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說,眾口難調,是指做廚的人不易。但我覺得,這句話用在秘書身上,好像更合適,更恰當。同樣的文字材料,郝局長有郝局長的要求,而一把手張局長則完全有著不同于任何人的要求。我慢慢悟到,張局長對文字的流暢度好像并不怎么講究,可能是因為他工作太忙沒時間一字一句細看的緣故。但他對文章的觀點非常挑剔,尤其喜歡標新立異,愛看到一些新奇、新穎而從未見過的觀點、提法。其實,SW部門的工作,業務性非常強,從上到下,可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提法和說法基本上很穩定,若說有變,也是大同小異、相差無幾,但張局長這個人老心不老的領導就愛圖個新鮮,在提法、說法上搞個突破,且還得恰如其分,不能脫離實際,生編硬造與工作不符的兩張皮。
這老漢最反感的是,材料中出現太多的老調重彈、舊話重提或人云亦云的說法。遇上這種情況,他立馬就將材料扔到一邊,再也不看一眼,但又不跟你直說,什么地方不滿意,為什么不滿意,全靠你動腦子去揣摩。哎喲,這寫材料成了研究心理學了,我怎么選了一個這么難做的行當,三百六十行,哪行不好,偏要選此?偏要選一個費力不討好的行當?這不是誤入歧途,是什么?以前,在面粉廠給劉廠長寫材料時,寫好了他會連聲叫好,寫棒了甚至會拍案叫絕。即便不滿意,也斷不會發脾氣,而是心平氣和地給我指出,耐心細致地給我糾正,末了,還告訴我下次該如何如何改進。SW局這些腕級領導好像沒這個雅興,寫好了,頂多說四個字:嗯,放下吧!寫不好時,要么面沉似水、一言不發,要么就罵我個狗血噴頭、摸門不著。
鬧心時、絕望時,我開始留戀起了面粉廠的那種日子,雖說貧窮,甚至食不裹腹,但工作簡單、沒有壓力,活得舒服啊;雖不體面,但至少有尊言,現在卻讓成天罵得一無是處,連臉都沒處擱了。照此下去,恐怕連活路都沒了。離開廠子的時候,劉廠長曾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如果工作不順利,還可以回去;寫稿時有困難,可以去找他,他這個老文秘沒準能幫上忙。但我能回去嗎?回去能讓一廠子人給笑死。離開的時候,那些心里服的、不服的,至少在口頭上、態度上對我服服帖帖,敬若神仙。要是我這么不明不白灰溜溜地回去,那就純粹成了他們的笑柄:自不量力,不知自己幾斤幾兩……若是這樣,我一輩子也別想翻身了。
況且,劉廠長能那樣說,我卻絕不敢那樣去做。我這個臨陣脫逃的逃兵、叛徒,回去以后能得到他的高看嗎?他一直待我不薄,而我卻不與他風雨同舟,保持一致,甚至主觀無意而客觀上炒了他,他怎么會有雅量再對我好呢?不僅不可能對我好,甚至會翻過臉來,打擊我。因為這是有先例的,可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不是胡言亂語。廠子里,與我想法一樣并同時付諸實施的還有一個職工,叫王劃。王劃是個合同工,與我是朝夕相處的同事,還是車間的代班長。聽說,我剛走沒幾天,為了養家糊口,他就買了一輛三輪車,在八小時之外,干起了拉人生意。但頭一天買上車,第二天就讓劉廠長開了,“罪名”是動搖軍心、蠱民惑眾,不“殺”不足以儆“余猴”。
王劃還連累了自己的老父親老王。老王即是前面所說的那位種葵花的老王。怎么個連累法呢?老王是個快退休的正式工,老兩口住在廠子中心一處位置較好的公房里。在兒子王劃被處理后,老漢即被驅逐到廠區那間緊挨廁所的快要塌方的爛房子里,成天臭氣熏天不說,下雨時還漏得無處安身。受此打擊,老兩口差點沒氣趴下。這事讓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安,劉廠長不是這樣的人啊,他的人品絕對是經得起推敲的,但為什么會出此損招,是糊涂了,還是身邊出了奸佞小人了。
不過,有此前車之鑒,我豈敢重蹈覆轍。看來,我的SW之行,是破釜沉舟、沒有始退路了。而改變這種后無退路、前有荊棘的處境,除了努力學習,盡快進入角色、讓領導滿意之外,已別無選擇。是啊,得學習!只有不斷的、不斷的、不斷的學習、學習、再學習,才行!于是,我這個SW局獨一無二的“劉姥姥”頂著堪稱空前的壓力,在秘書這條令人討厭的路上,開始了艱難的跋涉。人生就是一場長途跋涉,只不過,我這跋涉實在是艱辛。這種苦,沒人與我承擔,妻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疼在心上,但就是愛莫能助,有勁使不上;這種苦,有時候真的難以言傳,說之不出。能說出的苦,就不算苦了。
SW是個非常專業的行業,概念多、術語多,理解起來非常費勁。若對這些基本概念厘不清的話,寫出的東西肯定不行。自己不滿意,領導更不滿意。與我相比,坐在對桌的小唐卻正好相反,無論寫什么稿子,都駕輕就熟,游刃有余。這更成為一種無形壓力,時刻打壓著我,鞭策著我,刺激著我。時隔多年,我仍然想不明白,當時的我到底是如何咬著牙在這條異常堅辛的道路上鼓起勇氣,汗流滿面、風雨無阻地摸索前進,在身心憔悴與精神崩潰的邊緣一步一步地挺了下來。是妻適時的安慰和鼓勵,還是美好生活對我的招喚?
在焦頭爛額、千頭萬緒中,我艱辛的學習生活伴隨著汗一把、淚一把的工作生活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鋪開,并不斷前移著。我甚至拿出了數倍于當年高考時曾投入的精力、時間和勤奮,如螞蟻啃骨頭一般地啃著業務和公文寫作。每天早起晚睡,翻閱局里歷年的計劃、總結、經驗材料、調研文章、領導講話等各類文字材料,翻閱各類行業報刊,做筆記,做剪貼,撰寫學習心得體會。一月之后,我主動向領導申請,從市局的職工宿舍中搬了出來,住到了與市局辦公室同處一層的值班室。我覺得宿舍太鬧了,那種哄哄的滿面,有利于工作之余的放松,不利于求靜求安的學習。環境的改善,使我每天晚上都能集中精力和時間,安安靜靜地獨坐桌前,挑燈夜學了。
但付出并不見得能得到相應的回報,甚至連讓人稱之為萬歲的理解都難以撈到。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領導尤其是我的文字“克星”郝局長,看了不滿意的文稿后,竟不問青紅皂白,就大訓特訓我怎么不用功學習?成天干什么哩?大張局長雖不罵人,但無論何時、何地,都對我陰著黑著臉,不吭一聲。我甚至覺得,他在誰面前都笑臉相迎,唯獨在我面前像個黑臉包公。不僅不跟我說話,即便我主動討好,上前問候,也不予回應,像沒看見、沒聽見似的,這使我在沉重的工作壓力之下又平添了幾份來自領導冷遇的折磨。別小看這種折磨,其殺傷力一點也不比刀扎遜色,甚至還不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痛快呢,還不及打我個半死、打我個生活不能自理好受呢。
痛苦與無耐之中,好多次,我滿眼淚花地對著三四歲不諳世事的小女兒說,女兒啊,以后做什么工作,也別做這文字工作!冤死了。更冤的是,付出了這么多,得到是什么呢?除了挨罵、挨白眼之外,什么也沒有!閃光的帽徽、筆挺的制服、優厚的待遇,一樣都與我無緣。原來以為一考即可搞定的心怡生活和美好前程,就像海市蜃樓一樣,遙不可及。人人都說,市SW局是個好單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單位,全市獨一無二的好單位,但“好”若落實不在我頭上,“好”又有什么用?如果國務院、聯合國不給員工開一分錢,到那里上班又有何益?!我來SW局干嗎啦?!
自認為,此種難處既有自己不成器的原因,也有工作分工不科學的因素。劉主任這個專管文字工作的刀筆主任,在我一入職時就把辦公室最重頭的文字擔子壓在了我的肩上。他說我文章觀點好,適合寫大文章,就讓我寫領導講話、調研報告和典型材料這幾種大塊頭材料,小唐在細節方面擅長,就讓他編了信息,另加計劃、總結性材料。他的意思是盡量人盡其才,用其所長。我無話可說,照單接收,一來是不懂,二來初來乍到,也不具備發表意見的資格。但不久之后,才發現,這個分工相當不科學,你說我一個對業務一竅不同的外行怎么能寫出政策水平和實務見解相當強,甚至只有專家們才可以寫出的調研報告?怎么能在既不了解領導喜好又不熟悉單位工作的情況下寫出讓領導滿意的講話稿?典型材料就更不必說了,單位什么工作典型、出色,我一個門外漢怎么知道?這樣,成天挨罵就成了必然。
相反,若是分工時讓我跟小唐換個個,情況可能就會好些。讓他做我的工作,應該問題不大,因為他在SW系統已有了兩年的道行。同樣,讓我做他的工作,估計也做得下去,因為編信息,就是把基層單位報來的反應工作動態的小稿子,修修改改,套個紅頭印發就行了。這對于不懂業務的我來說,應該上手更快,且不易出錯。而且這樣看稿子,改稿子,既便于我盡快了解、熟悉的工作,又便于掌握業務。至于計劃、總結,雖說也不易于寫,但計劃在年初就有了,此時還用不著寫,總結則得到年底才寫,我適應上幾個月肯定能行。
見我成天讓局長們罵得摸門不著,汗一把淚一把的,劉主任也于心不忍了,急了。是啊,這么大的人了,都有老婆孩子了,卻讓領導當孩子似的罵來罵去,怎么成?!而且,連工資都讓拖著,一分錢也不給,連生活都成了問題。當然,另一位比我能干的小唐也沒開到支,估計是被我連累了。為讓我擺脫困境,劉主任出主意說,到《樓臺日報》找個關系,多發幾個稿子,雖不能從根本上扭轉局面,但至少可以避免處處被動,因為這至少說明你一直在努力工作呀,而且是看得著的。在他的點撥與反復建議下,我托了幾個朋友,才好不容易跟《樓臺日報》一位姓胡的記者建立了聯系。胡記者信手拈來,立馬就給我在《樓臺日報》發了一個豆腐塊篇稿子。不曾想,稿子發了,領導卻仍無反應。領導沒反應,但胡記者卻反應相當靈敏。稿子見報不到一周,就打來電話,直言不諱地讓我意思意思。愣頭愣腦的我忙問,怎么個意思法?胡記者說,很簡單,請報社的弟兄們吃頓便飯就行。我心里一驚,拿什么請人啊?身無分文啊。這個大名鼎鼎的SW局徒給了我好聽的聲名,卻從未給我與盛名相對應的實惠。
我無錢請客,又推不過去,只好忐忑不安地把這個情況向劉主任作了匯報,想不到劉主任卻異常慷慨地說,沒問題,請他們一頓!兩頓也行!在劉主任的安排下,我擇了一個良辰吉日,大大方方地向報社胡記者發出了邀請。我的媽呀,吃飯那天,胡記者從報社一家伙領來一個加強排,男女老少足有三四十號人馬。我原以為,胡記者即使不愿獨來,順便呼上幾個親朋好友,頂多也不超四五人。這樣,我所準備的一桌酒席肯定綽綽有余,但萬沒料到居然會來這么多。胡記者介紹說,來赴宴的,既有報社記者,又有編輯,不過現在采編合一了,叫記者也行,叫編輯也沒錯;其余的,是幾個校對,以及辦公室的幾個干事。
三十多人浩浩蕩蕩涌進了小包間,擠得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我一看事色不對,趕忙招呼眾人去大包間。邊招呼,邊一個勁地、木然地說著“歡迎歡迎,請坐請坐。”眾人就坐后,我跑到大廳的吧臺,汗淋淋地用顫抖著的手給劉主任打了個電話,用幾近啞然的聲音向他請示怎么辦。劉主任好像早有預料似的,哈哈大笑說,好辦!好辦!比照那桌,再加兩桌。劉主任的爽快,讓我深受感動和佩服,我想到底人家當領導的,格局就是大,辦大事像烹小魚一樣。在這場與記者們對弈的飯局中,我這個主人比客人還不自在,完全喪失了作為主人應有的主動權和對局面的控制。
記者們群情激奮,大呼小叫,有的抱成一團,有的黏成一片,有的東倒西歪。有的立在地上,一腳踩著椅子,一手拍著桌子,面紅耳赤地大呼“拿酒來!拿酒來!媽了個巴子的。”像武松吼斥店小二一樣聲震屋頂。喝到最酣處,包間里的喊叫聲、附和聲、碰杯聲、哄笑聲震耳欲聾,如浪淘天。尤其是那幾個女的,讓一個愛講葷段子的責任校對逗得一晚上都不停地笑,笑聲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伏,從未停過。記者們酒逢知己,英雄海量,一桌飯放倒38個五糧春,青島啤酒、妙士飲料、伊利酸奶更是無數。女人們喜歡飲料之類的東西,邊喝邊往包里裝,說是給娃娃們拿兩個。結賬時,這頓飯,光酒水就花了六千多,加上飯菜直逼九千。
散席后,三個喝得搖搖晃晃、摟摟抱抱的記者途經吧臺時,血紅的眼睛掃了一眼服務員身后的貨柜,頓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亮著、閃著孫悟空剛從太上老君煉丹爐里跳出來時煉就的火眼金睛,一個箭步就沖向貨架,一人搶了一條軟中華。服務小姐見狀,大驚失色,忙撲上去去奪。這個舉動讓帶隊的胡記者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忙喊:嗨!嗨!做啥哩,放下!快放下!但三個狼見了血一樣的記者哪里肯放,哈哈笑著,就在大廳里滿地跑起來,躲閃起來。服務員一個個急得要哭,像玩老鷹捉小雞游戲似的與記者們追逐著、糾纏著。見此,我忙喊了句:別追了,別追了,我給結賬。然后,向有點尷尬的胡記者說,算了算了,三條煙沒什么,讓弟兄們抽了算了,吸煙有害健康。說罷,哈哈大笑。我不是大度,而是實在毫無辦法,既然沒辦法改變局勢,還不如索性裝作大度,裝作無所謂,這樣與人與己豈不兩全齊美、兼大歡喜。
最后,這頓原估計五六百元即可搞定的飯局,最終以一萬掛零得以收場。送走記者們之后,我心煩意亂,惶恐不安。看這篇爛稿子發的,屁價值也沒有,卻白白讓單位破費了這么多錢財。事后,我向劉主任訴苦時,慚愧不堪,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似的。但劉主任微微一笑說,沒什么,沒什么,記者們就是個這,不過咱的錢也不會白花,以后想發稿子就容易多了,這也是為工作、為公事所做的必要公關啊。劉主任話雖這樣說,但從此以后,我絕不敢再惹樓臺日報的記者們了,更不敢找他們發稿子。我想,為一篇豆腐塊大的小稿子,讓報社人吃了一萬多,這不是給SW局敗家、添亂嗎?若傳到局長們尤其是一把手那里,我馬上就得滾蛋走人。是啊,我這個連薪水都不拿的義工、泥菩薩,有什么資格以SW局的名義做東呢?領導對我不好,我忍著;不給開支,也忍著,等到我能夠勝任工作,甚至能獨擋一面時,看看情況會如何。
世上的路有無數條,但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條:學習!
學習,可能會改變處境,也可能改變不了,但不學習,則永遠都沒門。
機會向來偏愛有準備的頭腦,無論什么機會,只要你用心去找,它就會用善意的微笑和歡迎的掌聲向你招手。學習也不例外。不久,我終于找到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寶貴的學習機會。樓臺市委組織部為提高市直機關處級干部的整體素質,制定了一個集中培訓學習制度。學習時間定在每周一晚八點到九點半,內容包羅萬象,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個領域的熱點問題都有涉獵。這是一種高規格、高水平的培訓學習。因為來授課的老師,都是從全國各地名校、名所、名企請來的名專家、名學者、名教授、名CEO。但遺憾的是,身居不算太低官位的處級干部似乎對此并不以為然,無故不去者有之,想方設法推脫者亦有之。市委組織部干部科曾統計過,市直機關處級干部不下五百人,但每次連百人都難以聚齊。
實在沒辦法,組織部只好采取現場點名、黨報通報的辦法進行督促。不過,也不是一刀切,實在有事有病不能去的,可以請假。市SW局的領導也不怎么熱心,不去就得請假,請假自然得辦公室寫好假條,蓋上大印,按時交到在學習現場組織簽到的工作人員。這正好為我提供了學習機會。于是,每次我都以給領導遞假條為名,光明正大地進去聽課。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有了那么多高人的傳授,我的水平焉有不提之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站得高才能望得遠,這難得的學習機會把我放在了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高度,讓我學到了絕對非同一般的知識,使我的思想和見解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大提高。
這事很快就讓同事們知道了,眾人十分佩服我,說我不知哪來的這股精神、毅力和鉆勁、干勁,說時下這形勢,工作上的事湊合著過去就行了,何必那么較真。是啊,眼下這形勢,有幾個人還在工作上這么較真呢?初來時,我不了解情況,還以為SW干部人人都像我一樣賣力,一樣拼命。日子久了,才逐漸了解到,情況并不像想象的那樣,人人身懷絕技,個個奮發向上。這里的混混們多得很,大有人在。但我不能混,一天都不能,拼命學習、拼命工作,才端了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空飯碗;若膽敢去混,馬上能連這個空飯碗也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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