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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前夜  文/海明威

第二章

  在這四月的黃昏我順著大馬路朝奇科特酒吧舉步走去時,心情是滿意的,只覺得又快活,又興奮。我們干得很賣力,我看干得成績也不錯??墒仟氉砸蝗嗽诮稚献咧咧靡獾男那閰s全消失了。孤零零一個人,頭腦冷靜了下來,我這才意識到我們離前線畢竟太遠了,而且再傻的傻瓜也看得出來:進攻是失敗了。其實我也早就清楚得很,只是心里總還抱著希望,情緒一樂觀,往往就給蒙住了眼。但是此刻想起了前線的那個光景,我明白了這簡直就是索姆河之役的重演,傷亡慘重啊。人民的軍隊終于發動進攻了,可是這樣的進攻法只會招來一個后果:毀滅了自己。此刻我把今天一天看到的、聽到的合在一起想想,覺得心里真不是滋味。

  索姆河之役: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個重大戰役。索姆河在法國,1916年法國的福煦將軍為減輕凡爾登方面所受的壓力,發動索姆河之戰,遭受慘重損失。

  在奇科特酒吧的一片煙霧喧囂之中,我意識到進攻是失敗了;在人頭擠擠的柜臺跟前喝第一杯酒時,我這體會就更強烈了。如果形勢大好,只是個人的情緒欠佳,那喝上一杯心情是會好起來的。可是如果形勢實在糟糕,而個人倒一切正常,那喝上一杯反而會把糟糕的局面看得愈加清楚。店堂里這時早已擠得滿滿的,要端啤酒杯來喝,還真得用胳膊肘往外擠擠才行哩。我剛足足實實喝了一大口,就給誰撞了一下,杯子里的威士忌蘇打水都潑了出來。我火了,扭過頭來一看,那撞我的人倒笑了。

  “哈羅,魚兒臉,”他說。

  “哈羅,你這頭老山羊。”

  “我們去找張桌子坐吧,”他說?!皠偛抛擦四阋幌?,看你的樣子可是真火了?!?/p>

  “你從哪兒來呀?”我問。他的皮上裝又臟又油膩,兩只眼睛眍了進去,一臉胡子也真該刮刮了。他腰里佩著一把大號的**,這**據我所知以前有過三個**主,跟**相配的**我們還一直在到處找呢。他個子很高,臉上黑乎乎沾滿了硝煙和油污。頭上戴一頂皮防護帽,帽頂上由前往后加墊了一條厚厚的皮做成個護頂,帽邊上也都鑲了厚厚的皮。

  “你從哪兒來呀?”

  “從‘村舍’來唄,”他故意拉著個念經般的調子說,這是學的新奧爾良一家旅館里的一個小聽差,從前我們在一起聽到過這小聽差就拉著那樣的調子在大廳里傳喚,至今我們兩個私下還常常學著這腔調逗笑。

  我看見一張桌子上有兩個士兵和兩個姑娘站起來走了,我就說:“那邊有桌子空了,我們上那邊去坐吧?!?/p>

  我們就在店堂中央的這張桌子旁坐了,他舉啤酒杯來,我倒看得呆了:他兩手油污,兩個大拇指的叉彎里黑得簡直像石墨,那是讓**后部倒噴的煙氣給熏黑的。拿著酒杯的手在抖。

  “你瞧我的兩只手?!彼蚜硪恢皇忠采炝顺鰜?。那只手也在抖?!白笥沂直舜吮舜?,”他還是拉著那個滑稽的調子說。隨即口氣就嚴肅了起來:“你上去過啦?”

  “我們去拍了影片。”

  “拍得好嗎?”

  “不太好?!?/p>

  “看見我們啦?”

  “你們在哪兒?”

  “在進攻農莊。今天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啊,看見了?!?/p>

  “滿意嗎?”

  “哪兒能呢。”

  “我也不滿意,”他說。“告訴你,這事壓根兒就是荒唐透頂。對那樣的陣地,為什么要發動正面進攻呢?這到底是誰的主意?”

  “一個叫拉爾戈·卡瓦列羅的混蛋,”說這話的是一個矮個子,戴著玻璃片厚厚的眼鏡,我們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張桌子旁坐著了。“人家給他副望遠鏡叫他看,他第一次看望遠鏡就儼然成了個將軍。這就是他的杰作?!?/p>

  我們都把眼睛盯住了這個說話的人。跟我一起的那個坦克手阿爾·瓦格納對我瞧瞧,還皺了皺眉--不過他的眉毛已經燒掉了。那小個子對我們笑笑。

  拉爾戈·卡瓦列羅(1869-1946):西班牙勞工領袖,1936-1937年任總理。

  “同志,要是附近有人懂英語的話,你要給槍斃的,”阿爾對他說。

  “哪兒的話呢,”那小矮子說?!袄瓲柛辍たㄍ吡辛_才要給槍斃呢。他應該槍斃?!?/p>

  “喂,同志,”阿爾說?!澳憔托÷朁c好不好?人家聽見了你的話,還當我們是跟你一起的呢?!?/p>

  “我的話可不是胡說的,”那個眼鏡片子好厚的矮個子說。我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眼。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的話的確不是胡說的。

  “話雖如此,可不是胡說的話說出來也不一定就合適,”我說?!皝硪槐绾危俊?/p>

  “好啊,”他說?!安贿^跟你說說沒關系。我了解你。你是靠得住的。”

  “我也不見得就那么靠得住,”我說?!霸僬f這酒吧間到底是個公共場所?!?/p>

  “只有在酒吧間這樣的公共場所才可以私下談談沒關系。我們在這兒說話誰也聽不見。你是哪個部隊的,同志?”

  “我手里管著幾輛坦克,從這兒走著去約有八分鐘的路程,”阿爾對他說。“我們今天的任務已經執行完畢,上半夜我可以休息?!?/p>

  “你怎么也不去洗個澡?”我說。

  “正想去洗呢,”阿爾說。“就到你的房間里去洗吧。一會兒出了酒吧就去。你有去油污的肥皂嗎?”

  “沒有?!?/p>

  “沒有也不要緊,”他說。“我還省下了一點,在這口袋里帶著?!?/p>

  那眼鏡片子厚厚的小個子目不轉睛地瞅著阿爾。

  “你是**員嗎,同志?”他問道。

  “是啊,”阿爾說。

  “我知道這位亨利同志就不是,”小個子說。

  “那我就不敢信任他了,”阿爾說。“我對他本來就不信任?!?/p>

  “你這個混蛋,”我說?!按蛩阕吡藛??”

  “還不打算,”阿爾說?!拔液芟朐俸纫槐??!?/p>

  “我對亨利同志是非常了解的,”那小個子說?!拔以僬f些拉爾戈·卡瓦列羅的事情給你們聽聽?!?/p>

  “一定得讓我們聽?”阿爾說?!皠e忘了我是人民軍隊的戰士。你不覺得那會瓦解我的斗志嗎?”

  “你不知道,他的腦袋瓜子膨脹得可厲害啦,如今都快成為個狂人啦。他當了總理又兼陸軍部長,誰也再別想跟他說一句話。你知不知道?他本來倒是個正正直直的工會領袖,可說介于已故的薩姆·龔帕斯和約翰·盧·劉易斯之間,要不是阿拉基斯泰因這家伙找到了他,也就不會有那樣的事了?!?/p>

  “說得慢點兒,”阿爾說,“我聽都聽不清楚?!?/p>

  “啊呀,是阿拉基斯泰因找到了他!就是眼下在巴黎當大使的那個阿拉基斯泰因!你知道就是這家伙把他捧起來的。他稱他西班牙的列寧,這一來那可憐的人就硬是要做西班牙的列寧了,有人給他一副望遠鏡讓他看看,他就自以為是克勞塞維茨了?!?/p>

  “這話你剛才說過了,”阿爾冷冷地說道?!澳阌惺裁锤鶕??”

  “嗬,三天前他還在內閣會議上大談起軍事呢。那次會議上討論的就是我們今天采取的這個行動,赫蘇·埃爾南德斯其實也只是跟他開個玩笑,他問他戰術和戰略有什么區別。你知道那老兄怎么說?”

  “不知道,”阿爾說。我看得出這個新認識的同志惹得他有點心煩了。

  “他說,‘所謂戰術就是對敵人發動正面進攻。所謂戰略就是對敵人實行側面包抄。’你看這多有意思?”

  “你還是快走吧,同志,”阿爾說?!澳阊?,真是泄氣透了。”

  “可我們一定得把拉爾戈·卡瓦列羅趕下臺,”那矮個子同志說?!暗人@場進攻一結束,我們得馬上趕他下臺。他干下了這件蠢到了家的事,也只有完蛋的份兒了?!?/p>

  “好吧,同志,”阿爾對他說?!翱晌颐鲀涸缟线€得去參加進攻戰呢。”

  “啊,你們還要去進攻?”

  “你聽我說,同志。你要胡扯些啥你只管跟我扯好了,因為聽你胡扯蠻有意思,反正我也不是個小孩子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可你別跟我打聽什么,因為那樣你會招來麻煩的?!?/p>

  “我只是問你個人的事。又不是打聽什么消息?!?/p>

  “我們彼此都還不熟,還談不上問什么個人的事,同志,”阿爾說?!澳愫尾徽埖脚缘淖雷由先プ尯嗬靖艺f會兒話呢?我有些事情要問他。”

  “Salud,同志,”那小個子說著便站起身來?!澳蔷透奶煲姲伞!?/p>

  “好,”阿爾說?!案奶煲姟!?/p>

  我們看著他走到另一張桌子前。他表示了一下歉意,就有幾個士兵給他讓出個位置,我們的眼光還沒有收回來,看見他就已經把話匣子打開了。那些士兵好像都很感興趣。

  “你看這小個子怎么樣?”阿爾問。

  “我弄不懂?!?/p>

  “我也弄不懂,”阿爾說?!皩@次進攻他無疑是有看法的?!?/p>

  他喝了一口,伸出手來?!翱匆妴幔楷F在不抖了。我也不是個酒鬼了。我在進攻之前向來是不喝酒的?!?/p>

  “今天怎么啦?”

  “你不是看見了嗎?你說這情況怎么樣?”

  “太可怕了?!?/p>

  “就是這話。說得再確切也沒有了。太可怕了。我看他現在是戰略、戰術全用上了,因為我們的進攻是正面、兩翼一起上的。其他各路戰線上情況怎么樣?”

  “杜蘭攻下了新賽馬場。就是那個hipódromo啦。眼下部隊就收縮在通入大學城的那個走廊地帶上。北邊我們越過了科魯尼阿路。從昨天早上起部隊就被阻擋在阿吉拉爾山下。今天早上的形勢就是這樣。聽說杜蘭的旅損失了一半以上。你們那兒怎么樣?”

  “明天我們又要去攻打那些農家房子跟那個教堂了。目標是人稱‘山中隱士’的山上那個教堂。山坡上挖了那么多的溝溝,無論攻到哪兒都至少要三面受到**據點的掃射。那兒的**據點全都是挖得深深的,而且還有很牢固的工事。我們的炮太少,組織不起像樣的炮火掩護把這些**火力壓下去,又沒有重型野炮好把這些**陣地摧毀。那三座農家房子里都有反坦克炮,教堂旁邊還有個反坦克炮兵群。打起來那才叫要命呢。”

  “預定什么時候開始?”

  “不要問我。那我不能告訴你?!?/p>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得拍電影,”我說?!芭牧穗娪八玫目钭尤烤璜I去買救護車。我們在阿爾加達橋的反擊戰中拍到了第十二旅。上星期在其格隆附近的進攻戰中又把十二旅拍了進去。在那一仗里拍到的幾個坦克鏡頭是滿不錯的。”

  “那一仗坦克沒打好,”阿爾說。

  “我知道,”我說?!安贿^拍在電影里還是挺不錯的。明天怎么樣?”

  “早早出來等著就是了,”他說?!翱梢膊灰玎??!?/p>

  “你現在感覺如何?”

  “覺得累透了,”他說。“頭也痛得厲害。不過比剛才要好多了。我們再喝一杯,喝完了就上你那里去洗個澡。”

  “恐怕還是應該先吃飯?!?/p>

  “我身上這么臟,怎么好去吃飯呢。你先去占個座兒,我去洗個澡,回頭再到大馬路來找你。”

  “我跟你一塊兒去?!?/p>

  “不,還是先去占個座兒,回頭我再來找你?!彼杨^伏在桌子上。“老兄,我的頭真痛呵。都是讓那老爺坦克的響聲給鬧的。現在雖然聲音是聽不見了,可耳朵里還是一個勁兒的響。”

  “你為什么不去睡覺呢?”

  “我不去。我寧可不睡,跟你在一期待會兒,等回去再睡覺。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

  “你該不會得了酒精中毒癥吧?”“不會,”他說?!拔覜]病。我跟你說,漢克,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胡說一起的,可我看我明天要給打死了?!?/p>

  我拿手指尖在桌子上敲了三下。

  “這種感覺是誰都會有的。我就有過好多次了?!?/p>

  “不一樣,”他說。“我這個感覺可是平常沒有的。要知道,我們明天奉命去攻打那個目標,打得實在沒有道理。我能不能叫他們上去,心里一點譜兒都沒有。他們不肯去,又沒辦法逼他們走。固然事后你可以槍斃他們,但是在那個當口兒上他們不肯去就是不肯去。槍斃他們他們也不肯去?!?/p>

  “大概不會有什么事的?!?/p>

  “怎么不會呢。我們明天上去的步兵是精銳。他們是好歹都會上的。跟頭一天派去的那幫子膽小鬼可不一樣?!?/p>

  “大概不會有什么事的?!?/p>

  “怎么不會呢,”他說?!安挪粫泻檬履亍7凑冶M我的力量,能辦到多好就要辦到多好。叫他們出發這沒問題,帶他們上去也行,只是難免要一個一個半途停下??梢舱f不定他們到得了。我手下有三個靠得住的人。只要這幾個可靠的人里有一個沒有一開始就給撂倒,那就好?!?/p>

  “你這幾個可靠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個是芝加哥來的希臘大漢,這人刀山敢上,來時的勇氣絲毫不減。一個是馬賽來的法國人,這人左肩還上著石膏,有兩個傷口還沒收口,就要求從皇家旅館的傷兵醫院里出來參加這次戰斗了,身上都還綁著繃帶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得了的。我是說,這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的??粗?,再硬的心腸也要心碎的。他原先是個開出租汽車的?!彼D了一下?!拔业脑捥嗔恕H绻以捳f得太多,你就趕快叫我住嘴?!?/p>

  “還有第三個是什么人?”我說。

  “第三個?我說過有第三個?”

  “對?!?/p>

  “啊,對了,”他說?!澳蔷褪俏伊??!?/p>

  “那其他的人呢?”

  “他們都是技工,可不是當兵的料。他們判斷不了戰場上的形勢。而且個個都很怕死。我也做過工作,想使他們克服這種怕心,”他說?!翱墒敲看沃灰怀鰬穑麄兊睦厦【陀职l了。他們戴上坦克帽,在坦克旁邊一站,看著倒也很像個坦克手的樣子。爬進坦克也還是很像個樣子。可是只要頂蓋一放下,坦克里邊實際上就等于沒人。他們根本不好算坦克兵。我們還沒有時間訓練新的坦克兵。”

  “你還打算去洗澡嗎?”

  “我們再在這兒坐一會兒吧,”他說。“這兒挺好的。”

  “想想也真滑稽,大街的盡頭就是戰場,要打仗就去,不打仗就到這兒來?!?/p>

  “可來了還得去,”阿爾說。

  “要不要找個姑娘?佛羅里達旅館里有兩個美國姑娘,都是新聞記者?;蛟S有個把談得來的也說不定哩?!?/p>

  “我不想陪著她們說話了。我累透了。”

  “角落里那張桌子上是兩個休達來的摩爾姑娘?!?/p>

  摩洛哥北部港口,與直布羅陀相對。

  他朝她們那頭看看。兩個都是黑皮膚、濃頭發。一個個子大,一個個子小,看去卻都很壯實、活潑,沒什么說的。

  “算了吧,”阿爾說?!拔颐魈炜吹降哪柸诉€會少嗎,今兒晚上何苦還要找她們鬼混呢?!?/p>

  “姑娘有的是啊,”我說?!榜R諾麗塔就在佛羅里達旅館。跟她同居的保安部門那個家伙到巴倫西亞去了,她對他可‘忠實’哩,誰找她都行?!?/p>

  “我說,漢克,你到底要哄我干什么呀?”

  “想讓你打起點精神來唄?!?/p>

  “小孩子見識!”他說?!岸嘁粋€人又頂得什么事?”

  “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個人?!?/p>

  “死我倒一點也不怕,”他說?!八榔鋵嵰菜悴涣耸裁?。只是這樣去死死得犯不上。發動這次進攻是錯誤的,所以死得實在犯不上。我現在開坦克很懂行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還可以培養些優秀的坦克手出來。如果我們的坦克速度能稍微快些,反坦克炮也拿它們沒辦法,哪里像現在,坦克的機動性差,就盡吃反坦克炮的虧。不過我跟你說,漢克,坦克可也并不像我們原先想象的那樣厲害。你還記得嗎,當初大家不是都有個想法,認為只要有了坦克就萬事大吉了嗎?”

  “坦克在瓜達拉哈拉還是發揮了威力的。”

  “話是不錯。可那時的坦克手都是老資格。都是軍人。對手又是意大利人。”

  “可現在又怎么啦?”

  “情況大不一樣啦。那幫雇傭軍簽的合約期限是六個月。他們多半是法國人。前五個月他們干得倒還很像個軍人樣,可現在他們就只想保住性命,過了這最后一個月就回國去。他們現在屁事也不頂了。俄國人是這里政府買進那批坦克時作為示范人員派來的,那當然是沒說的。可現在他們都在陸續調回去了,說是要改派到中國去。新補充進來的西班牙人是有好有壞的。要培養一個好的坦克手得花六個月工夫,那也只能教他稍微懂些門道而已。要能判斷形勢、靈活發揮,還得有才能才行。我們現在卻只有六個星期的訓練時間,而且有才能的人又不是很多?!?/p>

  “他們當飛行員還是不錯的?!?/p>

  “他們當坦克手也應該是不錯的。但是你一定得找干得了這一行的人。這很有點像當牧師一樣。一定要有這方面的才能。特別是如今,對方已經有大批反坦克炮了?!?/p>

  奇科特酒吧的百葉窗已經拉下,此刻連門也鎖上了。顧客已經不能進店了。不過打烊還早,還有半個小時可以勾留。

  “我喜歡這個酒吧,”阿爾說?!斑@會兒店里就不是那么鬧哄哄了。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在船上工作,在新奧爾良碰到了你,我們一起走進蒙特利昂旅館的酒吧去喝一杯,那個長相活脫兒像圣塞巴斯蒂安的小伙子拉著念經一樣的怪腔怪調在喊名字找客人,我給了他一個兩毛五的銀角子,讓他代我找B.F.斯洛布先生?”

  圣塞巴斯蒂安:古羅馬的衛隊長,早期的基督教徒,因在軍隊中傳播基督教,被皇帝下令綁在樹上,亂箭射之而未死,后終被亂棍打死。被認為是射手的保護神、士兵的保護神。

  阿爾很可能是存心開玩笑。因為“B.F.”有個意思是大傻瓜,“斯洛布”有個意思是飯桶。

  “就是你說‘從”村舍“來唄’的那個調子?!?/p>

  “是啊,”他說。“這事我一想起來就要笑?!彼职言掝^接著說下去:“你瞧,現在他們對坦克已經再也不怕了。誰都不怕了。我們也不怕。不過坦克到底還是有用的。還真有用呢。只是現在一碰上反坦克炮就壓根兒經不起打。恐怕我還是應該換個行當了。不,也不見得。坦克還是有用的。只是照眼下的形勢來看,當坦克手的一定要干得了這一行。眼下要當個出色的坦克手,沒有相當的政治素養是不行的?!?/p>

  “你就是個出色的坦克手?!?/p>

  “我很想明天就換個行當,”他說。“我盡說些泄氣透頂的話,可是泄氣話也應該可以說吧,只要別影響了人家就行。你知道,我還是喜歡坦克的,問題是我們對坦克使用不當,因為步兵還不大懂這檔子事。他們就巴不得前進的時候有坦克大爺在前邊替他們掩護。那可不行。那樣的話他們對坦克就會產生依賴性,沒有了坦克就一步也不能動彈。有時候連隊伍都不肯展開了。”

  “我明白。”

  “可是你瞧,如果你有真正懂行的坦克手,他們就會先沖在前面,發揮**的火力,然后退到步兵的背后,向敵人的炮兵陣地轟擊,把敵人的大炮打啞,等到步兵發動進攻的時候,再給步兵以火力掩護。另外有一部分坦克還可以發揮騎兵的作用,把敵人的**據點迅速拔掉。坦克還可以跨越壕溝,向縱深和壕溝兩翼三面射擊。坦克只有在合適的時候才可以帶領步兵沖鋒,只有時機成熟了才可以掩護他們推進。”

  “可眼下呢?”

  “眼下呀,反正看明天你就知道了。因為我們的大炮少得實在可憐,所以我們完全是被當作半機動裝甲炮隊來使用的。一旦停止了運動,實際就成了輕型炮隊,機動性沒有了,還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敵人的反坦克炮正好拿你當靶子打。要是不想呆著挨打,也只能充當鐵甲開道車那樣的角色,在步兵的前頭推進。到了最近,連這開道車還會不會往前開,這車里的人還想不想往前開,都沒有一點把握了。就是開到了目的地,誰知道車子背后還有人沒有呢?!?/p>

  “現在你們一個旅有幾輛坦克?”

  “一個營是六輛。一個旅就是三十輛。大體上是這個數目?!?/p>

  “你這就跟我一塊兒去洗個澡,洗完澡再一塊兒去吃飯,不好嗎?”

  “也好。可你千萬不要為我操心,也別當我心里感到憂慮什么的,因為我沒什么可憂慮的。我不過是累了,很想找個人說說。你也用不到拿話給我打氣,因為我們那里有個政治委員,我很明白自己在為什么而戰斗,我沒什么可憂慮的。我就是希望凡事都要辦得效率高一些,使用東西總要盡量多動動腦子?!?/p>

  “你憑什么認為我要拿話給你打氣了?”

  “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了。”

  “其實我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要找個姑娘,好讓你別盡說那些打死呀什么的泄氣話。”

  “得了,我今兒晚上是不想找什么姑娘了,泄氣話嘛,我也愛怎么說就怎么說了,只要別傷了人家就行。我的話傷了你沒有?”

  “走吧,洗澡去吧,”我說。“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氣泄光了也不干我事?!?/p>

  “你看那小個子是個什么人,聽他的口氣好像挺了解情況似的?”

  “不知道,”我說?!拔胰ゴ蚵牬蚵牎!?/p>

  “他的話說得我心都沉了,”阿爾說?!昂茫覀冏甙??!?/p>

  禿了頂的老侍者打開了奇科特酒吧的外大門,讓我們出了店堂來到街上。

  “**打得順利嗎,同志?”他在門口說。

  “沒問題,同志,”阿爾說?!按虻煤茼樌??!?/p>

  “我很高興,”那侍者說?!拔业暮⒆釉谝凰奈迓?。你們見到他們嗎?”

  “我是坦克部隊的,”阿爾說?!斑@位同志是拍電影的。你見到了一四五旅嗎?”

  “沒有,”我說。

  “他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路那頭,”老侍者說?!拔业暮⒆邮菭I里**連的政委。他是我的小兒子。今年二十歲?!?/p>

  “同志,你是哪個**的?”阿爾問他。

  “我是**派的,”那侍者說。“不過我的孩子是個**員。”

  “我也是,”阿爾說?!巴?,**的成敗還沒有最后決定。當前的困難是很大的。法西斯分子據守的陣地非常牢固。你們在后方,也應該跟我們在前方一樣堅定。我們即使在目前還一時攻不下這些陣地,可也已經證明我們如今有了一支能夠發動進攻的軍隊,我們的軍隊將來會取得勝利的,你等著看吧?!?/p>

  “那埃斯特雷馬杜拉路那邊呢?”老侍者還是沒有關門,又繼續問?!澳沁吺遣皇欠浅NkU?”

  “沒什么,”阿爾說。“那邊很好。他在那兒,你只管放心好了。”

  “愿上帝保佑你,”那侍者說?!霸干系坌l護你、照應你?!?/p>

  來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爾說道:“哎,他政治上有點糊涂,是不?”

  “他可是個好人,”我說?!拔艺J識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他看來是個好人,”阿爾說?!安贿^他的政治覺悟還有待提高?!?/p>

  佛羅里達旅館的房間里滿是人。屋里放棄了留聲機,只見四下一片煙霧騰騰,地上還有人在那里擲骰子。來洗澡的同志接連不斷,滿屋子盡是一股煙氣、肥皂氣,還有臟軍裝的味兒和浴間里散出來的水氣味兒。

  那個叫馬諾麗塔的西班牙姑娘正坐在床上跟一個英國記者說著話兒。她打扮得十分齊整、端莊,卻又有點仿法國流行式樣的味道,神氣顯得非常快活,也非常穩重,兩只冷靜的眼睛靠得很近。屋里也不算太鬧,就是留聲機聒耳。

  “這是你的房間吧?”那英國記者說。

  “服務臺那兒是用我的名字登記的,”我說?!拔矣袝r候也就在這兒睡覺。”

  “可這威士忌是誰的呢?”他問。

  “是我的,”馬諾麗塔說。“那一瓶已經給大家喝完了,所以我又買了一瓶。”

  “你真會辦事,姑娘,”我說。“這么說我總共欠你三瓶了?!薄皟善?,”她說。“還有一瓶算我送的。”

  桌子上,我的打字機旁邊,一只打開一半的罐頭里有好大一方熟火腿,邊上紅白紋理分明。時不時就會有個同志探起身來,拿小刀切上一片,然后又蹲下去擲他的骰子。我也切了一片吃。

  “下一個就輪到你洗了,”我對阿爾說。他一直在滿屋子打量。

  “你這房間不賴,”他說?!斑@火腿是哪兒來的?”

  “是我們向一支部隊的intendencia買的,”她說?!疤袅?,是不是?”

  西班牙語:軍需部。

  “這我們是說誰?”

  “他和我,”說著她轉過頭去望了望那個英國記者。“你看他不是挺有辦法的嗎?”

  “馬諾麗塔待人最厚道了,”那英國人說?!拔覀冊摏]有打攪你吧?”

  “沒事兒,”我說。“這床我回頭恐怕要用,不過要用也還得過好久呢?!?/p>

  “那我們可以到我的房間里開晚會去,”馬諾麗塔說。“你該不會生氣吧,亨利?”

  “沒有的事,”我說?!澳菐讉€擲骰子的同志都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馬諾麗塔說?!八麄兪莵硐丛璧?,后來就留下擲起骰子來了。人倒都是挺不錯的。我的壞消息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呀?!?/p>

  “消息壞透了。我的未婚夫你該認識吧--他是公安部門的,前些時到巴塞羅那去了?”

  “認識,當然認識?!?/p>

  阿爾到浴間里去了。

  “唉,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給打死了。我在公安部門里又沒有個靠山,他答應給我弄的證件始終沒有給我弄到,今天我聽說我就要被逮捕了?!?/p>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證件,他們說,我老是跟你們這班人混在一起,還老是跟部隊里的人混在一起,所以很可能是個間諜。要是我的未婚夫沒有給打死的話,根本什么事也不會有。你肯不肯幫幫我的忙?”

  “當然,”我說?!澳阋菦]有問題的話,也不會拿你怎么樣的?!?/p>

  “我想我還是待在你這兒穩當些。”

  “可你萬一要是有什么問題,那不是要我好看嗎?”

  “我待在你這兒不行?”

  “不行。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煩,打電話給我好了。我從來沒有聽見你向誰打聽過什么涉及軍事的問題。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我可真是個好人呀,”她這時背對著那英國人,探過身來說?!澳憧次掖谒莾盒袉??他不是個壞人吧?”

  “我怎么知道?”我說?!拔乙郧皬膩硪矝]有見過他?!?/p>

  “你生氣了,”她說?!斑@事就暫時先擱一擱吧,讓我們大家都快快活活的,一起去吃飯吧?!?/p>

  我走到那幾個擲骰子的人跟前。

  “你們打算去吃飯嗎?”

  “不去,同志,”那個手拿骰子的人頭也沒抬就說?!澳阋獊硪粔K兒玩玩嗎?”

  “我要去吃飯了?!?/p>

  “那我們留在這兒等你回來,”另一個一起擲骰子的人說。

  “快擲下去呀。我已經照你的數押了呀。”

  “你要是撈到了什么外快,可帶了來玩玩呀?!?/p>

  這房間里除了馬諾麗塔以外,還有一個人我認識。他是十二旅的,正在那里放留聲機。他是個匈牙利人,是個憂傷的匈牙利人,不是那種快快活活的匈牙利人。

  “Saludcamarade,”他說。“謝謝你的友好款待?!?/p>

  西班牙語:敬禮,同志。

  “你不擲骰子嗎?”我問他。

  “我可沒有那份閑錢,”他說。“他們是簽了合約的飛行員。是雇傭兵......他們要掙到一千塊錢一個月。他們本來是在特魯埃爾前線的,如今都到這兒來了?!?/p>

  “他們怎么會上我這兒來的?”

  “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你??墒撬髞碛惺碌綑C場上去了。是有輛汽車來接他去的,當時他們早已賭開了場了。”

  “歡迎你到我這兒來,”我說?!耙院笳堧S時來好了,用不到客氣?!?/p>

  “我來聽聽這幾張新唱片,”他說。“不會打攪你吧?”

  “哪兒的話呢。沒有關系。來喝一杯吧。”

  “還是來點兒火腿吧,”他說。

  一個擲骰子的卻探起身來管自切了一片火腿。

  “你有沒有見到這個房間的主人叫亨利的?”他問我。

  “那就是我?!?/p>

  “啊,”他說?!皩Σ黄?。想來一塊兒玩玩嗎?”

  “回頭再奉陪,”我說。

  “好吧,”他說。隨即又含著一嘴的火腿嚷嚷:“嗨,你這個焦油腳的混蛋!你骰子擲出去一定要撞在墻上彈回來才好算數哇?!?/p>

  “焦油腳”是美國人給他們北卡羅來納州人品的綽號。

  “那也幫不了你什么忙啊,同志哎,”手拿骰子的那個人說道。

  阿爾從浴間里出來了。看他周身都很干凈了,只是眼圈四周還留著些污跡。

  “拿塊毛巾擦一擦,”我說。

  “擦什么呀?”

  “你再到鏡子前面去照一照嘛?!?/p>

  “鏡子上盡是水氣,”他說?!肮芩兀矣X得蠻干凈了?!?/p>

  “我們吃飯去吧,”我說。“來吧,馬諾麗塔。你們兩個認識嗎?”

  我看她拿眼睛把阿爾上下一打量。

  “你好,”馬諾麗塔說。

  “我說這主意不壞,”那英國人說。“我們就吃飯去吧??缮夏膬喝コ阅??”

  “他們在擲骰子?”阿爾說。

  “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

  “沒看見,”他說。“我只看見了火腿。”

  “是在擲骰子。”

  “你們去吃吧,”阿爾說。“我留在這兒。”

  我們跨出房門的時候,蹲在地上一共是六個人,阿爾·瓦格納正探起了身子在切一片火腿。

  “你是干什么的,同志?”我聽見一個飛行員在問阿爾。

  “坦克部隊的?!?/p>

  “坦克八成兒已經不頂用了吧,”那飛行員說。

  “不好的消息多啦,”阿爾說?!澳銈兪掷锬鞘鞘裁??是骰子嗎?”

  “要看看嗎?”

  “我不要看,”阿爾說。“我想來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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