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六歲（上）

　　中考成績下來之后，余正晗剛剛上了他家附近一所三流中學的分數線。陸俊杰連那個線都沒上，他家里人干脆沒讓他讀書了，他就到余正晗高中附近的一所理發店當起了學徒。最開始洗了一個月的頭也沒人教他理發，他便成天一臉賠笑地去求別人，到處求，連老板娘都求。老板娘看他也是可憐，就親自教他剪頭發，雖然教的是極其敷衍，但是教了他一分的本領他就當十分練習著，一年之后倒真的可以上手剪頭發了。可他一個頭都沒剪好。老板娘就說你別剪頭了，回頭還把咱店的生意給砸了。再練個半年吧！于是他又當回了洗頭仔。

　　而余正晗，自從知道了陸俊杰就在他們學校附近的理發店做事，就一直照顧著他的生意，每次剪頭一定要去陸俊杰在的這家，而且知道了他們是按洗的頭的個數拿工資之后，他每次都是欽點陸俊杰幫他洗頭。而陸俊杰也算是個在社會上混的了，認識了許多在那個小圈子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就都介紹給余正晗認識。

　　余正晗談了個女朋友叫楊伊然。他一直想告訴陸俊杰這件事，一直也沒等到機會。這天，余正晗又來陸俊杰的店里剪頭，他準備在陸俊杰幫他洗頭的時候告訴他談女票的事的。開始洗了，他這邊還沒開口，陸俊杰就先抱怨起來，說他前幾天好不容易開始幫人理發了的，沒剪好，現在又打回來當洗頭仔了。余正晗說你已經可以剪頭啦？那你幫我剪啊！陸俊杰說他剪得不好，他說沒關系，剪壞了正好有理由不去上課了。跟老板娘打過招呼之后，陸俊杰真的幫余正晗剪頭了。

　　陸俊杰問他要剪怎樣的發型，余正晗說你看我適合怎樣的發型呢？他說，我還得為你量身定做一個發型不成？我能保證不剪壞就不錯了。余正晗說那你就剪你最拿手的發型吧。他說我剪光頭最拿手，余正晗說那就光頭，他又說跟你說笑的，怎么會給你剪光頭呢？說著，就已經拿剪子剪了起來。余正晗見機會來了，就把準備告訴他的事說了出來，他說你記不記得去年我們一起參加為***的時候認識的，那個染了一頭黃毛，校服穿的松松垮垮的女孩？眼睛大大，還挺漂亮那個。陸俊杰想了老半天，說好像有點印象，怎么了？你們在一起了？余正晗得意一笑，她高中跟我進了一個班，我們就在一起了。陸俊杰一激動，剪子卡到了余正晗的頭發，一扯，余正晗疼得大叫起來?！芭丁獙Σ黄饘Σ黄稹贿^你小子行??？我還覺得她有點高冷呢，結果倒被你泡上了。睡過沒？”

　　“那當然。沒睡過我還跟她談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圣母瑪利亞的?！?/p>

　　頭發剪好了，陸俊杰禁不住尖叫道：“天啊——我居然剪好了！”老板娘聽了過來看，還真是，“行了啊你，好。明天起你別洗頭了，繼續剪頭吧。不過要是再剪不好，我就再也不會讓你幫人剪頭了?！彼倚χx謝老板娘，又謝謝余正晗，又謝謝老板娘。

　　余正晗走后，老板娘跟陸俊杰說，你那朋友長得還行，下回他再來，我讓Lee幫他做個發型，讓他給我們理發店當回模特，你記得跟他說這事，成嗎？陸俊杰說，我跟他說說看，他應該會答應的。

　　之后陸俊杰不論叫余正晗去玩什么，跟誰玩，余正晗都帶著楊伊然。這天里一起玩的時候，余正晗說他感覺自己頭發又長長了，過幾天要找陸俊杰幫忙剪頭發。陸俊杰忽然想起老板娘的委托，就問他愿不愿意給他們店當個模特？他都不問怎么一回事，就欣然同意了。第二天陸俊杰就帶著余正晗到了店里，一進門就跟老板娘說你看我把誰帶來了！老板娘看到余正晗，就像招呼一個貴客似的，喜笑顏開的讓他坐下，然后催促著Lee快點出來，又說今天免費給他做個發型，只要他做完之后愿意配合拍幾張照。

　　Lee幫他染了一頭銀白的頭發，前額幾撮還燙了卷。余正晗看著這發型，笑了?！斑@下徹底不用去上課了”，他說。

　　這是十二月初，棲霞山的楓葉最紅的時候。余正晗頂著這頭發型，自然是不敢去上課，就慫恿楊伊然也不要去上課，又讓陸俊杰請一天的假，三個人一起去爬棲霞山了。

　　到了集合點，楊伊然看到他這一頭發型，忍不住抱著他狠親了一口。“太帥了——俊杰，哪個理發師做的？下回我也找他幫我做個發型?！标懣〗苷f，“下回你到我店里來我再指給你看是哪個吧?！彼f“好”。

　　他們到了棲霞山，人很多，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大學生。

　　景區門口有兩棵銀杏樹，此時它們金黃的葉子盛開的是那樣旺盛，三個人都跟銀杏樹合了影，楊伊然還文藝兮兮地手握著一片銀杏葉，正對著陽光拍了一張。

　　有些地方的山路比較難走，他們就把楊伊然夾中間保護、余正晗與陸俊杰一前一后地走。后來楊伊然嫌余正晗太慢了，就要求換一個隊形，讓陸俊杰走前面，余正晗走后面?？墒撬€嫌慢，最后她受不了了，直接把陸俊杰推到后面，自己打頭陣。這下她又罵前面的人怎么走那么慢，一會兒又說，“帶著小孩還爬什么山吶！小心孩子摔下去！”陸俊杰余正晗倆人都做好了在狹小危險的山路上打架的準備了，所幸人家也沒追究。到了路稍微平坦、開闊些的地方，她就立馬插到別人前面，還催后面倆人快些。“急什么，我們是出來玩的，慢慢欣賞嘛。”余正晗說?？伤还?，仍舊是催。

　　走著走著，陸俊杰叫余正晗、楊伊然過來看，倆人湊過去后，他說：“你看這些觀音像，都是沒頭的。”倆人一看，還真是。楊伊然趕緊雙手合十，對著觀音像拜了拜。他們旁邊有一個大學生，正在向他女朋友炫耀自己的才華，聲音非常大，仨人聽得一清二楚：“以前日本侵略南京的時候，日軍把這些觀音頭都砍掉了……”楊伊然忽然想到什么，便看向余正晗，又發現陸俊杰正看著余正晗，竟忍不住笑了。

　　爸爸告訴余正晗，外公死了。

　　他正在房間里看書，聽到爸爸這么說，只是與他爸爸對視著，良久之后“哦”了一聲。爸爸說，你好像一點都不難過。他不說話。過了會爸爸又說，沒事，畢竟你沒怎么跟外公接觸過，能理解。說著爸爸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其實他對外公也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的，他記得三年前那個暑假，外公摸著他的頭，叫他“快快長”。那個時候他正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他，忽然間外公給了他這么一絲暖意，讓他覺得外公真的是個大好人?？墒?，此時聽到外公死了，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奇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他想找陸俊杰傾訴一下，順便讓他幫忙將他的小平頭修短一點。（那次染銀發的事雖然他爸爸沒太追究，但是老師一怒之下親自給他刨了一個光頭。陸俊杰看到之后跟他說沒關系，等過一兩個禮拜他幫他弄個小平頭，那也挺帥的。果然，他確實覺得小平頭挺適合他的，楊伊然也覺得倍兒好看，于是他愛上了小平頭，再不打算換其他發型了）。到了理發店，開始理發了，他就混著剃刀“嗡嗡”的聲音跟陸俊杰說他外公死了，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悲傷，這樣是不是挺沒良心的？

　　“我跟你講個我的事吧”，陸俊杰說，“我十歲時候，我奶奶死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經歷死亡，我看著躺在棺材里的她，雙眼緊閉，嘴巴微張，很安靜。因為奶奶生前是跟著我大伯住的，所以我對她印象也不很深刻，只記得每次去拜訪她的時候都要往我口袋里塞點錢，多的時候塞200，少的時候也會塞10塊。她很少說話，兩個姑姑、一個大伯還有我爸爸都很敬重她，每次看到他們，都是不斷問我奶奶，‘媽——還要喝水啦？’‘媽，要我扶你上廁所伐？’她都是窩在沙發里，緊皺著眉頭，擺擺手就算是回答他們了。

　　“有一次爸爸跟我說了奶奶的故事。他說老人家一輩子吃了不少苦，她1937年生的，一出生就是抗日，家里人帶著她一路南逃，從南京逃到了廣東。之后抗日勝利了，卻接著內戰，依舊不方便回去。等到新中國成立了，她父母也不打算回去了。后來她父母在**中自殺了，**一結束，她就帶著兩個姑姑、一個大伯回了日思夜想的南京，之后又一不小心懷了我爸爸——我兩姑姑、一大伯都是在**前出生的。爸爸說他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的一句話：‘以前在廣東的時候覺得南京是鄉愁，可是到了南京卻懷念在廣東的日子。我這種人吶，到哪都是異客喲！’爸爸說他在奶奶身上對這點感觸頗深。

　　“我記得是我一年級的時候，我爸爸想讓我學小提琴，我媽媽極力反對，后來就找奶奶拿意見，爸爸說指不定哪天我就成小提琴家了呢，奶奶卻劈頭蓋臉的罵我爸爸，說他異想天開。其實我也想學，聽了奶奶這么罵，我哭了。奶奶就趕緊安慰我，說她不是針對我，如果我想學就學吧，以后學了拉曲子給奶奶聽。因為我以前從來沒在奶奶面前哭過，所以這是她第一次安慰我。我當時嚇到了，以為奶奶是在反諷，哭得更厲害了，結果奶奶轉頭罵我媽媽，說她干嘛那么小氣？孩子想學就讓他學嘛！后來我才明白過來奶奶是真的在幫我，就沒哭了。我爸媽倒是一臉難堪，這小提琴還是學成了。

　　“我奶奶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當了個大官就能娶好多老婆’。我以前總笑話，覺得這話說的挺無知的。現在想起，覺得這話暗含的應該是奶奶這輩子從生活很多方面出發的一種認識吧！

　　“這是我對我奶奶所有的印象。那天我看著她的尸體就那么躺著，心里有悲涼劃過，卻不是因為懷念她，而是我在想不管一生做過什么，經歷過什么，到頭來都要躺到棺材里。我想到我這一輩子，雖然那時才十歲，我卻在想一輩子的事。我看到我爸爸和姑姑、大伯在有客人來吊唁的時候就哭得很傷心，等到客人一走就趕緊打開紅包看客人包了多少錢，包少了還罵別人真小氣。晚上的時候大伯開了口，說要討論一下關于遺產分配的事，結果四個人吵了起來。當時我就覺得死的人太可憐了，更害怕死了，可是誰都會死。想到這，我哭了，嘩啦啦哭了?！?/p>

　　陸俊杰說完，頭發也剪完了。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有點想落淚的感覺，余正晗卻是面無表情地。等到剪好了，余正晗對著鏡子反復看了看，說，“你剪平頭的功夫倒是越來越厲害了嘛？”他說，“那是，都拿你練手了?！眱扇讼嘁曋?，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