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陽春三月,于逸永回來的第五年,于民德首次登門拜訪。于逸永在藍山街36號的二樓隔間斜躺著抽煙。門外有規律地響了三下,他吐出了一口長煙,接著吸上了下一口。敲門聲又響了三下。來者不是熟客。于逸永推斷,起身穿上了大衣,早春的涼氣還未散盡。他慢悠悠地開了門,一見是熟人,眼角的疲倦一掃不見,“是你?”他冷笑一聲,不可置疑地重復道,“怎么是你?”
于民德要進屋里,于逸永伸手攔下,“里面臟得很,怕玷污了你,晦氣。”
“我看收拾得挺干凈的。地方是小了些,家具看起來挺新的。”于民德執意要進屋,“難道你是怕我弄臟你的屋。”
“你有話就在這說完。”于逸永的手照舊堵著,“別惹人撞見了,又要壞了你名聲。我擔當不起。再說了,你不是我的客人,我不需要招待你。我們非親非故的,有話門口講清。”
于民德‘哼’了一聲,“別人說的是真的?”
“真的。”于逸永回得很利落。
“這些年一直鬧運動,你就不怕他們過來抄你家。”于民德后退了三步,對著于逸永說,“錦華鎮的那個大老爺據說被弄死了,原因你知道嗎,”
“誰要抄就過來啊。他們不敢,怕是被詛咒,還得多虧了這雙藍眼睛,二來我也沒家可吵,一個人算什么家,話說有家無家倒也無妨。”于逸永聽到錦華鎮大老爺的死,著實感慨了一番,沒有表露出來。
于民德說,“有人舉報他,”
于逸永冷言冷語,“是嗎。”
“想必是被運動的尾風刮到的。這十里八鄉像王富人家和大老板這種人死得很慘哩,王富人家的尸體還不知道被拋在哪呢。”
“就為這事?”于逸永說,“那以后你還是不用過來找我了,萬一倒霉的是了你。你和周蘭芳死了沒事,別牽連了于生。”于逸永進了屋里。于民德跟了進去,順道關上了門,雙手搓得通紅通紅的,“有你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我就怕于生過來找你。”
于逸永遞給于民德一根煙,先自個點燃了。于民德擺了擺手,“這玩意抽不起,也不習慣。”
于逸永說,“我不會見于生的,他要是過來找我。我也不會見他的。你放心吧。”他拿了兩個杯子,各自斟滿酒。
于民德無話可說,極不自然地說,“這些年過得如何?”
于逸永嗆了他一口,“難不成我說我過得很慘!”他們碰了杯,喝完這杯,又滿上一杯。他說,“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于民德局促不安地說,“你還是恨我的對吧?”
“恨!”于逸永放下了酒杯。
于民德難堪地說道,“我也不能要求你原諒我。當年我下手太重。你是知道我的苦衷的。都怪我跑得慢,被別人打得半死不活,你去傅家當長工,替我求醫問藥,才救回了我這條命。我不應該對你下手如此之重的,不應該趕你出藍山街的。”
“說這些沒用的。”
“你走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曾經說過,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你還記得那些話。”于逸永冷嘲了一番。
“如果當時,我沒有打你,而是把你勸走,可能就不一樣了。如今傅芝人也死了。”
于逸永說,“那是你自私。要不是傅芝幫你,你還娶不到老婆呢。”
“我是為了這個家族的未來,”于民德說,“父親離家時,只對我留了一句話,那就是好好地活著。”
“你走吧。”于逸永不想再聽下去了。于民德起了身,卻不走。于逸永問這是怎么了,他才開口說,“家里揭不開鍋了。”于逸永給了他些票子,打發于民德趕緊走,不想再見他這張臉。于民德離開36號二樓隔間時,留了些話,教于生的老師回省城了,于生去不得藍山街,整天在藍山閑逛,讓于逸永記著千萬別去藍山,怕被人瞧見,說于生的不是。
于逸永在門上掛上了歇業。于逸永13歲時重新回到了傅家打零工,傅家負責支付于民德治療的費用。傅家的公子傅芝特別照顧于逸永。手下的人說,于逸永之前的離開讓傅芝哭得撕心裂肺,說是就于逸永一個人陪她玩,于逸永要是走了,以后她還跟誰一塊玩。傅芝折騰了一個半月后認了個理,于逸永是不會回來的。可想而知,當于逸永再次踏入這住宅,傅芝真是樂壞了。她比以前更照顧于逸永,于逸永骨子里就乖巧,惹人疼。傅芝的父母也由著他們倆。
17歲的傅芝執拗地要跟于逸永跟她睡一個房,借口是怕黑。傅家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傳出去也不是個好事。傅芝的母親雖是由著傅芝的性子,私底下到處請人說媒。不錯的公子有很多個,傅芝一個都看不上,整天非要和于逸永膩膩歪歪。
生意上的對手紅眼于傅家時日已久,派了一伙歹徒血洗了傅家。于逸永本來是要死的,他欲替傅母擋下一刀,傅芝更快一步地替他擋去了這刀。他一路逃跑,活下的理由是因為殺手下刀前看到了他的藍眼睛,害怕詛咒,落刀而逃。詛咒,難道是他的藍眼睛詛咒了傅家,才遭此橫禍?他后悔不已,回到傅家時,全部尸體已被拖走了。他去找于民德。于民德一腳踹了他,拳頭腳踢,有多遠躲多遠。他連傅家遇害的事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只身離開了藍山街,去哪不重要,沒有重要的行尸走肉。那年于逸永24歲,他不愿靠近任何人。他憎恨自己。
于逸永抽完最后一口煙,走出了36號二樓隔間,離開藍山街,到傅家去看看。要是知道傅芝葬在哪里就更好了,他可以在墳邊和他絮絮叨叨,聊些愉快的事情。活了大半輩子,也就傅芝一個人對他好。他半路折了回來,怕觸景傷情,相見不如不見。
半個月后,于生找上了于逸永,他的個子竄到了到了于逸永的眉毛處。他一開口就說,“叔,我可找著你了!”
門只支開了個臉,于逸永驚訝地問,“你怎么找來了,你等會。”他把門關了上去,屋里有兩個男人的交談聲。細小的交流成了火爆的爭吵。里面哐當哐當的作響,像是碗盤被打碎,桌椅被推倒了。門兀地被拽開了,走出來個大漢。大漢見到藍眼睛的于生,嘴角撇向左邊,眼神輕蔑,“嘿,也是個藍眼睛,怎的有這么年輕的小伙子,我才不稀罕。”這話是說給屋里的于逸永聽著。于生往里探頭一看,于逸永臉上青紫不分。他二話不說,追上了大漢,一手抓著大漢的前衣襟,“是你打的。”他雙眼惡狠狠地盯著大漢,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滿身的力氣還沒地使喚。
大漢哼了一聲,“是有怎樣!他這種人。”
于生揍過去一拳,打得他‘人仰馬翻’。他膝蓋抵著大漢的胸膛,左手肘壓著脖子,右手我成拳,“你下次再打動他,我讓你皮開肉綻。”他揍了過去,回到36號隔間的路上,他痛哭流涕,憑什么藍眼睛就要受欺負。他不甘心,他沒禍害任何一個人,他按照母親的要求做一個好人。他和別人同樣熱愛生活。”
“叔,”于生擠出了笑容,“我幫你打了他一頓,以后要是。”
“你打他作甚?”于逸永打掃破碎的碗盤,東倒西歪的桌椅放回了原位。他抬頭看到于生倔強的雙眼,“打他就打他吧,小半年沒見你,又長高不少了啊。”他走到于生的旁邊,在門上掛上了歇業,關了門,領著于生進來坐。
于生問,“叔,你做什么生意啊?這地方這么小。”
于逸永支支吾吾地打了個幌子,“也不是什么生意,剛剛那是熟人,起了點矛盾,他性子急。”
“叔,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熟人。”
“也沒什么對不起的。算他的錯。”于逸永泡好了茶,“歲月不饒人,這記性越來越不好使了,于生啊,你又有多大了?”
“叔,我十五了。”于生賭氣地說,“難怪叔連藍山山頂的大石頭也忘記去了。”
除了于生的年齡,于逸永全部記得于生的事情。人的年齡是用來提醒生命在流動。于逸永不曉得自己多少歲了,“我回藍山街多少個年頭了?”
“今年是第五個年頭。”
“這么久啊,我以為剛回來呢,都五年了,還是一點變化沒有啊。”
于生說,“誰說一點變化沒有,我可是認了很多道理,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那就是我叔。這小半年,我娘不讓我見你,我爹也下了狠命令,教書的老師離開了。我想來想去只有藍山這座小山丘是我可去之處,但是去到那里又會見到你。我答應了我爹娘,不能出爾反爾,所以我盡管去了藍山也沒去那大石頭處。我發現,這小半年你也沒去藍山。”
“哪你是怎么找到這地方的。”于逸永問。于生答,“偷聽我爹跟我娘說的。”
“哦,”于逸永喝下了一口茶,“還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于生點點頭。于逸永到傅家后發生的,傅芝對他的好,最后被血洗的那晚,傅芝的救他的事情,他一點一滴地告訴了于生。,而于生就是當初那個聽別人傾訴苦悶的于逸永。真是應了錦華鎮大老爺的那句話,說出來總歸是好的。冥冥之中,于生有一股帶他重生的希望。于生雖然比他年輕,可年輕就是未來啊。
于生沉思了片刻,“傅芝就這么死了,他一定很愛你。”
于逸永以為于生會說,‘叔,別難過’之類同情無實際意義的安慰。從來沒有人這般說過,于逸永重復道,“是啊,他一定很愛我。”
“叔,那你愛傅芝嗎?”
于逸永被問住了,“怎么說呢?”
“叔,要是你不愛傅芝,他死得更慘哩。”
于逸永震驚了,通常生者比死者要遭受更大的重創,“那時候死得應該是我才對。”
于生不滿意這答案,“如果傅芝還在,聽到這句話,他肯定不會愉快。叔,其實我覺得很痛苦,很難過。起碼還有個人不顧生死的對你好,我想我就沒有。我可能一輩子就這樣孤孤單單地活下去,就像在藍山上一株自生自滅的小草,被人踩踏,被鳥獸啃食,遙遙無期的寂寞孤零。如果有人像傅芝那樣對我,我一定不會讓他死,絕對不會。”
“你不是還有爹娘,甚至還有我嗎?”
“這完全不一樣,你們會有老去的一天。”
“你的人生之路還長著呢,會遇到一個對你好的人。”
“叔,”于生抹掉了眼角的眼淚,“就在我在藍山上到處瞎逛的時候,我發現同一棵樹的樹葉竟有不一樣顏色的樹葉,毛毛蟲還有不同膚色的外皮,同穴的兔子也有不一樣顏色的眼睛,還有很多很多同類的生物有不同顏色的器官。我就在想,人的眼色也是一樣的,有黑的,有藍的,還會有別的眼色。只能說在藍山街上只有我們倆是藍眼睛,別的地方肯定還會有藍眼睛。”于生雀躍了。
“真的是這樣?”于逸永愿意選擇相信。
“當然是這樣,別的生物都能,人這么高級肯定會有的。”于生胸有成竹,“叔,我悟出了一個道理。人不能總是把錯攬到自己的身上。當出現問題時,有些人擅長怪責別人,有些人習慣歸責自己。我不要做恭恭敬敬把臉供奉上去,任憑別人隨便亂扇的人。出現問題的話,肯定是大家的原因。我才不做那個先說對不起的人。”
“這么深奧的道理,你從那學的?”
“在藍山,我一個人坐著發呆的時候就在像。一有壞事就拿藍眼睛當作擋箭牌,這對藍眼睛太不公正了。我細細想起你們說的以前,收留我祖父于萬達的老爺是突發死的,我的瞎子祖母是被車撞死的,傅芝一家是被歹徒弄死的,這怎么全是一張藍眼睛說了算。”
“他們說這藍眼睛晦氣,倒大霉的。”
“如果那老爺后來更富裕了,祖母重見光明,傅芝一家德高望重了,是不是也慶幸有藍眼睛的祝福,而不是詛咒。那樁樁破事恰好找不到理由,就拿藍眼睛說是,搞得神秘兮兮的。”
于逸永說,“于生,叔問你個問題。叔講的這些你懂嗎?”他神色緊張。
于生說,“我不懂。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于逸永嘆了口氣,“還是太小了,不懂什么叫愛情。”
“可我看得出來,傅芝對你是最好的了,她肯定愛你,叔,你愛傅芝嗎?”
于逸永委婉地說,“于叔和傅芝不算是愛情。”
于生問,“叔,什么叫愛情,難道你不愛傅芝?”
“愛情就是兩個人心甘情愿不管不顧地為彼此付出。”
“傅芝連命都豁出了,還不算愛情?”于生質問。
“于生啊,”于逸永躲著于生的視線,“叔有些累了,可能叔說錯了,大概這不算愛情。”
“那傅芝的死算什么。”
于逸永無搭理于生的問題,徑直側躺在床上,背對著于生。他眼睛濕潤,淚珠滿眶,上齒咬住下唇,憋住哭泣,喉結上下移動。他這輩子最擅長說的就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傅芝的死算什么,他和傅芝又算什么。于生走到門口時,回頭對于逸永說,“叔,我看得出來,你不愛傅芝!”
門噗咚關上,屋里的人嚎嚎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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