”身后一群小云仙集體犯著花癡。

　　“噓......都乖點。青霄把你們交給我調教，可不能丟我的面子。”站在云仙隊伍最前面領舞的是個看去十五六歲的少女。她偷偷望一眼青霄，那個霜雪女神依然美艷至極。只是這樣的美人，竟遲遲不嫁，只愿整天歡歡喜喜地做別人的紅娘。

　　“那筠姐姐你什么時候嫁哩？”身后的小云仙們又開始嬉皮笑臉。

　　“乖！該我們上場了。”最前面的美人兒淡然一笑，似乎沒有聽見。

　　世間常說“舞低楊柳樓心月”，殊不知，亦有那“舞散白云薄霧天”的奇景。

　　流光的大道上，一束束素白煥美的袖裙，在高天映襯中展現出遮天蔽日、歡天喜地的盛景。大家只覺得眼前一片瑩白，瑩白中又隱約得見些優美的身形，如夢似幻，朦朧有致。

　　而白光之中，一束修長溫婉的光帶著淡淡的金邊緩緩纏繞了過來，看得出修為甚是精進。她逐漸顯出身形，分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回眸一笑，眼神中柔和的光芒并不刺眼，卻瑩潔深邃，攝人心魄；素白的長裙博帶更襯出纖細修長的腰肢。即使是青霄，如今怕也要遜她三分。

　　“那領舞的是……”一旁的仙人議論著，已然忘了新郎新娘的存在。

　　“筠云上仙。”一旁沉默良久，表情漠然的龍卷，臉上有了一絲動容。

　　五百年，她果真變化奇絕。

　　第五回長橋舊夢

　　夜已深，許多忙碌了一天的云兒都沉入了夢鄉。筠兒坐在小園的池塘邊，手里捧著血玉簪的殘片。

　　在月光的清輝之下，她光潔瑩潤的臉仿佛荷塘里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蓮，在漆黑色的籠罩之下固執地散發著那渺小而明凈的光輝;又如竹林梢頭的點點星光，仿佛只要“微微風簇浪”，便能“散作滿河星”。

　　距離那次婚宴已過去五百年，筠兒如今九百歲，儼然就是當年氳姐姐的樣子。

　　五百年的孤獨寂寥中，她惟一能做的，就只有修復姐姐的血玉簪。

　　回憶有時就好似一把辣椒粉末，什么時候撒上去，都是極清醒的疼，何況她心上還有著深深的傷口。她每每將碎玉握在手里，仿佛都在感受氳姐姐破碎的身軀。

　　小園的不遠處，便是五百年前訣別姐姐的長橋。

　　曾經在這小園里，氳姐姐抱著自己，教自己跳世間最美的云舞，教自己編那可以佩戴在頭上的竹葉云團，還給自己講許許多多古老的故事......

　　“從前啊，有個凡人夜晚走在鄉間，看見月下墓道松柏間，有兩人并坐:一個是十六七歲的俊朗少年，一個是七八十歲白發佝僂的婦人。二人卻你儂我儂，親昵無間，仿若戀人。那行人走近一看，兩人冉冉而滅。”氳姐姐一邊編著竹葉云團，一邊說書似的娓娓道來。

　　“啊！”筠兒張大了嘴，又捂著眼睛作不敢想象狀，“這個老婦人也太......莫不是妖精？可哪有又老又丑的妖精啊！”

　　“別急啊！”姐姐苦澀地笑笑，“第二天這行人去詢問，才知原來是這少年早夭，他那孀婦守節五十余年，死后兩人便合葬于此。那夜不過是兩人的魂魄出游罷了。”

　　筠兒沉默了會兒，忽然，聽到了微微抽泣聲。

　　“筠兒，這真是情之至也。”氳姐姐抹抹淚。

　　“嗯......只是未免凄苦得很。”筠兒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澀澀的。

　　“《詩》曰‘谷則異穴，死則同穴’，倘若我也能夠有這樣的際遇，這樣的夫君，此生也無憾了。”氳姐姐眼里滿含柔情。

　　“可是……”筠兒不敢想象二人已然物是人非的感覺，“盛年去，歡愛忘。豈不更好？”

　　第六回血玉還真

　　不知過了多久，云氣逐漸散去，月色更加明亮。空氣中悄然傳來蘼蕪清香，筠兒知道，他來了。

　　五百年來，每個夜晚都是這樣，而今天，是最重要的時侯。

　　“不愧是蘼蕪上神！”她笑著回頭，果然從她背后飛出一束蘼蕪，那樣迅疾而輕柔，縹緲而穩重。

　　“辛苦你了，蕙哥哥！”筠兒捧起那蘼蕪，像捧起一顆跳動的心。

　　她把蘼蕪草迅速投入一個巨大的玻璃罐，那罐里，有她聚斂、修煉并醞釀了五百年的綿密深厚的云氣，還有蕙風搜尋、采擷并親自提純的上萬種草木的汁液。

　　內里雖蘊蓄萬千，卻澄澈得仿若無物。

　　“現在萬事俱備，你......”

　　“我——有些不敢，萬一修為還不夠......”她滿眼躊躇，雙手哆哆嗦嗦地。

　　“來，我用風力輔助你。”蕙風舒展寬大的袖袍，從身后一把環過筠兒，籠罩在那樣強烈的蘼蕪香中，她有些不得呼吸。

　　厚實的掌輕輕挽起纖長的玉指，他們一起把碎玉小心地放入罐中青灰色的液體里，眼見得那碎玉的裂紋逐漸彌合，通體逐漸圓潤。像春日里化了的碎冰，在下一個冬日又重新凝結，簡直天衣無縫。血玉的顏色愈來愈深，愈來愈濃烈。

　　終于,他們小心地打開蓋子，一道巨大的紅光閃出。

　　筠兒一愣神間，手中便臥了一塊墨色中帶著月牙白紋路的絕色美玉。相比先前，竟斂去了長枝，好似一只小蝌蚪，又好似一條歡脫的小魚。

　　終于，回來了！氳姐姐的血玉簪，不，此刻它應該叫做墨玉蝌蚪！

　　筠兒緊緊把它貼在胸前，這么些年，她幾乎一直把它當作姐姐。

　　再抬眼一望蕙風，眼前的這個身影，縹緲如蟬翼，時刻沁出似有若無的香草味道。

　　只要一縷幽香，她就心安得很。

　　五百年過去，無論春夏秋冬，他日日督導自己習舞，還從凡間卷來一束束不一樣的藥草，只為幫助自己修復姐姐的血玉簪。

　　“你如今的修為，看來果真是到了！”蕙風微微一笑。

　　她也輕輕一笑：“這玉，比五百年前還要澄澈。”

　　第七回長橋舊約

　　那一日婚宴上的鮮血，五百年之后在許多神仙的記憶中都黯淡下去，惟在她夢里，一遍一遍翻新。

　　后來眾神仙都揣測，因為此次婚事太過倉促，不應天時，此乃兇兆，才會有此悲劇。唯有筠兒，看見了些別的端倪。

　　那日，長橋旁邊的小園中，筠兒遠遠跟在龍卷與姐姐后面，他們你儂我儂，果真鶼鰈情深，但不知龍卷壓低聲音跟姐姐說了幾句什么，姐姐便臉色驟變......

　　然后荷塘洪水四溢，凡間血雨連綿。

　　當時的她看著那一切，完全呆滯。然后氳姐姐無力地散作千點萬點的霹靂雨，那樣血紅凄厲，看著風云國的封界依舊完好如初，看著氳姐姐最喜歡的血玉簪因那撞擊應聲而碎......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一個人躲在茂密的竹林之中嚶嚶啜泣，仙群收拾完殘局逐漸散去，青霄顧著處理后事沒來得及管她，只剩下破碎的血玉簪，在她無力的小手中顫抖著。

　　什么都沒了，她如今真的什么都沒了。

　　“怎么了？快別哭了！”一個縹緲的聲音傳來，在這樣的凄風苦雨里讓她倍感溫暖，空氣里還有一絲蘼蕪清香，很親近，卻又很遙遠。

　　她回頭，一個約莫十七八歲模樣的清秀少年站在身后。

　　而他看見她的眼睛的那一刻，忽然一下愣住。筠兒自知丑鄙不堪，羞愧地低下頭。

　　“你是？”她有些害怕，試探著抬起眼簾。

　　“我，我是蕙風。”他的笑當真溫暖，看一眼她手里的碎玉，“玉碎了可以修復，心碎了，卻是永遠的裂紋。你可要堅強些！”

　　“蕙—哥—哥，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她沖過去拽住他的衣角，“能不能幫我修復這血玉簪！求你了！”水晶般的眼祈求地看著他。

　　他俯下身來看著筠兒，面色有些為難。她被荷塘濺起的浪花弄得渾身濕透，披頭散發。那可憐兮兮的小模樣讓他無法說“不”。糾結、無奈......

　　“這是神玉，須得云仙五百年精修，再滋潤以仙草靈木。”他淡淡地說,“除非從今日起，你好好修習云舞，到你功力深厚，能夠萃取仙草靈木精華，用它們滋潤碎玉，血玉簪才可能修復。當然，我會日日給你卷來一束草木，只是你可堅持得下來？”

　　“可以！”肥嘟嘟的小嘴迸出堅定的承諾。

　　便是這般，她的生命開始了全然改變。

　　五百年，無論春夏秋冬，朦朧月色之下，她都會一步一步，隨著他的訓導走著，即使因為自己身軀龐大，兩腳已然鮮血淋漓，她都不曾求過一次休息。眼一閉，心一橫，就那樣狠心地旋轉下去。直至今日修為正盛，以上仙之身加之仙草靈木精華，終于修復姐姐的血玉簪。

　　云國的姐妹們如今都已漸漸長大，有些比筠兒還小的看來卻頗顯老態，頹唐不堪，只能用厚厚的脂粉掩蓋著蒼老的面容。她們因為修為不深，無法青春永駐，將來也只能無望地在這云國孤獨終老。天帝每過幾百年都會以“天地大旱。風云國要添些喜氣”的名義選取修為精深的云仙嫁入風國。

　　云國的生活平靜卻單調至極，倘若永生永世都要在此終老，無異于終生囚禁，生不如死。

　　“這五百年，真不知怎么謝你！”她薄薄的唇抿了又抿，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竹葉云團，“喏，送給你的。”她為了搭配蕙風的頭形，還特地加了幾條流蘇，更顯飄逸。

　　“謝謝！知道你手巧。”他笑著，“只是竹葉云團雖好，畢竟無味，到底遺憾。若有蘼蕪香更好。”

　　“那，那我下次直接給你用蘼蕪編一個。”雖然她知道竹葉的質地最適合編織。

　　“那可是很難的哦！”蕙風笑，“你若真要感謝，不如跳好你的云舞，不要辜負了我的音樂。”

　　“啊？哦！”她點點頭，心里彌漫起一股幸福的暖流，忽然覺得這五百年來，自己并不孤單，并不無助，有永遠清新的蘼蕪香，永遠陪伴在側的蕙風。她甚至開始不敢相信，他們已經度過了五百個日日夜夜。

　　“今夜月色甚美呢！”她純純的聲音彌漫在月影斑駁的竹林間。

　　大水珠，小水珠，含著淚的水珠，含著花草香的水珠，此刻都一齊騰空而起，錯落有致地噼啪擊打在草木上。正是穿林打葉，滴雨梧桐，似一廂化不開的愁怨，濃濃地作了前奏。

　　筠兒習慣性舒展好綿長的衣帶，又聽得冰涼的一聲脆響劃破長空，在這荷花滿池的季節，竟有涼夜中忽然碎裂的冰棱，正是“冷露滴夢破”。

　　挺立的竹林被蕙風作了琴箏，齊刷刷晃動了起來，竹葉簌簌地摩挲起來，和著那如鳴佩環的水聲，真是芙蓉泣露，石破天驚。

　　她忘神地旋轉起來，在密林之間蜿蜒翻卷，婀娜起舞。

　　沒有金石相擊，沒有絲竹管弦，全憑風聲、水聲、草木聲。

　　伴著那樣熟悉的節奏與旋律，還有縹緲曠遠的萬籟薈萃，仿佛一場完美的舞宴。

　　“這聲音，是只屬于我們的。”筠兒在心底說。

　　幾百年，如一夜。

　　旋轉飄忽的衣帶輕輕拂過颯颯作響的竹林，空氣中滿是忽淡忽濃，忽隱忽現的蘼蕪氣息。她看不見他，卻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他的飛躍、騰挪。像一片自由的葉，卻自有方向，不逐風旋轉;又像一只縹緲的蝶，卻堅實有力，剛柔并濟。他是一陣可以沁入骨髓的清風，稍稍一碰，便涼得徹骨，卻又使她感到心安。

　　末了，“舞低樓心月，歌盡扇底風”。一切漸漸靜謐下來，像是都墜入了夢鄉。筠兒有些腳軟，翩翩地倚在一株竹子旁，長發漫散，香汗淋漓。

　　她今日很開心:“不光是風聲水聲草木聲，其實竹哨的聲音也很美呢，我吹給你聽。”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折下一段竹節做成哨子，正要放到唇邊吹動，卻見哨子里冒出一陣霧氣，緩緩映現出蕙風輕靈的面龐。如此之近，雙唇差點就要碰到。

　　她嚇了一跳，慌忙別過頭閃開。蕙風逐漸在她身后顯影，看戲似的笑起來:“五百年了，還是當初那樣笨笨的，沒有我可怎么辦？”微弱月光下，她背對他散下的流泉般的發絲亮得有些刺眼。

　　她也不回頭，閉上眼聽著他如玉如水又如冰的聲音。

　　五百年，每一個步伐，每一個轉身，無一不是他的成果。

　　“哼！你倒是找找，這云國還有誰擔得起你一個‘不笨’？”她嗔笑。一回頭，卻看見蕙風正用愛撫的眼光癡癡凝視著自己潑墨般的長發，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很近，很近，漫山遍野的蘼蕪香。

　　“蘼蕪葉復齊。”筠兒望著蕙風，喃喃自語。蕙風心頭一驚，后退一步，仿佛突然發現做錯了什么。

　　清瘦的臉龐，愈顯明媚的眼睛，婀娜玲瓏的身段......她早不再是五百年前那個又丑又笨又肥的小孩兒。

　　夜越來越深，筠兒頭靠他肩上，手搭在竹枝上，沉沉睡去。蕙風任由她枕著不敢動，只好把玩那竹葉云團。或許唯有這雙巧手，不是他幫她擁有的。

　　不！還是他，為什么還是他。蕙風無奈地仰起頭，閉上了眼。

　　“五百年前我第一眼看見你，便知只有你才配得上這氣息。”他的嘆息穿透了一層層的竹林，一波波的荷葉，一縷縷風中的清香。

　　可為什么，為什么還是要走到這一步？

　　他一揮手，輕輕點在她額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