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小說 > 浪漫小說 > 沈清尋(書號:9450)
沈清尋  文/楊知寒

第六章    下賭

  袁敢下榻的飯店距石府不過十分鐘汽車的路程,沈懷遜在樓下通報了姓名,才在一名衛兵的引領下走近袁敢的房間門口。袁敢坐在窗口正側身寫一封公函樣子的書信,回首一瞥見是懷遜,也沒有停筆的意思,繼續完結了余下的內容才慢悠悠地從椅子上坐起來,接過底下人遞上的茶盞,一面啜飲一面道:

  “就知道你要來,剛好我也忙得差不多了。”

  “袁大哥既知道我要來,想必很清楚我要說什么了。清尋年紀尚小,這門親事。。。大可以過幾年再商議。”

  “過幾年?”袁敢用鼻子哼笑一聲,似乎想譏諷他幾句,可又礙于什么不得已籌措了一番言辭:“懷遜你年紀輕,人又俊俏風流,當然不急于成家娶妻。可我們軍旅之人,腦袋扎在褲腰帶上,做的是沒命的營生,此時不娶妻,來日魂魄丟在戰場上,連個家都沒有的孤魂野鬼,不可憐么?”

  袁敢說著走到懷遜面前,從頭到腳端詳他一番,笑著對他講:“你就當可憐你老兄,咱們兩個也好做一場真兄弟。清尋過了門,你我袁沈兩家要權有權,要錢有錢,這江浙地盤上誰遇了會不忌憚?當然,還是為了那小丫頭的終身幸福。。。”

  “袁大哥,”沈懷遜沉吟著:“這件事既有關清尋的幸福,便讓她自己決定吧。”

  “她一個初涉社會的小女子,有什么見識。”

  “可你一旦選了她,她便是那個和你共度一生的人。一生一世,怎么不慎重?她不愿意,難道您還能把她綁上花轎,強娶了不成?”

  袁敢露出一絲傲慢的笑意:“怎么不成。”

  沈懷遜恨不能一拳打痛這張傲慢的臉孔,揪住他的衣領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辦不到!但他雙腳僵立在原地,只有一對愁眉緊緊鎖著,眼下不知道他還能以什么理由改變這閻王的想法。

  既然袁敢有強權,那便像他自己說的,沈家能動用的只有銀財了。

  沈懷遜心里清楚,沈家的幾家店鋪里的銀行里的,還有股市里的表面上是由他過手,這幾年他私下里和養母也并非沒能積攢一點下來,但歸根結底,實權和資金大頭都仍牢牢攥在祖母沈老太手中——那個年逾六十的老婦人仍火眼金睛般精明,在沈公館密不透風的高墻中不動聲色,運籌帷幄。想到這些,他輕輕咬著下唇,故作輕松道:

  “如果,沈家愿意送給您。。。更好的呢?”

  “哦?”袁敢不可置信,他想到的是沈家還有其余絕代佳人,但轉念又懶懶的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是,對于清尋的志在必得似乎有除了她的美貌靈秀之外其余的東西在吸引著他。雖然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叫他處在發怒的邊緣,但夜半時分,他想起那個女孩子的臉,竟不由得總是會心一笑。

  他剛想要勸懷遜不必說下去了,對方卻向他豎起三根修長的指頭,明晃晃地立在窗下的光線里。沈懷遜的眼神準確地向袁敢傳達出物欲的吸引,袁敢還不及回神,腦海中另一些念頭已將他心中升騰的鐵漢柔情抑壓回冰點了。

  他想到的是軍費。是他手下千百來個兵手里的武器家什,過冬的軍服,腳下的牛皮小靴,是戰場上一枚一枚手榴彈炸開升起的白浪,更是一枚一枚軍功章和得到它們背后的一步步燃燒起來的權利焰火。他想避開沈懷遜即將啟齒的那些個字眼,可言不由衷,他只是微微挪動了一小步便回首問:

  “你們舍得出這樣的價錢。看來這小女子還真是寶貝極了。”

  沈清尋或是尤物,他手下千八百士兵的生命更是資本。

  “我倒真想搞個清楚,沈家不想給她找一個我這樣的丈夫,倒是哪家的才俊入的了眼?想來對方的財力應該值得你們出這座金山來討好。這錢算我收下,沈老弟,可你一定要解我這個謎呀。”

  “沒有這個人。”沈懷遜以為難關已解,一時展露微笑。

  “那袁某人當還有機會咯?”

  袁敢笑笑,同樣輕松地坐在椅子上。

  “那么,三日之內,我等您這個數。石家門口彩禮我才如數搬走,還沈小姐清清靜靜。三日之內,我沒得來這個數,彩禮便還請石家笑納,也請沈家派人過來讓袁某當面敬他三盅。”

  沈懷遜僵著一張臉孔,微微欠了身子退出袁敢房間去了。袁敢送他到門口,在懷遜背后欲關房門,眼觸著懷遜行尸走肉般的后背,若有所知般笑笑,慶幸自己剛剛沒被哄騙過去。

  陳菀和的臉色見了女兒回來本應該泛露出的生氣,此刻因為宅院門口橫著的幾口紅箱更為灰白了。她的病在年初就已經發作,但她本人一直隱忍,加上石秋平今年來一直奔波浙江各地,難得回來探望,夫妻兩個便也只有書信里交流。待到石秋平回了家,可以陪伴妻子的時候,她已然倒在床上漸漸地起不了身了。清尋從學校里畢業回來,這預想中的第二針將陳菀和從死亡線拉回來的強心劑再次失了效——她只能含著淚在稍可清醒時分握住病榻前女兒的手,確保她在自己離世之前仍是安全無虞的。

  石秋平當然不能允許袁敢的放肆。他欲派人將那些礙眼的聘禮從自家門口移去,但那些箱子邊上竟晝夜有兩三個持槍的親兵把守。他真覺得活見鬼了,不能相信此種荒唐的做派竟會在帝制垮臺之后仍無法無天的干涉為人的自由。這當然也有他一貫拿做生意的章法衡量世道的幼稚處,他以為世間一切都還可拿公理原則講講清楚的,也就沒有積極地尋求人脈上的幫助。他對清尋講:

  “孩子,你只管安心留在家里照料你母親。這一個月來我就在杭州城里,生意什么的總有時候可做。有我在,我不信誰能強娶了我的女兒過門去。”

  沈清尋一面感激繼父的保護,一面心里擔憂繼父或是過分樂觀了。因她在學校里與白塵霽云她們一向留心時事,也間或發表過針砭軍閥暴行的文章的。袁敢本人或不算什么惡匪,但他所屬的正是一個在現下中國權勢高漲的集團體。如果真要講什么法度,規則,也自然是文明世界才行得通。眼下,是個亂世。

  她唯一的期望在懷遜。即便他也奈何不了袁敢。可他們總還有一條路可走的,她一面照料母親,一面在石府的雕花門窗中時常望去外面的天光,靜聽汽車往來的聲音。她等著他來,知道他要來的,或許不會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求他鼓起勇氣,要她和他走。

  他會嗎?在歸來的路上,他們共淋了一場雨,很多話已經在漫天的雨勢里突如其來不可防備的講過了——隱晦,不明,可沈清尋不相信他不懂得。他不但懂得,而且早就做出過犧牲,即便那是將他們分別。她感到自己再也不能怨恨懷遜了,如果自己是他,不采取那樣的手段,別說相逢,她早已在鄉間被折磨死了。

  她感激上蒼讓自己再逢到他。這樣想著,她便能不同于菀和的絕望,不同于石秋平的焦灼,反倒靜心寧神地等待著即將發生的變故,甚至望去那幾口簇新的聘禮箱子,心底會有一些甜度。清尋心想,若非半路殺出一個袁敢來,她的遜哥哥半生過去也是不會對自己講出當年的原委來的。

  見著女兒出奇的平靜,聘禮送來的第二天,菀和在病中似乎也精神好些了。她勉力要清尋撐她坐起,外頭的好陽光照進廂房里,菀和堅持說把簾幔都拉開吧,讓她見見太陽。絲縷般的陽光照射在菀和長期病苦的面容上,竟然恍惚了其中消瘦,她輕輕在唇邊綻著微笑,與面前的女兒仿佛是一面鏡子的正反面。

  她問清尋:“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剛剛過了下午一點鐘。母親,您為什么不再好好躺一躺?”

  “我躺的夠久了,現在想好好坐起來看看你。”菀和枯瘦的手掌在女兒面頰上輕撫過,這讓她聯想起沈公館的閣樓上,那些個她們母子孤苦相依的歲月。那時候的清尋還是個赤腳走路的小姑娘,趴伏在自己的腿上,慧黠地望著世間對她苛待的一切。而今呢,雖然愛的靜之已永遠的不能再愛了,但她與清尋畢竟得來了更圓滿安平的生活。她撫著女兒的臉,不自覺的落淚,因聯想起婚變的始末,再嫁的辛酸。

  更為聯想到女兒崎嶇的未來。她不愿動用崎嶇這個字眼,但淚水長久地哽在咽喉里,所有她能為她的孩子想到的,竟沒有一條平坦的軌道。石秋平雖是君子,畢竟不是清尋生父,自己撒手去了,清尋若孤身跟著養父過日,市井中的議論就可將這二人委屈死了。若是要清尋回上海沈家,自然是冷遇。嫁人么?這樣小的年紀就要嫁為人婦嗎?她怨恨蒼天不叫她閉眼之前見到清尋的婚事,但如果那是嫁給袁敢一樣的軍閥,她恨不能登時便化作厲鬼護持女兒。

  見到母親落淚,清尋淺淺著笑她,像安慰一個為不值得事情傷心的小孩子:

  “我知道母親不放心什么。清尋向母親保證,絕不會給旁的人作賤自己,更不會自輕自賤。”

  “你的心氣兒母親是知道的,只怕袁敢會用強?”菀和仍在憂心。

  清尋說:“他再強迫也奈何不了我的心意。女兒心里已有了一份打算,只是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我這條路走。”

  于是清尋對母親說起了懷遜。她講出這樣一個人來:他對所有人都和和氣氣的,毫無少爺的架子,又有對凡事的把握。他總是愿意去給,并且也叫人相信他是有充分的所有可去分給他人的。在沈懷遜身上,找不出一分庸常的氣質,卻也并非曲高和寡之輩。他對你笑,眼里確乎是有你的,且這個“你”的鄭重,從不給他輕率掛在嘴邊去講。

  但沈清尋說出他萬分好處,說不出一分他與自己的關系。她只能借口說是早幾年的同學,后來轉校到了上海。陳菀和似乎真的相信世間有這樣一個俊逸出眾的后生是她女兒的依傍,見母親高興,清尋也靦腆地笑起來。

  正這時候,門口傳來下人的通報。石秋平不在家,這份通報送進了菀和房中。沈清尋聽見了懷遜的名字,整個人像被命運的大鐘在耳畔狠狠敲了一下似的。她知道,這次他來,帶來的便是結果了。

  沈懷遜從容地從院子里進來,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屋門當口的清尋。他們這一望隔著數步遠,卻都有些不敢靠近了。

  還是菀和強撐著病體,堅持要清尋帶懷遜進來見了。平常時候菀和會羞愧于在病榻中見客,但這人不同,在此時此刻,沈懷遜無異于陳菀和眼中的救星。

  太陽漸漸收了陣勢,光芒有些靠著黃昏的晦暗去了。沈懷遜一進屋中,筆挺的身型在光影流轉之間若隱成一副陌生卻隱隱相識的面容。他的長衫款款地移步到陳菀和的床邊,她只覺得惶惑——那或許是同一個人,只是改換了時間。陳菀和的眼眶不自覺又濡濕了,她握緊身邊女兒的手,顫抖著將她交給面前的陌生人,當作是無言的期許。

  清尋被母親的突然之舉羞紅了臉,可她望去懷遜,很快明白了這股不尋常的動情來自何處。穿著灰布長衫的懷遜素凈文雅,一如當年的父親,只是少了副眼鏡。她凄楚地對著母親笑了笑,表示知會她的心思。

  可沈懷遜并不知母女心理上的鋪墊。望見菀和的病重,他只當是母親對女兒命運的擔憂所致,因而他沒有推脫,也輕輕地挽了清尋的手,一同在床前站著。歲月偷換,又是一對璧人,菀和只覺得耳邊聽到靜之遙遠地呼喚起自己。

  她提上一口虛弱的氣息,唇邊還綻著感動的笑意:“清尋已對我說起過你。今日你能來,我便也知道你對她的心了。好孩子,只要你們能在一起天塌下來也不要理,天高海闊盡管去吧。”

  可笑意的眼中卻也泛著淚光:“尋。。。千萬。。。千萬不要草率婚姻。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鄭重的決定,最幸運是一生只托付這一人。。。不要學你母親,改嫁他人,顛沛流離。。。”

  清尋意識到多年前的夜晚再度輪回。她還記得那間夜色中的書房,閃爍的煤油燈最后枯干了,如一個生靈在人世間最后的掙扎、毀損、消無。她猛然朝著母親的床榻撲上去,想憑借一己之力牢牢抱住,狠狠抓住世間她僅剩的親人,她受了大半生辛苦折磨的母親——然而陳菀和的嘴唇頓時發白了,她顫聲地阻止女兒,又用眼神示意懷遜,一個人對于她自己所剩的時間是比任何醫療儀器名醫之言都清楚的。

  懷遜將清尋禁錮在自己懷里,任憑她哭,她喊,只是不讓她見。而他自己卻見到了,見到陳菀和最后躺倒在床榻深處的臉孔。那雙凹陷的黑眼睛里閃露出一剎那的生命火花,幾乎照亮她整張臉。她的嘴唇微微開啟,是呼喚一個人的姓名。可她竟連那樣短暫的時間都不存了。她最后的言語僅僅是張望。

  張望沈懷遜。從同樣滿含感情的一雙眼睛里望見與沈靜之初識的歲月。若無人打擾,他們也可天高海闊去。

  結局卻是誰人當年都不曾想到的各自撒手,沉入幽冥。

  好在,好在,陳菀和有幸看到她最想看到的。沈懷遜在沉浸在剎那靈魂的震顫中不能自醒,直到他望見了懷中痛苦無依的少女正全力依傍著自己——他將自己的臉孔貼到少女的頭發上面,輕輕地摩挲,像少年時他們一次見證死亡時候的那樣放任她去悲傷,自己寸步不離。

  他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

  “等我,清尋。等我回沈家一趟,處理好一些事情。三日之內,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清尋在他懷里抬起頭,他替她拭一行眼淚,她又流下來一行。他伸手從褲袋里取出什么放到她手心里,她見了更要流淚——是她母親的紫水晶項鏈!不用說后來沈懷遜費了一番口舌從小姑姑處得回了她,現在物歸原主——他堅定地望著她:

  “我在你母親面前答應過的,我不會變。”

  沈清尋望著那串晶瑩之物,又望望母親房內的墻壁,自己的鞋子,殘陽濃血般四溢,世間一切都仿佛在下一個賭。她猛然背轉過身,恐怕自己眼光流轉又看見母親的尸體,只將自己無限地壓榨在他懷抱的黑暗中,不睜開眼:

  “我等你。”她終于凄然說。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91精品久久久久久无码| 久久精品亚洲中文字幕无码麻豆|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天天影视 | 久久99国产精一区二区三区| 97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 色综合久久久久网| 日日狠狠久久偷偷色综合免费| 久久亚洲精品成人av无码网站| 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一区|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av一区| 91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精品网址| 少妇无套内谢久久久久| 91精品观看91久久久久久| 亚洲人成网亚洲欧洲无码久久|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精品|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嫖农村妇女| 日本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 日产精品久久久一区二区| 久久久久久午夜精品| 很黄很污的网站久久mimi色 | 久久99精品国产麻豆婷婷| AV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久久| 国产69精品久久久久9999APGF| 久久九色综合九色99伊人| 久久99精品综合国产首页| 亚洲av伊人久久综合密臀性色| 午夜视频久久久久一区| 久久精品成人欧美大片|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下载 | 精品国产综合区久久久久久| 久久综合给久久狠狠97色| 色欲综合久久躁天天躁蜜桃| 欧美日韩久久中文字幕| 久久亚洲精品国产精品婷婷| 久久93精品国产91久久综合| 久久综合色之久久综合| 久久国产亚洲精品|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精品| 久久香综合精品久久伊人| 久久精品国内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