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生再見到于逸永是他16歲的事情了。當他在36號二樓隔間的門口敲了半小時的門。于逸永才從里頭緩緩拉開了門,氣虛虛弱地說,“原來是余生啊!”他順手掛上了歇業的門牌,扶著拐杖顫顫巍巍地進屋。余生看著于逸永憔悴的面龐,去年烏黑的頭發今年已鬢角全白。他硬生生憋回了眼淚,“叔,你生病了啊?”
“不大礙,一時半會死不了。”于逸永要去泡茶給余生。余生接過了茶壺,“生病了咋不告訴我一生。”就算于逸永告訴他,他那時還忙著失戀。
“今個怎么有空過來了。”于逸永拄著拐杖,目不轉睛地凝視余生的舉動。他看得很認真,怕是再也沒機會見著了。
“想你了啊。”余生端來了兩杯熱茶,“這茶葉放很久,改天我帶些新的過來。”
“不用了,這茶就你來了才喝。”于逸永解釋,“一直都備著新的,這不病了,也忘記了。我印象里你還是當年那個矮我一個半頭的小子。現在跟我一樣高了哩。”
“叔,我再怎么高,你都是我叔。”于生轉念一想,“叔,我是過來道歉的。”
“道歉?”于逸永糊涂了,“你又沒做錯事情,別瞎說。”
“你還記得我上次走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嗎?”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記那些東西干嘛。”
“我懂什么叫愛情了。”于逸永不相信,于生繼續說道,“你說,愛情就是兩個人心甘情愿不管不顧地為彼此付出,這沒錯。愛情只講付出,不講究回報的,非要回報,那就是占有。簡單的說就是兩情相愿,情投意合。傅芝愛你是她自己的選擇,不能強迫你也去愛他。”
“你為什么會覺得我不愛傅芝?”于逸永問。
“感覺。”于生答。
“如果我說我愛傅芝呢?”于逸永假設。
“那為什么你之前扭扭捏捏?”于生反問,
“因為你還不懂愛情,我不想在你還不懂什么事愛情的時候,就把你誤入歧途。”于逸永如是說
于生邀請于逸永到藍山街上去走走,一直待在屋子里,病情容易加重。于逸永躊躇不決。于生擔保,他會一路保護他的,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他。只要于逸永有正視自己的決心,不忌諱別人的風言風語。他于生就是于逸永背后強大的靠山。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很多相識的面孔都換掉了。于逸永像是這條街剛來的外鄉人。街上的人各自顧著各自的事情,沒有人說三道四。他倒不自然了,出門前一刻的視死如歸般的志氣派不上用場了。于逸永小聲地問,“于生,怎么街上的人都像看不見我似的。”
“這不是很好嘛,你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叔,你想想你回來都六年了,我當時十歲,現在十六了,前些年鬧運動也平息了,一批人換上了一批人,大家都累了,忙于生計。所以說啊,不認識你是正常的。”于生帶著于逸永在街上到處逛,別人還主動跟于生打招呼。
“他們不再害怕藍眼睛了?”于逸永膽怯地問。
“沒人再關注這些了,國家領導要恢復經濟發展,大家都開始忙著賺錢的法子。”于生停住了腳步,“叔,你弄的是什么生意啊?我每次去找你,都見你掛上張歇業的牌子。”
于逸永按壓住內心的慌張,“沒啥生意。”
于生‘哦’了一聲,抬頭望著遠處的人群,“等叔愿意告訴我的時候,再說也不遲。”出來的時候正值中午,他們在面館吃了碗面,店里的伙計多給了塊肉,說是希望他們下次再來。他們吃完后出了藍山街,往藍山山頂的大石頭去。那個地方是他們的秘密小基地,他們隔了將近3年沒有去那邊坐著聊聊天了。響午的太陽不是太毒辣,多云的天氣清爽怡人。時節是初夏,草木翠綠,鳥語花香。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下,山下的景色一目了然,心曠神怡。
于逸永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于生,你知道離開藍山街到回來藍山街之間,我發生了什么是嘛?”于生站在山的邊緣,張開雙手,迎接著風,“你不說,我怎么知道。這就是你往事的后三分之一嗎?”
“是的。”于逸永對著于生說,“我跟著黃梅戲的班子一直北上。因為相貌清秀,笑容俊美,嗓音獨特,還肯吃苦愛學習,演繹的角色雖是個女人,也可謂楚楚動人,沒過三年成了戲班子里的名角。之后,我跟一個老板走了。老板也姓傅,和傅芝有點像。”
于生問,“就因為他和傅芝長得像,你就跟他走了?”
于逸永點頭,接著說:被逐出后我繼續北上,希望能追上原先那個戲班子,在路途和一位救濟我的姑娘結婚了。我以為就這么安定了。這很美好,那里的人不嫌棄藍眼睛。我本應當重生,姑娘為我生了對雙胞胎,失血過多死了,八月產的雙胞出娘胎后就是死胎。那一刻,我相信了藍眼睛的詛咒。真的,我對生活絕望了,回藍山街為的是落葉歸根,能不能下葬倒無所謂,只要死在藍山街就可以。
于生鄭重其事地說,“叔,你就認定了是藍眼睛帶給你命運多舛?”
“我一生遭受苦難,只有逆來順受的份。”于逸永苦笑一聲,“哪你告訴我,為何生而為人,每個人的生活境遇截然不同。不說遠的,我和你父親于民德,同一個瞎眼母親生的,為何于民德過得比我順暢。這不就是命嗎,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命該如此。”
“叔,”于生說,“我會活得比別人更漂亮的,只有這樣才能證明,這不是一雙眼睛的顏色就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我說過,我的夢想就是成為別人尊敬的人。”
“如果你有這么一天,我一定等著,我寧可相信我自個弄壞了我的人生,也不相信注定失敗的人生。”
于逸永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試探性地問,“叔,你知道嗎,藍山街的人對藍眼睛是恐懼。”
“我知道,誰都怕倒霉。”
于生進一步試探,“但沒到恨之入骨的地步。”
“你有話直說。”于逸永說,“我們之間應當坦誠相見。”
“是嗎?”于生表示懷疑,“叔,他們都在說,說你。”他注視著于逸永淡定的表情,“我沒有相信,我叔叔于逸永不是這種人。”
于逸永盯著余生那雙和他相同顏色的眼睛,瞳孔里的無奈、質疑、害怕等等復雜的情緒表露無遺。他一字一句地說,“是的,他們說的是真的。”
“那你的生意就是?”余生還是不能接受從于逸永嘴里說出的事實,“叔,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嚴肅些”
“我不是在開玩笑。”于逸永語氣平穩地說。
“為什么?”
“為了活下去。為了有一天能看到你成為令人尊敬的人,看到藍眼睛人的未來,為了證明我的命運不是早就被寫好的。”于逸永異常激動,“如果沒有見到你,我很可能早早死去。”
于生驚呆了,“因為我?”
兩人都緘口不言了。太陽的光芒柔弱下去,多云的天空也變得百里無云。于生說,“叔,別再這樣了。我養你,養你一輩子。”
于逸永心頭一暖,笑著說,“等你有成就的時候吧。”于民德每個星期都會過來找于逸永要錢。那段不太平的日子,有錢沒錢只有藏在黑暗的人有資格談論。如果沒有于逸永那些的錢,于生就得跟著于民德一起上街乞討了,估計連草根都討不著
于生說,“叔,我們還是好朋友吧?”
“當然。”于逸永下定決心,“我還是會去的,如果因此我們的友誼到此就結束的話,我別無怨言。”
于生咆哮到道,“藍山街的人就是因為你這樣才瞧不起你的。我不想讓我叔被人瞧不起。你可以去做別的活計啊。”
“沒有人會要我的,我連黃梅戲都唱不了。況且我和傅芝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瞧不起了,現在瞧不起也是正常的。”
“叔,傅芝已經死了,死了。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傅芝這么一個人。你今天在藍山街也看到了,人們幾乎連你記不清楚了。可是如果你一直這樣,我不情愿他們以后都這么提起你。我不愿意。”
于逸永狠心地說,“你要是嫌棄我,就走吧。”他說了違心的話,“我一直就是,我就是。”
“傅芝要是活著,肯定傷心欲絕。”于生掉了眼淚,“叔,早上我娘吩咐些事情,我想我該回去了。落日就不陪你看了。改天吧!”
等于生跑下了山,于逸永覺得應該要哭才對的。他知道于生是再也不會來見他的,眼里干澀,渾渾噩噩,竟不記得剛才那會都說了些什么。這腦子越來越不中用。說是賣,人窮得勒緊了褲腰帶,一個半月都沒見著人。還得感激死去的王富人家生前的大手筆。于逸永責罵自己,該那時就該聽于民德的,不要接近于生。于生是個聰明勇敢的孩子,他不能牽累了他。走吧,走了也好。他算是幫了于民德一個大忙,給自己積了大德。從此世間就不會將未來的偉人于生和一個藍山倒霉扯到一起。這是多么令人愉悅的事情。于逸永篤信,于生會是個很棒的人。
那天傍晚,太陽遲遲不落。于逸永眼皮發重,山頂的溫度降得也快。他有病在身,從藍山回來后更加重了。
1976年除夕,于民德在團圓飯后,叫于生給于逸永送去一只白斬雞。于生不愿意。于民德說,“你叔最近日子過得不好,加上重病在身,這熱熱鬧鬧的年也沒啥滋味的。他也不想見我和你母親,你去一趟可好?”于生第一次聽到于民德用‘叔’還稱呼于逸永,倍感奇怪,可是執意不去。他心里邁不出那個坎,他著實擔心于逸永的身子。周蘭芳也上去勸說。于生出了自家門,一路往36號二樓隔間奔過去。他盤算著見到于逸永該怎么開口,心里別扭的慌,父母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似乎掩蓋某種危險的征兆。
于生敲了半天的門,見不著人來開,就輕推了門。門沒有關,家里沒點亮燈。他喊了幾聲叔,于逸永才從被窩里爬起來,“于生嗎?你怎么來了。”
“叔,你怎么不點燈呢。”
“點了也怪沒意思的,就我一個人呢。”于逸永笑了出來。
于生點燃了一盞柴油燈說,“我爹讓我帶只白斬雞過來給你。”
“于民德叫你捎過來的?”于逸永問,“他最近可有活計可干。”
“有的。”于生找了半天見沒煮飯,“叔,要不等我回家捎些熱飯過來。”
“不了,你放下白斬雞就走吧,免得別人說你閑話。我這里不干不凈的,順道告訴你父親,我早就不恨他了。”于生從床上扶起了于逸永,心里難過萬分。于逸永看著白斬雞一點胃口都沒有,“你以前不是問我有沒有愛過傅芝嗎?我想,在這個世界上,也活了這么久,真的只有他一個人對我好。我應該是愛的。”
于生忍住泛起的苦楚,“叔,咱不說這個。我給你撕下塊大雞腿,可好吃了。”
“不了,”于逸永有氣無力地說,“我今天就想跟你聊聊天。”于生‘誒’地一聲答應了。于逸永說,“這幾天我老是夢到傅芝,傅芝過來找我了。估計在那邊的世界太孤單,我在這邊也很孤單。我想念傅芝了。”
于生有點激憤,“傅芝死了,叔,你別瞎想。你還有我。”
于逸永地笑了幾聲,“有你也好啊。”
于生說,“叔,答應我一個要求,你不要好嗎?我賺錢了可以養你。”他的聲音梗在了喉嚨里,“這世界上唯一還能與你感同身受的是我,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朋友是你。”
于逸永平靜地說,“即使我現在不當還有用嗎?我不是,別人也會用這樣的角色看我。”于逸永將近三個月沒有客人了,還算的上嗎?
“叔,對不起。”于生倏地站起來,“等你哪天決定不當了,過來找我,我還是你的朋友于生。”他跑得很快,擔心他的眼淚讓于逸永難受。從前的惺惺相惜到現在的決裂很心痛。于生的衣兜里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鮮紅的紅包。
于逸永爽朗地對急于逃避的于生說了句,“春節快樂,萬事如意。”他心里的信念依舊是,從此世間就不會將未來的偉人于生和一個藍山倒霉扯到一起。他在窗口望著奔跑的于生,多么想再和他好好聊天,怎料說著就說崩潰了,多想在一起去藍山的大石頭,像以前一樣看著于生如一只快樂的小鳥說個不停。那樣的時光停止不前了。
待他欲關上窗時,發現路上走過來一個乞丐。那個人的背影很像傅芝。這難道是幻覺,他擦了擦雙眼。乞丐走到了他窗下。這絕對就是傅芝,誰認錯可以,于逸永不可能認錯。他輕輕喚了一聲‘傅芝’,那人停住了腳步。乞丐抬頭,兩人對視一眼老淚縱橫。
于逸永看著傅芝狼吞虎咽地吃著白斬雞,聽她一邊說著自己當年僥幸沒死。歹徒追于逸永的時候,她就趁那個間隙逃出傅家的,躲在民房里逃過了一劫,然后開始了尋找于逸永。
傅芝呆呆地看著于逸永,“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于逸永說不出話來。
傅芝翻了個身,緊緊地抱住于逸永,攬在懷里。
于逸永兩眼抹淚。
大年初一的清晨,在貫穿藍山街的小流漂浮著他的尸體。于逸永自殺了,終于離開了這個厭棄他的世界。藍山街的人春節后一直罵他,早不死晚不死,大年初一死,竟是晦氣,死了還臟了整條街。于生終究領悟了于逸永的那句話,即使他現在不當還有用嗎?他不是,別人也會用這樣的角色看他
于生站在小流前,看著于逸永哭,直到太陽快落下,就像他們之前那樣無憂無慮看著夕陽慢慢落到地平線下,嘻嘻鬧鬧走回他的住所,我和我叔的家。于生到于逸永生命盡頭時走到了過河拆橋這步,卻未能親口笑著對他說一句,“叔,春節快樂,萬事如意”。
1980年的清明節沒有下雨,于生獨自掃了于逸永的墓,還有旁邊新添的墓---那是傅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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