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3年后,從錦華鎮回藍山街的半路上,在藍山山腳的折回形小道口,13歲的于生遇上了37歲的于逸永。
于逸永自打上次周蘭芳離開,立即去了王富人家,表達了照顧之恩,一并交出了小屋的鑰匙,說是尋得新的住所(事實上沒有)。王富人家再三挽留,于逸永堅決不能再勞煩他了,以前的恩惠,下輩子都還不清,放下了鑰匙,就此告別。王富人家問他新住所在哪?于逸永吐吐吞吞,有的沒的掩飾過去。王富人家別無外法,硬塞給他一筆錢,這錢也不讓他還了。于逸永躊躇一般,接了下來。
他在藍山廟待了3天,用所剩無幾的錢,租了藍山街36號的二樓隔間,便開始他的生意。他羞于開口具體做的內容,就如被周蘭芳說中的,他確實是在賣,賣他的臉蛋,賣他的時間,賣他能賣的。大多數情況下,像王富人家的人會和他坐著聊天,任何事情但說無妨,或者安靜地坐著喝茶。于逸永有時會給客人念詩經,心情不錯時,還能唱上一段黃梅戲,如果客人愿意聽。盡管客人有需要,他就會歇業一天,甚至幾天。客人來時,看見門上掛著歇業x天(最多的時候是兩天),就明白于逸永接了大戶。
自開業以來,他失眠,一閉眼,心犯堵,后來大病一場,癡迷于大煙。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他就會在這隔間撒手人寰。他痛恨自己為何不死了一了百了,少了覺悟,更少了對這個世界的徹底絕望。他竟然還心存希翼。他想看著于生好好地成長。他琢磨不出這想法的緣由,大抵是放不下于生,抑或同病相憐,更或者他愿意做那個于生被拋棄后的安全港灣。他乞求這個港灣至死不要出現。
于逸永幾乎不出門,生活用品多次作一次買。而離開藍山街到錦華鎮,是有戶人家想找于逸永解解悶(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私下安排的見面地址,中等年紀)。他一直謹遵與周蘭芳的約定,他十米開外見到于生,折身回走。
那是一個雨后的旁晚,藍山的樹木油綠油綠,吹拂而來的陣陣清風沁人心脾。火紅的太陽在樹林里躲著迷藏,時而見著半個,晚霞的光穿過樹林的,金色的光輝跳躍在枝椏上,鳥兒悅耳的鳴叫宛如歌頌,彼起彼伏的蛙鳴仿佛協奏曲。于生發自肺腑地喜歡去錦華鎮念書,他腦袋機靈轉得快,博得老師同學關愛。他不需要戴著帽子,老師同學認為于生的藍眼睛是害了病,平時更關照了。
于生也看到了十米開外的于逸永,那個除自己外同樣擁有藍眼睛的男人。當然,他不會忘記他母親整天叮囑的話,絕不能教于逸永接近自己。他也偷聽到了,于逸永就是自己的親叔叔。他打算于逸永過來時,低頭加緊腳步,怎料于逸永先自個溜開了。于生追過去,他不怕,藍山腳下的折回形小道口現在只有他倆,他回家不會告訴母親碰到于逸永的事。于逸永要是用藍眼睛對付他,他也有藍眼睛,這就是尖峰相對。老師剛才上課時教過該詞。他腦子里就這想法,他隱隱約約發現,自己和于逸永有某種切不斷的聯系。他時時會想到于逸永,愈發地想去了解他。
小道口的路不好走,上坡容易,下坡難。于逸永急忙中出了亂子,硬生生地摔了一跤。于生站坡上樂不開支,“于逸永,你跑啥,我又不會干嘛你,你別慌張哩。”
于逸永聽到于生喊著自己的名字,訕訕一笑,起身拍拍衣服的塵土,不顧于生一眼,拔腿離開。于生看情形,心生納悶,邊喊‘于逸永’邊追上去,一把堵住了于逸永回藍山街的路。于逸永轉身去往錦華鎮,于生再堵在他面前。于生長了個子,于逸永只比他高一個頭,過不了些時日,他還會繼續長,就像一夜春筍,‘嘭嘭’地往上竄。
于逸永說,“我不是于逸永,你認錯人了。”
“你騙誰,”于生得意洋洋,“你瞧你那雙藍眼睛,除了我,就只有于逸永才有。我現在不是小孩子了,我識得不少字,四書五經倒背如流,還會算數。你是于逸永,你有啥好隱瞞的。”
于逸永心頭一震,他是于逸永沒必要去隱瞞。
“你要去錦華鎮?”于生問道。于逸永沒搭理他,他自顧自地說,“我叫于生,我無意聽到我父親說,你是我叔叔呢。”
“這我知道。”于逸永答。
于生壞壞地一笑,“于逸永,我覺得我們應該成為朋友。就像老師說的那樣,有相同的興趣愛好,互幫互助,一起對抗敵人,永不拋棄放棄,如何?”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沒有多少朋友,雖然學堂的同學對我很好,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們是在同情我,覺得我害病了,長著一雙標志性病人的藍眼睛。可我知道我沒有病,我很正常,不需要別人憐憫。你也有一雙藍眼睛,我和你有相同的特點,應該能夠成為朋友。于逸永,你有朋友嗎?”
于逸永目瞪口呆,眼神閃爍,“小孩子,才識得幾個大字,話怎么多。”他心里滿滿的感動,“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還一口一聲于逸永地叫嗎?”
于生解釋,“是我母親命令我這么叫你的,不許我叫你。”
“不許叫我啥?”
于生握緊小拳頭,上齒咬著下唇,許久才憋出了一個字,“叔!”
于逸永轉頭瞅了一眼藍山,嘴里樂呵呵地笑出來,眼皮快速地眨動,“你怎么會沒有朋友呢?”他明知故問。
于生說,“我母親不讓我到藍山街,理所當然沒人跟我處了。”
“哦,”于逸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手伸出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塊糖,塞到了于生的手里,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就是你的朋友了,不過,你不要告訴你母親。”
“這我懂,”于生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我不會告訴我母親的。”
“回去吧。等會你母親著急你了。”于逸永舍不得,他后悔答應得是不是太草率,不負責任。他又害怕拒絕了于生,就如從前自己想找個人傾訴卻處處碰壁。
“叔,我要找你,去哪找你?”
“你要找我也不難,藍山(一座小丘)山頂后有一塊大石頭,沒事的話,我每天都會去那坐著。”于逸永朝著錦華鎮方向趕,路上嗤笑自己天真無邪,何來勇氣相信死灰還能復燃,勸自己別多想,少害了于生。他不能把晦氣連累了于生。于逸永慶幸自己沒把具體地址供給了于生
到了錦華鎮,原先說好的大老爺打退堂鼓,說是身體抱恙,改日再見。于逸永讓人傳個話,如果那位大老爺嫌棄他是藍眼睛,生怕沾染晦氣,直說便是,他習以為常。他于逸永開門做生意,講究心甘情愿。大老爺安排了晚飯,他謝絕了這份好意。只身回了藍山街,他無所事事,走得慢騰騰。半邊的月兒懸掛在天,皎潔的月光揮灑了整個大地,隨著晚風飄舞的葉子鑲上了銀邊。在這夏秋不明的季節中,景色大好,他喜歡夜色,寂靜幽深或者狂風暴雨的,都比其他所認識的事物更惹人愛憐。在黑色的統領下,沒有所謂藍眼睛黑眼睛的區分。他獲得了平等對待,雖是一廂情愿。
他又不敢在夜色里呆得過久,與此同時,他渴望光,那種溫暖溢滿全身的美好。負面消極恐怖且不易察覺的常常趁機作祟,侵擾他,折磨他,教他憂思不得。神經的敏感度隨著夜色的加深,獲得越高的活躍度,平時疼痛為1的,擴大為5倍,將近黎明時,身體和精神透支得苦不堪言。而現在,在回藍山街的路上,他感到莫以名狀的放松,寬闊的野外比起狹小的隔間,有利于他釋放苦楚,而這些苦楚因為空間的廣闊,連彈回竟變得緩慢許多。
于逸永離開錦華鎮半小時后,錦華鎮大老爺的下人追到了他,說老爺改主意了,勞煩于逸永再跑一趟,酬金加倍,還請他別介意,留宿的屋子收拾好了,明早派人送他回藍山街。于逸永盛情難卻,跟著下人到了錦華鎮的一處小宅。宅子與一般百姓的無大區別。大老爺不是想象中的肥頭大耳,趾高氣揚,而是中等身材,約莫一米七上許,差于逸永半個頭,兩眼放光,炯炯有神,膚色稍顯黝黑,胳膊上的肌肉線條走勢勻稱。
“坐,請坐。”大老爺謙順地說,“兄弟,真是對不住了。”
“謝了。”于逸永頷首作答。大老爺盯著那雙藍眼睛瞧個仔細,嘴角的笑容僵著。于逸永清了兩嗓子,他方回神,再次言達歉意。
“請問我怎么稱呼你?”于逸永問。
“叫啥都可以。”大老爺說
于逸永面露不喜。他搖搖頭。他確實不喝酒,能喝可是不想喝。大老爺自斟自飲。
于逸永說,這些年過得還容易嗎?
“日子過得倒也滋潤。但是,”
他打斷了大老爺的話,“你是這十里八鄉的有名頭的人,被人瞅見勢必會影響你的聲譽。我倒無妨,聲名敗裂,日子得過且過。”
大老爺說,“兄弟,你言重了。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有些話,我憋了大半輩子。”大老爺長舒一口氣,“說出來總歸是好的。什么委屈糾結的,或多或少釋然了。人的忍受力就像一塊在兩個石頭之間的長石板,一個石頭是理智,一個石頭是感性。我們可以在木板上放上傷心、悲憤、羞辱、孤獨等等負面的包袱。不管不顧地添加,木板挨不住時,嘎嘣一聲斷裂了,人要不變得利益至上,要不淪為情緒控制的傀儡,怎么樣都是太極端了。于兄弟,你有什么憋心頭的,也說出來。”
于逸永一口回絕。他停了停,略有所思之后,“請問你有香煙嗎?”
屋里裊裊飄起兩股煙霧,柴油燈的燈焰搖曳著。兩人隔著茶幾桌和衣而坐,投在墻壁上的兩道身影偶爾重合,偶爾離得遠了,像一出神秘的默劇。而后來,窗外的月光偷偷地溜了進來,墻上再多出兩道薄薄的灰色影子。默劇又添了一絲詭異。落寞成了‘熱鬧’。
大老爺放下了燃到煙屁股的煙蒂,“我想,我倒也想通了,我沒有犯錯的機會了,興許我心底里的長板在新婚之夜那晚,就嘎嘣斷成了兩半,那些掉落的真實,就讓它們繼續掉落到無盡深淵。”
“不怕痛苦了,不怕它們再來撕咬了?”
大老爺一臉滄桑,奇怪的是,仿佛兀地年輕些許。
于逸永說,“我就沒有你那種福分了。”
“因此我很感激你,你知道人有時候尊順了天性,卻走錯了方向。”
于逸永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吞盡了嘴里殘留的煙,才說了一句,“生來如此,又怎么會錯呢。”
“于兄弟,這話何解?”
“就好比如蘋果就是蘋果,非拿蘋果當作梨子,你覺得是誰錯了。”于逸永冗長地說,“當然是拿蘋果當梨子的人錯了。”他接著反問了一句,“那為何把蘋果要當蘋果的人要主動承認錯誤。”
“這確實很荒謬。”
“那為何上蒼要去關照一個荒謬之人。”
大老爺尷尬極了,“那你覺得怎么辦?”
于逸永瞧著大老爺滿眼切望,雙手拍了大腿,“我和你都是荒謬之人。”
兩人苦澀地哈哈大笑起來。柴油剩不到一半,3更雞打了鳴。早起的人在醒和睡之間猶豫掙扎。現實和理想總能不易察覺地上演拉鋸戰,每一次的戰果看似不起眼,每一次也不能預設,慢慢累積,形成各種迥異的這輩子。
大老爺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矛盾,這條生命線打上的一個死結,繩子斷了,結才沒了意義。于逸永比他更明白,大老板就是吃飽了撐的,自尋煩惱。于逸永無可否認,又何必揭穿?即使感同身受,也不濟于是,何況是同病相憐。
大老爺說,“你和傅芝的事情,我知道的,話說我比傅芝大1歲。可惜,她死得太早了,才二十三啊。”
于逸永的臉皺成了煤塊,大拇指滴著太陽穴,四指橫遮眉頭,一聲不作響地揉著。大老爺繼續說了,“傅芝真是勇敢,事事由著性子。”于逸永雙眸緊閉,兩腮幫子快速抖動。
大老爺口無遮攔,自顧自說得歡快,“聽別人說,傅芝替你擋了要命的那槍,看來她對你情深意重呢。別人都說是你的藍眼睛晦氣,害了傅家幾十口人。我尋思著,你這藍眼睛真有那個能耐。我看不見的,反正我不相信。你剛剛進門的時候,我特意看了一下,說心里話,你雖然年紀長了,可是當年俊秀之貌還是留有痕跡的。”
“天快亮了,我該走了。”于逸永極度想離開這里。這話太刺耳,當提到‘傅芝’三個大字時,心里猶如事先隱藏的萬把細針瘋狂亂扎起來,不發作時還尚可,一旦引發,魂都被抽離了。他這條命陰錯陽差地留到此刻,早該那時死去的。
“你坐會,我差個人找輛馬車送你回去。”
于逸永說,“不了,我走回去。”
“那你也等等,我還沒有付你錢呢。”
“錢我就不拿了。”于逸永胃里翻江倒海。
“你這人也是奇怪。”
于逸永到了門口,屋外的天是幽藍的,黑色未褪盡,藍色剛露出。他頭暈腦脹,起因不是一宿未眠,天亮后才睡是他常有之事。大老爺不再追究出于何故,錢塞到了他手里,即刻安排了馬夫,趁天際未有魚白肚前,送于逸永回藍山街。于逸永在馬車上哭了,這是他人生第四次豪豪大哭。第一次在于民德不認他這個親弟時,第二次在傅芝死時,第三次在親手埋葬那個女人和孩子時。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哭,他以為第三次是他最后一次的掉淚,恰恰不是,或許還會有下一次,更下一次,只要那萬把細針還隱匿在心里。
于逸永回去后,病了一個星期。昏昏沉沉,白天混著黑夜,黑夜交織白天。他重復夢到同一個場景,同一個人。與其說是夢,還不如說是活生生的再現。俊秀的劍眉,朝氣的瞳孔,輕快的呼吸,壞壞的笑容,手里的溫度近乎從前。于逸永癡心妄想了三天后,恢復了精神氣,隱隱約約的掃蕩無存。他在背向藍山街的小陽臺邊,一坐就一整天,嘴里哼著藍山人不懂的黃梅戲。偶發之際,他想起了跟于生的約定。然而于逸永不會去履行,起碼現在不愿意去見。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