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膈應（二）

　　這下子，心軟的老何可氣壞了。頃刻間，便笑臉上凝了霜，他真想脫口而問金力：娘的，你這是幾個意思？然而，畢竟老何的歲數擺在那兒，早就有了狐貍的心思。話到嘴邊卻變了味，“誒，金力，問你個事兒，咋今兒沒來上班哩，莫不是有啥事兒？”

　　聽上去，語氣倒跟平時差不多。金力穩住腳，瞧著老何。他本該心平氣和的給個說法，不過，因扣錢的事兒壓在心頭，金力的話兒，難免有些沖，“肯定有事呀，都是下苦力的，誰不在乎錢呀”

　　“啥事？”

　　“朋友結婚”

　　“哦，朋友結婚，按說朋友結婚，你該去，咋我給你打電話，沒人接呢？”

　　“手機沒電了唄”

　　“哦，行嘞，回頭去辦公室補張假條”

　　就這樣，金力拍拍屁股走了。而老何也拍拍屁股，他找了條長凳坐下。老何的心頭雖沒擱下‘堵’，但卻漸漸寬慰了起來。因老何覺得，他看到金力，就想到了他那愛梗脖子的兒子。這倒不是說‘愛屋及烏’，而是老何想明白了，都一把歲數了，犯不上跟個孩子生氣。更何況，他也年輕過，做事愛梗脖子，這是人一輩子最缺腦子的時段兒。哪能再去揪著不放的生悶氣，這完全犯不上呀。

　　雞蛋餅還沒烙好，老何起身，從后廚端了碗熱騰騰的稀粥，回到條凳上，坐下。稀粥剛出鍋，難免燙的嘴唇生疼發麻，老何只好順著碗沿邊往下咽。也就五六分鐘，稀粥就下了快一半，這會兒，崔大娘端著碟子里的三張雞蛋餅，慢騰騰地走到了老何的跟前。她把碟子放在桌子上，邊往老何那兒推了推，邊笑呵呵的小心瞅著老何，“剛才、、咋嘞？”

　　老何剛用筷子夾起雞蛋餅咬了兩口，雞蛋餅還含在嘴里，話音聽上去含糊不清，“啥、、啥咋、、咋嘞”

　　“就剛才呀，你跟小金——”崔大娘雙手一對拍，有些急了。

　　雞蛋餅終于咽下去了，“哦，小金呀，沒啥事呀，挺好的呀”

　　“真沒事？我剛才可瞅你們——”崔大娘說了句后，一轉剛才‘咄咄逼人’的話兒，臉上又浮了笑，“咳，你瞧我，瞎問啥呀”

　　老何本來不想再提這事兒了，但聽了崔大娘后面的話兒，不說吧，可能會讓崔大娘想多，況且，他跟崔大娘年紀差不多，平時還挺聊得來。于是，他避重就輕，把金力因朋友結婚沒上班的事兒，說了一遍后，又以過來人的語氣說道，現在的年輕人呀，手頭有個仨瓜倆棗的，就不曉得姓啥嘞，一年到頭才混幾個錢呀，瞎講嘛排場哩。

　　然而，就因這避重就輕，崔大娘停下擦手的抹桌布，疑惑地問，“昨兒還是？”

　　“就是昨兒呀”

　　“那不對呀，我咋聽小金說，他昨兒去城西他朋友那兒喝酒，倒不是結婚，就是為了聚聚呀”

　　“真事？”

　　“聽上去真真的，咳，也不是，誰知道呀，那會兒我在后邊忙著，可能是我聽岔了吧”

　　“哦，這家伙——”

　　崔大娘一瞧老何臉色兒不對，忙說，“你瞧我這張嘴呀，就曉得瞎啰啰，最近這腦子呀，因家里那攤子事兒，亂著呢，指不定就把事兒給串嘞，你呀，就當我啥都沒說”

　　又說，“快吃吧，涼了就腥了味了”

　　崔大娘朝老何點點頭，又往后廚忙活去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就因她這好言相勸，倒讓老何沒吃幾口雞蛋餅，就氣呼呼地走了。老何生氣，怪金力，也不能全怪金力。在回住處的路上，老何邊走，邊搖著頭嘀咕，“娘的，跟我說是朋友結婚，合著是去跟那群狐朋狗友瞎鬧騰呀，這小子到底幾個意思？再說嘞，娘的，你扒瞎也得動動腦子呀——唉，趕明兒，還不曉得從那老娘們嘴里，蹦出點啥來哩”

　　老何這里指的‘老娘們’是崔大娘。處在一塊久了，老何也漸漸摸透了崔大娘的脾氣。人倒沒啥壞心眼，就是跟大多數‘中國大媽’一樣，啥事愛瞎操心，肚子里藏不住話，往往一禿嚕嘴，就來個竹筒倒豆子，一來覺得有些事兒新鮮，二來也是圖個嘴上痛快。再就是讓老何心里扭著勁的，還有他平時吆五喝六的習慣了，況且，這還是在崔大娘跟前。他覺得這事兒吧，讓他抹不開面子。

　　為了這避免不了的‘隱憂’，躺在床上的老何，一晚上都沒睡踏實。

　　結果，在第二天，頂著熊貓眼的老何，還真就靈驗的一語成讖了。

　　閑話兒是從食堂里傳出來的，不過，老何聽到閑話兒，是在一處廢棄還未處理的渣土堆旁聽到的。渣土堆不遠處，是一條車輪碾壓平緩的土路。

　　老何五冬六夏里，不管心情孬好，都有早起的習慣。他早起，也是生來就長著勤快的腿。更主要的，是他覺得這人上了歲數，身子骨就不扛熬了，得鍛煉。為了簡便，還不能太折騰，老何牙根子一咬，那就去跑步吧。

　　但老何畢竟腆習慣了肚子，這跑步，哪是那么容易的？老何試了不下十次，都快把牙根子咬碎了，得嘞，最后跑步，還是改成了慢悠悠的遛彎兒。即使這樣，拖著一身肥膘的老何，一早兒下來，還是給累得渾身臭汗。

　　土渣堆均高得超兩米，從路這頭蔓延到路那頭，得有二里多地。大早兒工地上的機器還沒轉，清靜。老何‘呼哧、呼哧’的正走著，卻聽到有幾個人，在土渣堆另一邊嘮話兒。

　　“這群吃飽了撐的，真是——”

　　跟老何想的一樣，在工地上，除了干活，大伙兒還能提起精氣神兒來的，的確沒幾個。不過，這少，不表示沒有。就如眼下，三五個人吃飽了早飯，會邊抽煙邊剔著牙，蹲在土渣堆前閑嘮兒。這事兒幾乎天天有，老何也天天聽幾句，無非都是些吹牛皮扯大話的瞎吆喝，老何往往聽上幾句，摸不著邊際的話兒，會搖搖頭，或說句不屑地話兒，再笑著慢悠悠的走開。

　　然而，這次老何沒走開。

　　就在剛才，老何順著平時的習慣，穩住腳。一聽，額上起了皺兒。再聽，皺兒更深了。老何摸著下巴，點了點頭嘀咕，“嗯，這背人閑嘮兒，沒啥好事”原來，不是老何聽到了啥，而是他剛想聽，聲兒卻沒了。

　　倘若要是聽到了啥，老何不會覺得咋；可這啥都沒聽到，老何的心頭就不習慣了。他慢悠悠的靠近土渣堆，把耳朵湊上去。別說，這樣還真讓他聽到了，這聽了一小會兒，老何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罵了句，“這老娘們，我真沒看錯，就曉得逞個烏鴉嘴，哎，再瞅瞅這些，娘的，個個烏鴉嘴”

　　走了一會兒，就回到了住處。老何的嘴里也沒閑著，是念叨了一路。打開門，老何不念叨了，而是嘆了口氣，“背人閑嘮兒，這人雖不咋地，可句句是實話呀，這樣下去可咋整，得想個法子呀，可想個啥法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