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會恨他一輩，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壓根恨的是自己；我以為我會愛她一輩子，可如今我連她長什么樣子都忘了。狠一個人，少了包容。愛一個，多了付出。恨和愛都是一把刀。恨，刺傷的是感性；愛，弄痛的是理性。恨的太多或者太少，愛得太多或者太少，都像一聲燜雷。

　　高二快分班的時候，鐘城成了我高中唯一的好兄弟。他生日那天十八歲，我爺爺那天去世八十歲。我在為爺爺守夜那晚，發了條藏頭詩給他，祝他生日快樂。我也發了一條短信給我喜歡的那個女生范式離，我爺爺去世了。

　　我開著手機等著他們中的某一個給我回個短信。謝謝我祝他生日快樂也好，安慰我失去至親也罷。他們兩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來臨時立馬想到的人，當手機提示自動關機時，我笑了。一個跟我稱兄道弟，一個被我喜歡得可以拼命。沒有人回我短信。

　　我父親從爺爺快要斷氣的時候，到現在都沒有離開過家里的祠堂。爺爺斷氣的那一刻，他朝我大喊一聲，叫我去看爺爺最后一面。我躲在屋里，直到奶奶哭得天崩地裂的時候才一臉蒼白的出來，問他：“爺爺死了嗎？”。父親生氣的瞪著我一眼，只差下手一巴掌揮過去。

　　我抬頭望著月空，恰逢十五。凌晨三點雞鳴的時候，死者的親人一定要嗷嚎大哭。這是為了保護死者害怕的心靈，以保證死者安全的地到達陰曹地府，也是為了嚇走要奪走死者靈魂的鬼怪。

　　我平時不多話的父親悄悄在留著淚。他沒有擦掉，興許他以為黑色已經掩蓋了。他卻忽略了一輪皎潔的十五月亮。我明明看見了他的淚，還問他，“爸，你為什么不哭。”他用布滿血色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我，“爸是頂梁柱，你也是！”。

　　我相信我爸是怕在失去我。我是他生了五個孩子中唯一活下來的一個，也是這個祠堂里唯一上了省重點的那棵獨苗。我媽也怕失去我。她給我取了個毛炎五，毛是我的性，炎是因我五行缺火，五是我的排行。

　　他們兩對我的愛詮釋了什么叫做‘害怕失去。’我沒有去過海邊，他們認為每一滴海水都會把我吞噬。我不能天黑還不回家，起碼在寄宿之前，他們擔心黑夜里有人把我綁架了。他們特別不準許我去那些少人居住的地方，不準許我走少人走的路，他們的觀念里認為鬼怪就在陽氣少的地方。而我就成了標準的乖乖仔。

　　我媽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毛言五，你要做好人還是壞人，你要是做壞人的話，你就不是我的兒子。”她第一次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才上一年級。我還能記得這句話，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每犯一個錯誤后，接受懲罰前一定要先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我回答要做壞人，她連打我的必要都沒有。記得我五年級的時候，我對她怒吼，“我就是要當壞人”。我母親直接坐在那里看著我哭了兩小時。后來我也哭了。

　　以后我跟她走在大街上，別人迎面走來總是會夸，‘老毛家的孩子有出息嘍’或者‘毛言五，你可是老毛家的至尊寶啊’。我開始的時候只是開心我是個好人。后來別人夸我我之后，我必搶在先對我母親，嬉皮笑臉地說，“我是個好人。”那時我小學畢業，在村的小學考了第一也只能去鎮上的次重點。

　　所以我再也笑不出來了。我爸僵著個臉說，“他當年只差一分就考上大學了，要是能上個城市的學校還差不多，要是.......”之后的很多話我都沒有聽進去。要是當時，要是，要是。我說，“爸，起碼還是個重點。”我沒有把那個次字說出來。

　　一個‘次’字足可以消磨了他所有在外頭打工的意志。我媽和我爺爺在我上初中的時候積累了很多的恩怨。如果以我現在的角度來看待的話，不是積累，而是壓了很多年后爆發出來的。對抗的結束在于雙方中的某個人死去，真正的煙消云散還要在彼此都死去之后。

　　初中時的每個周五下午，我回家的路上總在想。如果死神給我一個任務，我爺爺和我媽媽必須死一個，我才可以活下去。而且前提是我不能讓自己死，否則他們兩個都得死。我這道題整整算了四年，四年后我爺爺去世了。而這道題給我的影響卻沒有因此消失，而是加重了。我爺爺和我媽媽互相破口大罵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捂著被子，就算是夏天響午兩點最熱的時候。

　　我有時會想讓我爺爺死，毛家里的人只有他用過木掃帚打得我哭天搶地。可是在我拿了小學鎮區第八名的時候，爺爺煎了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吃到如此好吃的肉蔥荷包蛋和水魚，還有二月時母親沒錢給我買風箏時，他去砍竹子親自做了一個風箏給我。甚至入秋的時候，他在池塘邊教著我釣魚，我還記得一次拋魚線時魚鉤勾住我屁股的疼。

　　我不想讓爺爺死。我看到別人做菜，就會聞到了肉蔥荷包蛋和水魚的香味。二月來時，風箏群飛的時候，我就看到爺爺在給我做風箏；魚塘一堆人在釣魚的時候，我就聽到我爺爺那爽朗的笑聲。

　　那就讓我母親死去吧？我母親直到初中現在還在不時的問我，“你到底做人還是壞人，做壞人的話.......”。然而，我小學的每次期中期末考，我媽五點半的時候就做好早餐，涼到適合我喜歡吃的溫度的時候，才叫我起來。我六年級有一次故意等著狂風暴雨來不去上學，我媽把我打了一頓。她替我擦完藥之后，在風馳電掣中送我去學校。我清楚的記得她一路害怕地說，“求菩薩保佑我家兒子安全到校”。我站在教學樓下望著她回去的身影，我發誓以后不會了......初中和高中的時候，我母親在我去學校的時候，總是送我好遠好遠，直到她看不見。

　　我還是讓自己死。犧牲，成了我的教義。因為我看到了我父親為我作出的犧牲。我父親除了節假日在家里待過，他比第一縷晨曦起得早，比最后一束夕陽回得晚。我小時候和母親在路口上久久的等著他回來。黑夜陷進來的最初車燈就是我父親的。

　　這樣的犧牲表示我要考上省重點高中。我初中沒有最好的朋友，也沒有兄弟。我有喜歡的一個女生，我卻逼著我自己說，我和她之間只不過是同學。我騙不過我自己，我讓她討厭我。那個女生如今依舊討厭得不想見我。中考最后一門政治，我答完試卷的時候還剩下一個小時。天空正下著漂泊大雨。我聽著雨聲，好歡快。我就像監獄里刑滿釋放的犯罪分子，自由了。我卻開心不起來。我聽著雨，在下，在下。交卷之后，我跑到了廁所里哭。

　　我父親騎著電單車過來接我的時候，問我考得怎么樣？我胡亂搪塞，有一句沒一句的說。那時，我只有一個想法——逃離這所學校！成績出來的時候，我笑了。年級不出前三的我考了班級倒數三十！這次反倒是我爸哭了，他說，“你怎么又差這么點呢？”我說，“爸，夠了。這個成績已經到合約線了。”中考前，我學校前五和省重點的簽了保底合約，即我們這些前五的達到那個線就可以了。

　　我爸后來只說了一句話，“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送你上學。我們活著就為了你。”我一路看著云，一路感覺步履沉重。我卻還不能停下來。我怕停下來，千斤重的云會砸死我。我又想讓云砸死我，這樣我爺爺和我母親就都能活著。我又不敢停住腳步。

　　真的到合約線就夠了嗎？遠遠不夠。我來到省重點后，他們直接把我弄進了最差的幾個班里。我就這么認識了鐘城。我以為我會很快適應這所學校，適應這個城市。看來也只有我以為。我不是適應，而是痛恨。

　　我到底在恨什么。開始的時候我恨為什么來了這么差的班，接著我恨我為什么學得那么爛考得那么狗血，再接著我恨為什么同學之間如此的冷漠，最后我恨為什么起跑線是不一樣的，就算一樣為什么每個人的負擔差別那么大。

　　我恨著問題，問題卻始終擺在那里。我站在車站，看著往來的車輛，我猶如在車輛中到處亂轉的風向標。我走在城市的街道，掩耳快速急行，我怕我自己會變成神經病的。我坐在公交往外看的時候，有個聲音在說，你中考敗北才來了這個班，你就沒有用心學才考爛，你就沒有嘗試去和別人交心才會覺得別人冷漠，你如果嫌棄你的出生就是在背離你自己的教義“犧牲”。

　　當所有的問題都解決的時候，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說不出為什么，只是站在教學樓往下發呆的時候，就會蹦出“跳樓”。那是耳邊吹過的陣陣自由，這是鐘城對跳樓的描述。

　　我說，“鐘城，你跳過樓沒有？”他搖搖頭，“我猜的。”我繼續問道，“你敢跳嗎？”鐘城還是搖搖頭，說，“不敢。”

　　我笑了笑，“有賊心沒賊膽。”他不樂意聽，“你敢？”我也搖搖頭。

　　我沒有想過要去跳樓，我只是很向往那種縱身一躍，什么都不管的灑脫。當我明白這樣的灑脫是背負更大的壓力時，是在每周五下午我父親騎著電單車騎我回家的路上。我們班的同學坐在自己家的轎車上，喝著冰鎮飲料回家。而我父親在距離校門口的一百米之外向我招手，起初我的臉燙得像被火燒了一樣，后來我挺直了腰板朝著那個男人招手。

　　‘犧牲’不是去獻出生命，而是坐在父親電單車后面的安全感，到家后把母親煮的飯菜全部吃完。

　　“陣陣的自由是怎樣的感覺？”我問鐘城。那時我和鐘城已經同班了半年，可是距離上次談話時，也將近半年了。鐘城似乎忘記了他所說的這句話，他用一雙疑惑的眼神看著我，“這話是我說的嗎？”他說完，用小拳輕輕滴地拍打我的胸，意思是說‘你開玩笑的吧。’

　　我說，“鐘城，你現在還想不想去跳樓！”那時候我和鐘城還不是好兄弟，連朋友的關系都談不上。鐘城的臉色已經難看了。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再問。

　　晚修的時候，他發來條短信說，他和他父親打架了。

　　我說，打架！吵架吧？

　　他回，“我把我父親的牙打掉了一顆。。。。。。跟我聊聊吧。”我沒有想到這次安慰，竟成了我們羈絆的開始。鐘城說，他父親花了大筆的錢才把他轉來這個學校。鐘城現在學得那么爛，他父親對他失望透了。他每天回來看到父親那眼神，那嘆息，心里就煩得恨。我說，“鐘城，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吧，別讓愛我們的人對我們失望。”我聽他說他父親的時候，想到了我的父親。

　　鐘城和他父親的關系一直很僵硬。每次鐘城來找我，我就知道他又跟他父親干上一架了。后來，我只聽不說，話語都是蒼白的。元宵的那天，留校的我錯過了餐點，被餓得頭昏腦漲。看到鐘城站在我宿舍門口時，我才曉得鐘城特意從家里帶東西來給我吃。我問他，“是不是你又跟你父親又干了一架。”鐘城咬著一半的雞腿說，“我是怕你太孤單。”

　　我說，“是你怕孤單吧？”我們都笑了。我們都很孤單，都背著某種隱形的而且的行囊。我們兩只互相取暖的松鼠，圍在一起數著還有多少天才過完冬天。

　　“去十路子看煙花吧？”我吃完最后一口肉的時候，向鐘城提議。十路子每年元宵都會放兩個小時的煙花。現在距離結束還有一個小時，到十路子的話還需要半個小時的行程。鐘城詫異地說，“你真的要去？”我說，“走吧！”我仿佛看到我母親在我前面嘶喊。我毅然決然的走出去。

　　到十路子的時候，煙花只放了十分鐘。從學校里到十路子，我和鐘城在人流里穿梭。我看到了好多笑臉，好多抱怨，好多爭吵。人來人來往，我們擠過人群站在最高點。沒有看到開頭，沒有看到過程，我們只看到了百花綻放的結尾，短短五分鐘的結尾。

　　鐘城說，“去花蓮海，我們一起喝酒！”我們帶了四瓶啤酒，直接奔去花蓮海。夜晚的海風在嗚嗚地哭泣，海上的星星在迷失地張望。我第一次喝酒，酒精往下管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父親的背影。我繼續喝，喝到神志不清的時，鐘城含含糊糊地對我說，“你知道嗎？簡式離拒絕了我。他媽的拒絕了我。”我聽到簡式離三個字時，腦子就完全清醒了。

　　“你喜歡簡式離？”我問。

　　“簡式離哪里好看，小五，我跟你說，她拒絕我最好！”鐘城話沒有說完，就在那里稀里嘩啦地哭著，邊哭邊喝酒，酒嗆得他又吐出來。他在那里咒罵，罵天罵地，罵上個祖宗十八代，罵完之后又在繼續哭著喝酒。等到他終于安靜后，我對鐘城說，“我喜歡。”

　　鐘城瞪大了雙眼看著我，那只眼睛好似有些措手不及，“簡式離？”我點點頭。我猜他的酒已經醒了。他說，“真的？”鐘城還是不相信我喜歡簡式離的事。我沒有回答他。我沒有要去跟他搶的意思。我也沒有要放棄喜歡簡式離。他繼續問，“簡式離知道你喜歡她嗎？”我說，“沒。”天生敏感的我早就看到鐘城聽到我答案后的微笑。他似乎也發現我的觀察。他不好意思地拿起啤酒，“兄弟，我們一起公平競爭。到最后，簡式離要是選擇誰，就是誰。”

　　我舉起了酒瓶，喝完了整整一瓶。鐘城凌晨四點的時候，打電話給簡式離，“簡式離，我們在喝酒，你要不要過來跟我們？”

　　“你們？”簡式離很疑惑地說。鐘城說，“我和毛炎五在一起。你要不要和毛炎五說說。”鐘城給我電話的時候，我假裝醉酒的說，“簡式離，我喜歡你！”

　　“什么，我聽不清......”

　　我掛了電話。我掄起拳頭砸向鐘城。他被我打流鼻血，我被他打腫了左臉。回來的路上，我們說說笑笑。

　　什么‘公平競爭’。鐘城，你就不懂，你是我的兄弟，我在這座城里的唯一兄弟。

　　鐘城后來拜托我把他的情書交給簡式離，整整一百封，整整一百個晚修，我站在簡式離必經過的路口，編了一百個借口，重復了一百次遞信封，說了一百回，“這是鐘城給你的信。你一定要看。”

　　再后來，鐘城對我說，“毛炎五，有一個女生非常不錯。我想介紹給你認識。”和那個女生見面的時候，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倒是那個女生對我說了一句“你好呆。”她走之后。我對天說，“謝謝你的好意。”

　　我在操場整整跑了十圈，用了忘記鐘城的好意。我跑完最后一圈時，鐘城過來對我說，“是兄弟嗎？”我喘著氣說，“是！”他問我，“今天那個女孩還不錯吧？”我回答，“很好！”

　　鐘城說要請我吃飯，他也沒有說為什么。我一直都在聽他在抱怨簡式離怎么怎么不搭理他。他吃完的時候，問了我一句，“怎么你一口都沒有吃。”我說，“撐得慌”

　　我沒有告訴鐘城，我和簡式離電話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不是故意拖著簡式離的電話不掛，而是我們越說越有意思。簡式離叫我毛毛熊，我叫簡式離小剪刀。鐘城知道這件事，是在一次暴風雨的夜晚，我們在澡堂洗澡的時候，他說，“你跟簡式離的關系是不是越來越好？我知道你叫她小剪刀，她叫你毛毛熊。”鐘城的語氣很生氣。我實話實說，“你放心吧。”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鐘城一天喜歡著簡式離，我就不會和簡式離在一起。

　　鐘城一邊說著‘放心’，一邊朝我走過來。我們打了一架，被學校公開批評。

　　高一考重點班的前七天，鐘城對我說，他好想跳樓，死了一了百了。這次分考重點班他一定沒有機會了。重點班的線出來后，鐘城到了重點班，而我還在差班。結果出來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說，“終于進了。這下離簡式離更近了，你知道嗎？簡式離想考去復旦。”我說，“我知道。”

　　我想起了分班前的幾天，一直在為那個兄弟出謀劃策，替他在簡式離面前說好話，比他還煩。我還想起了那個女生的那句話，“你好呆。”

　　我爸安慰我，“在重點學校的普通班也好了。”我說，“是啊！是啊！”回到屋里的時候，我用手夢恨力著墻壁。

　　送走我爺爺后。我回到學校發了一條長短信給鐘城：鐘城，我們絕交吧。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你別擔心，我不會和簡式離在一起的。

　　他的短信是在一分鐘內回過來的，也就兩個字：好的。

　　我多么恨他，恨的不是他做錯了什么。

　　我又去操場上跑十圈，跑完十圈覺著還不夠，又再跑了十圈，最后我直接躺在在草地上，抬頭仰望天空，天空藍得無瑕。送走爺爺的時候，我還在懷疑我媽媽的哭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后來聽媽媽說，你爺爺是人老了，脾氣才那么壞人一老脾氣就容易臭，特別是在死前的兩三年。他好好的那會，家里可口的飯菜都是他弄的。我多多少少明白我母親的不容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容易。如果我爺爺再清醒點，應該就會認錯了。

　　天空悶雷一響，下雨了。我想起我中考時的那一場雨，想起和鐘城在雨里一起奔跑，想起我爺爺入土后的那場雨，想起了雨夜曾經和簡式離的電話.......

　　我打電話給簡式離，“我說，好好學習，加油！”

　　她說，“加油！”

　　大一的時候，我站在復旦的門口，笑著對簡式離說，“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