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和舅母待上衫很好。
高中三年,她住在舅父家。清晨一早,從舅父家出門搭上19號公交車,坐過4個站,就到她所念的省重點高中。上衫有一個長她5歲的親哥哥君和,因為性格叛逆,高中念了一半,就退學到處流浪,目前每個月都會寄錢回來,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頭干什么。他發誓絕不干壞事,家里人也就由著他了,他是那種言而有信的男子漢。
上衫離家到舅父家寄居,開始讀高中的一個禮拜前,君和回來過一次,問她是不是去念出高考狀元的牛人高中。君和退學的高中就是他嘴里對上衫說的牛人高中。雖然君和嘴上說不想念書之類,當初可是以第一名考進去。他如此固執地離開學校,對此緣由始終只字不提。上衫想要和她哥哥一樣優秀,所以當君和問她是不是去那所高中時,上衫感到有些慚愧,她只是考了第二名。但君和不再問什么,而是笑了笑,令人匪夷所思的面龐,塞給了她錢,叫她活得漂亮,別委屈了自己,尤其別因為考得太爛,否則真是蠢極了。
她感受他寬大的手掌摩挲著她的頭,她發現曾經文質彬彬的手起了老繭,曾經親密的遙遠后又再次親密了,可是很快又遙遠了。手掌離開了她的頭,等君和離開后,她偷偷地躲著哭了好久。
也許君和不是不喜歡念書。上衫想,君和離開時向她借了本小說,而君和高中念的就是文科。小時候的君和在外面扮演游戲的領導者,領著一群伙伴“沖鋒陷陣”。按那時的活潑勁,他應該念理科才對,是什么時候發生了變化,大抵像上衫初潮來了不告訴母親鎮定自若地自我處理時。那個活潑開朗的少年變得沉悶憂郁,像知道驚天秘密之后選擇緘口,最終離開了家。而君和離家時,上衫正念小學六年級,大抵察覺到些隱晦。她從小就喜歡捧著名著讀到淚流滿面,對大人之間的把戲諳熟于心。父親是在上衫出生一年后離世,母親未正式開口對他們吐露原因。父親留下深刻的東西,大概就是這兩個拗口的名字,他們很是鐘意。
念完初中的上衫想著趕緊念個離家里遠點高中,同樣離開了家,最終刻意性被留下的是他們的母親。似乎母親犯了不可饒恕的錯,才受此懲罰。關于他們的父親和母親,像被故意隱藏起來。
在舅父家生活的日子,她母親開始每周三定時打來電話,兩人的對話無非是吃飯沒有多喝水照顧身體,毫無營養又語言干澀的表達,能超過一分鐘屬于罕見,到后來母親便很少打來電話。上衫偶爾電話里會問起君和有沒有回去,對方說沒有,態度冷淡,像在抱怨。她毫不在意她的抱怨,只是確認君和確實還沒有原諒她,關于君和的消息雖然不多,但比對方知道得多。君和給上衫辦了張銀行卡,平時往里面打些零花錢。上衫不會動里頭的錢。
上衫念高中的第一天上午,年過五十半頭白發的女班主任老姜表情凝重喊她去辦公室談話。老姜話語含在喉嚨里,“君和過得好嗎?”
上衫聽了兩三遍,才曉得說的是哥哥。她詫異地看著老姜,“老師是問我哥嗎?”
老姜點點頭,拿著學生資料,“你上面寫著你哥叫君和,對吧?”
上衫點點頭。
“這孩子我記憶深刻,可惜了他。”
君和退學的時候,很多人都說可惜了。老姜是君和當年的班主任。上衫不想聽到惋惜的同情話。她問老姜,她哥為什么退學。
老姜說,君和當年和校長的女兒談戀愛,后來被記過處分了,再后來同學說校長的女兒甩了他,突然有一天他就退學了,不來學校了。
上衫愣愣地看著老姜,第一次知曉這才是君和離家的導火索。
老姜說,“上衫啊,你哥很優秀,你也很優秀,你們都很棒。”
上衫對此表示謝意。最后老姜問君和最近過得好不好,當年他很器重君和。君和的退學,她為此難過了一陣。
上衫說好。實則她也不曉得君和過得怎樣,看銀行卡里定期進賬,應該過得還行吧。從老姜辦公室出來后,難以掩飾的悲傷涌上心頭。高中學習生活開始后,老姜很照顧上衫,想把過去不能給予君和的關愛重新寄托到她的身上。她不負老姜的期望,期中考試考了全校第一,但走進了一個怪圈,怎么也跳不出老姜心里頭君和的框架,或者說她此刻才能意識到深陷怪圈。所以期末考試她故意考了全班倒數第一,氣得老姜花了一個下午訓斥她。她說不出是個啥滋味,耳邊縈繞著君和那句‘別委屈了自己,尤其別因為考得太爛,否則真是蠢極了’。
上衫輕聲地告訴老姜,她談戀愛了。
她不是為了氣她而特意這樣,像是個誠實的孩子,盯著老姜那難以言喻的表情。老姜一言不發,她嘆了口氣,讓上衫走吧。她走出了老姜的辦公室,從教學樓六樓望過去正好是一片絢爛的晚霞,她吐了一口氣。元葉在不遠處跟她揮手,她笑了笑。跟上衫談戀愛的男同學就是他,當元葉向她表達愛慕之心時,就像君和在拜托她幫忙一樣,她恍恍惚惚地就答應了。
那個下午之后,她從老姜手中得以解放,不再為了討好別人。她確實不是為了討好老姜,而是討好老姜心中對君和的期許。但要是君和在的話,肯定不希望見到她如此這般。
她學著君和的語氣對旁邊的同學說,不想學了不想學了。
同學的眼光興許是嫉妒?嘲諷?鄙夷?或者贊同?后者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老姜變得比以前冷漠了些,大概是之前太疼愛她,落差就更明顯。她慶幸自己的選擇,并不是說一定要去戀愛,只是那時恰逢元葉追求她。她不過順道試探了老姜的真意,不料暗中戳傷了自己。想起老姜的那句惋惜,越發覺得充斥著強烈的金屬味道。對了,她并不想成為老姜心中的替代品。她希望哥哥君和是獨一無二。
淪落到中等生也許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不必爭得心力憔悴,也不必為跟父母交代煩惱。上衫想。生活里多了些平和。白天坐在教室里,看著老師眉飛色舞地傳播知識,課間聽同學聊得歡慶。她不是沒有朋友,只是習慣性地給自己豎立了一道隱形的屏障,外像大伙看她表情孤高得不行,其實心里頭溫熱得很,又怕不知道如何相處才算得當,萬一冒犯了對方又該如何是好,索性只聽他們說話,卻落得一副不討好的印象。當然,大伙知道她談戀愛后,多數人便覺得她成績不行,被老姜冷落,大概就是在自甘墮落。
升高二后,她認為元葉是不可或缺的人時,元葉提出了分手,分手的理由是她太悶了,老是一副苦瓜臉的模樣。
她咬著下嘴唇,兇狠地瞪著元葉那兩片薄唇一張一合,不自覺得竟笑出了聲。最后,元葉尷尬地說,你好怪啊。
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像棵木頭站在原地,怎么也邁不出那一步。漸漸下起瓢潑大雨,她放聲大哭,整棟教學樓的人從窗口、陽臺、走廊看她作戲。老姜找了男同學背她回來,任何人說話,她都不聽,全身濕透地趴在桌子上,像個活死人,直到晚修結束,人走光了,燈熄滅了,才背著書包離開。第二天早早就來了,一趴就是睡到放學,大伙不敢安慰她,她并不是睡覺,而是睜著眼睛,放空地看著別人無法看見的東西。這種情況持續到了期中考試,她考了全校倒數第一。她在考場,寫完自己的名字,手里握著筆,又犯病似的發呆。唯一的字跡落在作文題上一行清秀的字:真不像樣啊。
這話像是君和的關心。
毫無疑問,在這么下去,這個學期結束后,她就會被踢出重點班。成績放榜后,老姜找了她很多回,很希望她加把勁,有什么就跟她說說,說出來總是好些,不管怎樣也要留在這班。老姜動情地請求她,不要再這么下去了。她看見了老姜噙著眼淚。她輕輕地抱了老姜,跟她說了聲對不起。
離開老姜的辦公室,她拐角去報名校園十大歌手。直到決賽名單上出現了她的名字,班級同學都震驚了這個天天昏睡的失戀女生,這個早早起來,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所以當她在舞臺演唱阿桑的《葉子》時,每句歌詞感傷了許多同學,他們對她曾多么的偏見,有些靜悄悄地哭了。領獎的時候,她沒有上舞臺,聽撞見她離去的人說,她已經回家了,還是她一個人,有人說,她瘦了好多。
同學幫她領了獎,放在她位置上。第二天一大早,同學們又看見她趴在桌子上睡著,她得獎的那束鮮花放在了老姜的辦公桌上,而再之后的第二天,每個人桌子上都多了一顆糖果,算是她對同學的謝意。本以為由此和同學的關系能親近一些,沒過幾天又開始了惡性循環。
在期末考試前,她沒有再去學校,那個位置上空了,就算她來了也像是空著。上衫已跟不上學校里的課程,她找了離舅父家很久的咖啡館,天天奮筆疾書,比打雞血還要猛進,累了趴著睡半小時,喝咖啡像喝水一樣。舅父和舅母很是體諒她,常買些她愛吃的菜式,時常會熬雞湯給她補身體。
當舅父用關切的眼光看著她時,她倒沒有覺察有何不對。舅母不在家的間隙,舅父送給了她一本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她愣了一會,瞧著舅父那雙局促不安的雙眉,雙手接了下來。舅父三十出頭有二,四年前出國結識了舅母,兩人奉子成婚,婚后感情和睦。
初二時上衫已經讀過這本書。舅父說,“聽說這本書寫得挺好。”他雙手插兜,挺著身子。
“是啊,寫得真好。”上衫答。
“你看過了嗎?”舅父斜了下腦袋,“哦,我以為你沒看過。”
“看過,看的很認真。”她答。
兩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一本書不足以激起波瀾,況且送一本書不代表著什么,對話里頭也不吐露些真意。她照舊扎在咖啡館里學習,讓老姜對自己感到失望令她有些恐懼,這份恐懼從老姜請求后時時刻刻提醒她。那時有一度忘掉了君和,幾近癲狂的狀態,不料的是舅父溜了進來,給予她不曾擁有過的父愛,以一種細雨潤無聲的方式。她感受到他對她的愛意。
這感覺很奇怪也很美妙。
如果不是因為冬夜的晚上,舅母跟舅父爭吵后,在大廳嚶嚶地哭泣。她絕不會意識到自己有什么過分,察覺到自己走進了禁忌之區。可那晚的到來似乎無足輕重,也看似沒有挽救的余地。顯然,舅母發現舅父有了外遇,不可能聯想到她。她很清楚的明白,這種關系無法繼續朝前再走一步,多余的雜念都會被唾棄,她不過是這里匆匆而去的過客,就像當初被男朋友甩掉的那場雨中,她只是需要站一站。可偏偏舅父像老姜派來的男同學非得抱走她,那個男人的表現就像《洛麗塔》第一句寫到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以及罪惡和靈魂。
很難說清楚,她對舅父到底是類似父女之情還是男女之情。這種混雜的情愫教她難以喘息。她選擇了拒絕,拒絕舅父的殷勤。夜里,她能感知有人在床尾默默地看著她,充滿了痛苦的絕望。她反鎖了從未鎖起的門。白天聽到舅父滿腹牢騷,她聽得出對她的譴責,活生生的舅母對她也是譴責,連同那個可愛的孩子同樣譴責。她應該離開才得以解脫,離開這里就會無處可歸。她想到了要和君和一樣去流浪,可是她想要走得更遠些,遠到她無法想像之地。
期末成績考得還行,中規中矩,不至于被踢出重點班。君和寒假要回家,帶了他的朋友回來。她沒有告訴君和她準備出國留學的事情。君和也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他,就像這次回來帶著他的朋友。君和與母親沒有說上幾句話,巨大的爭吵就響徹了整個房間。上衫在自個房間聽著,多數是因為君和帶回來的朋友。他們都缺失了相同的東西,以不同的行為去填補,聽起來甚是可悲,實則不是。她不作點評。
晚飯過后,君和帶著上衫,三人出去喝幾杯。君和的目光變得溫柔了,沒有當年離開時的那股戾氣。君和跟她講了他與他朋友的事情,說是過年后就離開家,兩人算是定下來了,之后去上海打拼。上衫倒是沒有跟君和直說她在舅父家的秘事,畢竟擺不上臺面,又很沉重,大抵君和是不能體會,她也是無法體會君和,但希望對方幸福開心,才選擇了無條件支持。趁君和的朋友離席去洗手間。
上衫說,“你記得老姜吧?”
君和吃驚了下,“她不會是你班主任。”
上衫點頭。
“真夠巧。”
“所以當年是因為那個女生甩了你,你才離開嗎?”上衫問。
“老姜告訴你的?”
上衫再點頭
“算是吧,”
“那怎么成現在這樣了。”
君和不想回答上衫的問題。他說,“你應該知道父親為什么離開的吧?”
“大家都知道,我想不知道都難。”上衫說,“還真不想知道。”
“是啊。”
君和的朋友回來后,不說多少就回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君和又和母親吵了一番,下午就和朋友離開了家,距春節到來還有兩天。反正春節對這個家而言,就是看別人家熱鬧,因此并沒有反常,去年春節上衫是在舅父家過。春節過后的一個星期,上衫就開學了。她背著簡單的行李坐上班車前往舅父家。這個假期,她和舅父沒有一點通訊。她認為這樣很好,雖然心里頭很掛念他。
下了班車,從車站到舅父家途徑一個理發店。她駐足凝望著店門的招牌,走了進去,等再出來的時候,她剃了光頭。來之前的晚上,她收拾行李,竟找到了君和遺失的日記本,日記本記載了滿滿關于他是為何從一個活潑少年成了一個憂郁少年,還有那個校長女兒和他的美好時光到痛苦記憶。日記本最后一頁寫著一個大大的‘忄’。仿佛象征性了什么。最后果真印證了父親的離去就如同別人嘴上傳言。沒有比這更難過了,也沒有什么更能肯定他們確實都在懲罰母親。
舅父憔悴地給她開了門,舅母待在娘家,看來這對雙方都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她內疚不已。
舅父愛憐地問,“你怎么剃了個光頭。”
上衫冷漠地說,“告誡自己不要想些不切實際。”
“真搞不懂你到底怎樣。”
“我還是個未成年,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你比我更清楚。”
“不,你在我眼中已是個成年人,可你的反應讓我現在處事變得跟個未成年人沒什么兩樣。”
“難不成讓我跟你發生點什么,這樣你就能變回成年人似的。”
“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請念我叫你一聲舅父的份上。”上衫請求到。
“我希望我能辦到。”
“那請你努力一些。”
“這是對我的折磨。”
“我會離開,很快。”
“我沒有讓你離開。”她的舅父真像個初戀不久的男孩。她關上了門,萬分難過。到了學校,同學很吃驚她剃了光頭,不過根據上衫的性格,想想并沒有不妥,她在同學的眼中越來越怪。她學習很上心,底子本來就好,剃了光頭更有不顧一切的氣勢,期中回到了全校前十的位置。她也在忙社會實踐,忙得不可開交,為了拿到國外名校的offer,有些讓人敬而遠之。當同學得知她自費出國留學,不得不肅然起敬。每一個努力的平凡人都值得褒獎。
舅母是三月份底回到了家,她對上衫的眼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舅母在舅父上班的時候,叫上衫去聊天解解悶。
舅母說,“最近學習挺辛苦的吧?”
上衫回,“嗯,不過一切都還好。”
“是啊,你是好,舅母可不太好。”
上衫察覺到舅母發現了她和舅父的異樣。
舅母繼續說,“心里頭憋得慌,都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上衫不作答。
舅母問,“你瞅舅父這人怎么樣?”
上衫想了想,“挺好啊。”
“對你真是太好了,比親閨女還要好。”
上衫繼續不作答。
“這也沒什么,想起你父親走的時候,就覺得你們倆兄妹挺可悲。我聽你舅父說了,你父親撞見你母親在家里和別的男人偷情,氣急敗壞走在路上被車撞死。”舅母說得沮喪極了。
“舅母,”
舅母拉住上衫的手,不讓她走,“舅母很心疼你,你不知道別人都說你長得跟你父親不像,你小時候也不聰明,不跟你哥哥君和一樣活潑,學習比不上你哥。不過怎么說,畢竟你一定是你母親生的,你跟你母親像極了。我這舅母算認了。”
上衫扇了舅母一個耳光,淚流滿面地向怒火攻心的舅母道歉。她連夜收拾了東西,趁舅父沒在,急匆匆地逃離。
舅母一聲不吭地看著她的狼狽不堪。
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她不知道前往哪里。從小到大,人人都拿她和君和對比,企圖要說明她并非父親所生,而是她母親與野男人的種。她不斷論證此說為謬誤。她不斷地靠近君和,模仿君和,以一種無聲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想要與母親撇清關系。她同君和全部以失敗告終,打一開始他們的血液里被迫地擁有一半他們母親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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