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陌生的新朋友 3

　　說良心話，那天刷將軍冢的經歷，堪稱我在這個服，甚至在整個游戲生涯中最愉快的經歷了。那天從副本出來以后，隊友們意猶未盡地互相要了Ｑ號，詢問了彼此的上線時間，約好以后有副本盡量一起刷，依然飄絮甚至提議我們退掉以前的幫會，大家以后加入同一個幫會，做什么都一起。我以為云錦一定不會留下她的聯系方式，沒想到她竟十分爽快地把Ｑ號說了。雖然當天退出游戲后我馬上就加她，她也很快通過了，但我一直想不出該怎么跟她打招呼，她也同樣沒跟我說話。

　　另外，不知是她臨時改名還是怎么，她ＱＱ的名字也叫云錦。

　　盡管說好以后有副本一起刷，事實上接下來好幾天我們這票人卻沒能湊在一起。孫振的公司來了一批急活，大俠的領導提前出差回來，魚吻貓他們要做什么老師布置的小組作業，而我最倒霉，堪稱冗務纏身。今年學校跟加拿大的一間什么大學搞合作辦學，院領導們加班加點，做了一堆課程介紹類的文檔出來，讓我把它們翻譯成英文，好給對方學校的負責人審閱。在大學里面，英文好一些，跟上課好一些一樣，除了給人帶來一個＂博學多聞＂的虛名以外，不能給人以任何實惠。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領導們會把你當作人才，加以慰勉，說一兩句＂哎呀，這樣的任務，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才能完成＂之類的空話，然后你就要作出一副感謝知遇之恩的態度，表示＂一定按時保質完成任務＂！

　　其實這種文檔里面無非是些什么教育目的、教育理念、教育計劃等等的陳詞濫調，頭幾年幫學院翻譯過一些，做起來還沒那么麻煩，真正讓我頭痛的，是系主任找到我，讓我參與他的課題，幫他干活。

　　現在這個時代，很多人艷羨大學老師的工作，覺得這活兒體面，收入不錯，不坐班，一年還有兩個假期，性價比相當高，當然，我得承認，這些基本是事實，相比于中小學老師，大學老師的日子的確舒服得多。不過……也不是總能那么舒服的。中小學老師把課上好就算完事，在大學里，上課卻是無關緊要的事，教師年終考核和職稱評聘制度中，唯一涉及上課的，是完成課時的數字，至于上課質量，學生反應，根本無人關心。雖說有個學生評教的環節，圈內人明白得很，那不過是個遮羞的幌子罷了。因此，在時下中國的高校里面，領導們大力提倡，教師們傾其精力的，是另一樣叫做科研的東西。

　　科研是所謂科學研究的簡稱，關系著國家科教興國大計，關系著數以千萬計的高校、科研院所工作者工作量考核的簡單量化，關系著萬千學人專家的學術地位，乖乖可不得了。科研成果的具體形式，有什么核心期刊論文、各層級科研項目、學術專著、科研獲獎等等，名目之多，不一而足，尤其是在高層次期刊上發表論文，換得來學校、學院領導們的重賞，數額之豐厚抵得上好幾年的課時費總和。可是圈內人都清楚，在高層次期刊上發論文絕非易事，發篇文章，版面費動輒上萬不說，沒有關系門路，稿子往往被那些編輯拒之門外，因此，同樣是腆臉求人，申報國家、省部級課題倒是更加劃算，起碼一旦項目申請下來，就有動輒幾萬元的項目經費，這筆錢真正被用來做調研的，一半都不到，剩下那些大可通過財務報銷變成日常生活費用，這也就足以解釋為啥我那些同行們每天清早醒來，頭一件事便是登陸學校主頁，查看通知公告里的科研動向了。

　　系主任老劉讓我幫忙寫的，就是他今年剛申請下來的一個省軟科學課題。科學就科學吧，還弄一什么“軟科學”，這名堂令我油然聯想到“軟體動物”，加上老劉這個課題題目里有些什么“神經網絡”之類嚇死人的名堂，我接到他電話時頭已經大了，等看到題目，眼直接暈了。老劉夠狠，初擬的五個章節，一下子派了三個給我，沒辦法，系里僅有的幾個相對年輕的老師，各有自己主持的課題，只有我是“大閑人”一個，他不揪我揪誰？

　　于是，接下來有課的日子，課間休息時我連休息室都不去，就在教室電腦臺上把文件攤開，查找對課題寫作有用的那些。

　　周五的課間，我照例這樣做，看資料的間隙，我不經意地瞟向她所在的位置，有點失望，她正跟幾個同學興高采烈地說笑，并沒有看向我這邊。今天她穿一件帶白色圓形裝點的黑裙子，愈發顯出她瘦削而漂亮的身材，此刻臉側著跟人說話，卻依舊猜度得到笑容的燦爛。

　　擔心被別人看到我的失態，很快地將目光移開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門口進來一個人，笑吟吟沖我走過來。

　　“咦，你怎么來了？”我詫異。

　　來的是鐘楠，我以前的大學同學，現在的同事。她跟我同院不同系，主要教《管理學》、《企業戰略》一類的課程，我知道前段時間她跟他們系主任出國訪學，走了有兩周多，沒想到她回來得這樣快，意念里這種活動相當于公費旅游，不待個把月是不會回來的。

　　“怎么，不歡迎我啊？”鐘楠姿色一般，笑起來卻很不難看。十幾年過去了，她從一個小女生變成了成熟知性的女人，笑容卻一如往昔，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笑時的樣子。

　　“哪里會？我的意思是……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你不是出國了么？”

　　“參觀完了，自然就回來了唄，參觀幾個校園，你以為還要花費多久的時間？”

　　“哦，只是去參觀啊……我記成你去訪學……”這話我說了就后悔。

　　果然，她臉色微微一沉：“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關心我！臨走前說要請我吃飯的，結果也只是說說。”

　　“我那時把日期記錯了嘛！”我訕笑，“要不，今天補上？給你接風！”

　　“算了吧，我今天有約了！”她不客氣地拒絕我，隨即大概感到態度太生硬了，住口不說，翻弄起電腦臺上我那些資料來。

　　“怎么，你要申報省軟科？”

　　我搖了搖頭，把老劉央我幫忙寫課題報告的事跟她簡單說了說。

　　“你可真有閑工夫！”她鼻子里冷哼一聲。“你幫別人做這個，就算他把你排在第二位，評職稱也沒什么用。你干嘛不自己申報課題？”

　　“自己申報？算了吧，我又沒關系，又沒門路，別說項目主管單位，就連學校科研處初審這一關都不一定過得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那個時間精力？”

　　其實我說的也是實情。申報課題是件頂麻煩的事。要想把課題指南里的某個題目拿下來，先得填寫一份萬把字的申報書，里面什么研究目的、研究現狀、研究內容、擬解決關鍵問題、主要觀點、創新點、研究方法、技術路線，七零八碎一籮筐，每一項都要求寫個一兩千字。我以前幫系主任寫過這東西，知道這東西看似嚴謹，寫起來很多東西卻都是重合的，理論價值、實踐意義，車轱轆話翻來覆去說個不停，沒有幾句有用的。費那么大勁寫完了，沒有關系門路，初審那一關就會被人扔進垃圾簍里。當然，相比于人家那些科研尖兵，我的態度算是極不端正的了。常年從事科研工作的人，摸清了項目申報的規律，什么課題大約會在什么時間下達申請公告，他們早就猜得到，一伺通知公布，立即進入閉關狀態，連續數天足不出戶，潛心于申報書的寫作。那些碩導、博導更是發動他們的學生一起閉關。學校科研處建了一個QQ群，每到有重大課題可以申請時，群里便格外熱鬧，人們在群里踴躍發言，交流申報書寫作經驗。那些人對這申報書有個口語化的說法，叫做“本子”，經驗交流完了，大家還意猶未盡，要彼此祝福對方“本子”高中，這名堂讓我油然想起《聊齋志異》中那些應科舉試的酸儒們恭維彼此“卷子”的情景。

　　“你這思路就不對！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你報了不一定能批，可是不報人家永遠不批！你論文不寫，課題又不報，指望哪天學校良心發現，頒你一個‘最受學生歡迎獎’，然后主動給你解決職稱問題么？再說了，別人也不是一上來就有關系門路的，人際關系就是要慢慢積累，慢慢維護。季寥，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是一點都沒變？！”

　　她說得有點激動，嗓門不知不覺變高起來，引來不少學生的關注，其中就包括那個她。我有點尷尬地向她看去，目光剛好跟她的相接，她的眼神里信息量很大，三分詫異，三分不解，還有些不知道是什么。

　　“你這是怎么啦？剛回來就教育我……”我強作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你不是去國外參觀了嘛，怎么感覺跟去教育部開了次科研動員會似的……要不待會下了課我請你吃飯，跟你賠罪？”

　　“你少來了！”顯然我這副賊忒嘻嘻的樣子讓她更生氣了。她把手里的一卷東西往桌上一拍。“我才沒心情吃你的飯！你看看這個吧，我覺得是個機會。我劃線的兩個題目你應該都比較擅長，你申報一下看看，萬一中了，比跟著人家做課題可強多了。還有，別再熬夜玩游戲了，你自己照照鏡子，氣色比我半個月前見你時又差多了！”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走路像一陣風。我覺得鐘楠在大學當老師真的有點虧，以她的性格能力，完全可以在一家世界500強企業做大區經理……

　　我向著她的背影略出了一會神，把她留下的那卷東西展開，原來是一沓打印出來的課題資料，大略看了一下，是省社科聯主管的一個廳級項目。項目指南里羅列了十幾個課題方向，第9和第11個下面加了密圈，一個是創意產業方面，一個是企業文化方面，確實都是我相對熟悉的領域。隨后我又大略翻了翻附在指南后面的項目申報書，還好，字數要求比較少，項目也不多，應該比較好寫。

　　嘴角禁不住浮起一絲微笑，心里暗暗感激著她，無論態度怎樣，鐘楠對我，確實不錯。眼前忽然浮現出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以及那些往事……

　　真是奇怪，剛才看見她義正辭嚴的樣子，還在想，十幾年前的鐘楠是什么樣子？為什么就是想不起來了？到了這會兒，突然就全都回到眼前了。

　　后面兩節課，坐在角落的她沒再跟別人說笑，托著腮聽得很認真，不過我感覺與其說她在認真聽課，毋寧說在用一雙眼睛跟我交流，那里面滿是耐人尋味的神色。

　　下課鈴響。我預感到她今天可能會做些跟往昔不同的事。果然，今天她沒跟那幾個常在一起的女生笑著走出教室，而是低頭收拾書本雜物。等到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作出要起身離開的樣子。而我也低頭重復著毫無意義的收拾物什的動作，拿眼角偷瞟著她的行動。

　　她站起來了，黑裙子的下襟微微搖擺，一個粉色的大書包背在肩上，與這身裝扮有些不能協調，可是偏又莫名其妙給她添了可愛。她顯然有些猶豫，走到課桌形成走廊的盡頭，眼看要向門口走去了，卻又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折返回來，這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筆直向電腦臺這邊走了過來，而我也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以目光迎接她。

　　可能我的目光太直接了，她并沒像我想的那樣，跟我進行西人所謂“eye-contact”，反而將目光移轉開去，臉也一下子紅了，可愛得讓我有點想笑。不過她很快擺脫了這種狀態，細著聲音對我說道：“老師，我們小組的演講，可不可以拖到下周五？你讓我們下周二講，可是最近我們作業實在太多了……”

　　我愣了一下，忽地想起確實輪到她所在的那一組做小組演示了。我當然知道這不過是個說話的引子，不過還是暗暗佩服她話題選得好。我以為她會選擇問一個課上提到的問題，請我解答，而事實上，像《人力資源管理》這樣的課程，一般來說根本沒有什么值得問的問題……

　　“嗯……好吧，不過既然時間更充分了，對你們表現的希望也就相應提高了，到時候如果表現得不夠好，可就沒有理由了~”她第一次跟我單獨說話，面對這樣的情形，有限的幽默里抱著保持距離的態度，這是我一貫的風格。

　　“放心吧，老師，我們盡力做！”她終于向我投來一個招牌式的燦爛微笑。“剛才那位漂亮女老師，她是你的同事嗎？好像很干練的樣子。”

　　果然好奇心還是很強，真正想問的是這個吧？我微笑一下：“嗯，算是，一個院的，同時也是以前的同學。你們沒上過她的管理學么？——喔，也難怪，工商那邊老師太多……”我聽她說出另一個人的名字，點了點頭。

　　“老師，剛才下邊男生們議論說，那個女老師可能是你女朋友哦，看她兇你的樣子，很像老婆兇老公。”她笑得比剛才更加燦爛，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她現在這樣說，肯定是打了折扣的，剛才那些男生還不知道怎樣杜撰呢！我想象著男生們對話的內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過，基本是苦笑。

　　“她就那樣兒，上學的時候就喜歡管我——那時候她是學習委員，后來做了同事，還是這么……呃……古道熱腸。”

　　“嘖嘖，僅僅是古道熱腸嘛？我看可沒那么簡單。”她停了一下，諱莫如深地一笑，卻并不給我辯白的機會。“老師，那我回去準備演講了哦，另外，那個老師說得對，以后你不要再熬夜玩游戲了，白天那么多時間，還不夠你玩么？再說，我聽說玩網游，隊友很重要吧，半夜玩是不是不好組隊？”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她還懂游戲里的事。就在這短暫的瞬間，她咯咯一笑，轉身飄然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