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暖花開

　　沒去過樓臺市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偏見，認為這是一座新型的能源城市，煤炭、電力既是維持其運轉(zhuǎn)的一體兩翼，也是它的兩張名片。了解深一點的，恐怕還能說出這里有全國最大的露天煤礦，由小平同志在改革開放之初引進美國商人H?M博士巨資興建而成。既然是能源城市，那么污染與臟亂就不可避免。不過，但凡到過此地的人，就不這么看了，說這是一座難得干凈、美麗和漂亮的花園之城。藍天、白云、綠草、碧水、高樓大廈，一個都不少。樓臺因煤、因電立市，在全省算得上比較年輕的城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才正式成立。建市時間雖短，但書記、市長換得茬數(shù)卻不少，幾乎每隔兩年就換一次。令人稱奇的是，凡從此地走出去的市長或書記幾乎無一例外地得以提升，成為副省級以上干部。提升之快、職級之高在全省堪稱首屈一指。正因為如此，小小的、“不及盈寸”的樓臺市日益成為那些渴望在仕途更上層樓甚至是超常進階官員們爭相追逐的風水寶地。

　　我考入市SW局的這一年，正好是全省唯一的女書記荊書記主政樓臺之時。雖屬女流之輩，但與前幾任官員相比，荊書記的工作是最出色的。當然，我說的這個“最出色”，絕非本人一孔之見，而是多少年來樓臺父老的共識，因為她給樓臺辦的實事最多、最顯而易見、與普通百姓的生活也最密切相關。如積極爭取，讓千里進京天然氣管線為樓臺市留下唯一一處口子，結(jié)束了市民們?nèi)济鹤鲲垺⑽廴经h(huán)境的歷史；如修了一條連接全市四個產(chǎn)煤大縣120座大小煤礦的山地高等級公路；如為嚴重缺水、缺少靈氣的樓臺市在鬧市區(qū)建了一處占地二百多畝的人工湖；在市中心建起了全省最大的城市廣場群，等等。這不凡的政績，使人們心悅誠服地親切地稱她為荊大娘。幾個大手筆項目，不僅是功在當代、利及子孫的民生工程，也奠定了樓臺市日后經(jīng)濟騰飛的基礎和城市大規(guī)模擴容升級的基調(diào)。

　　事情做的不少，但絕非緣于樓臺市煤電豐富，錢多得花都花不了就做得易如反掌。因為那幾年煤電尤其是煤炭形勢并不好，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嚴重畸形的樓臺財政不僅并不富裕，甚至還有點潦倒。但荊書記在相對短暫的任上，硬是利用足稱得上捉襟見肘的財政資金，辦成了許多她的前任難以辦成的大事。正因為如此，這個堪稱女中豪杰的女書記的仕途也發(fā)展更快，從樓臺任上先升任省紀委書記，之后沒幾年，先后任省委副書記、省人大主任之高職。可惜的是，在人大主任之位沒干半年，就在一次下鄉(xiāng)途中車禍而亡，讓好多人為之哀嘆不已。這似乎為中國人向來篤信的宿命論提供了恰如其分的注解：萬事皆由命，半點不由人。命里多大就多大。

　　若按此來解釋，我被樓臺市SW局的錄用似乎也是命里注定的事情。說命里注定，一是因為SW局是全市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好單位，好得讓人都想不敢想，至少我這個窮光蛋就從沒想過。二是事情的發(fā)生純屬偶然，之前毫無征兆，半點都沒有，半月之前還是一副窮途末路的狼狽相，半月后卻出乎意料地幾乎一步登天。這前后大相徑庭的極地跨躍除了用“命運”這個詞解釋之外，一時半會兒好像還難以找到一個讓自己更讓別人信服的說法。如果說非要強詞奪理的話，也只能用功到自然成來解釋了。這個時候，時令仍是初秋，但地處黃土高原的樓臺市卻正快速從秋老虎如火如荼、肆虐異常轉(zhuǎn)為“早穿皮襖午穿紗”的秋涼怪象。不過，我的心情似乎正經(jīng)歷著一場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盛象，因為我要去樓臺市最好的單位SW局去上班了，我要成為一名頭頂國徽、身穿制服的共和國SW官了。

　　說到這里，我得向讀者朋友解釋一下“SW局”是個什么樣的單位，否則會成為您的閱讀障礙。SW局是個條管單位，在國家層面上有個總局，在地方層面有兩個局，一個叫地方SW局，一個叫國家SW局。這兩個局，都是非常重要的單位，其職能是以組織收入為中心，全國或地方80%以上的財政收入都是由這兩個局的SW干部給收回來的。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地方SW局，還是國家SW局，其在政府各部門中的位置相當靠前，相應地SW干部在社會上的地位自然非常強勢，是絕對的牛人群體。話說到此，您一定明白SW局是個什么樣的單位了吧。好！那我就不哆嗦了。

　　樓臺市SW局的辦公地在市中心，恰好毗鄰城市中心廣場群的一角。不過，辦公地雖在此處，但它所占的樓宇并非屬于自己，而是租住在中國銀行樓臺分行里。那幾年，正是各大銀行大干快上建設豪華辦公場所的井噴時期，全市的幾家國有銀行爭相攀比，樓建得一個比一個高，裝飾得一個比一個豪華。與其它行相比，樓臺中行的樓不是最高，約有九層，但所占位置最好，裝飾得也最上檔次，聽說當時的行長是在考察了經(jīng)濟繁榮、金融發(fā)達、實力雄厚的北上廣深等地的中行大樓之后才建的。

　　所以說，占據(jù)市區(qū)中心一角的中行在樓臺市最為著名，外表是通體的玻璃幕墻，白天銀光閃閃、氣宇軒昂，夜晚則被鑲嵌其上的霓虹燈裝點得流光溢彩。里邊的裝修更氣派，大理石、高檔瓷磚、實木成為裝修的主材料。要知道，當時樓臺市的大小單位，包括市委市政府辦公樓的內(nèi)裝修也僅限于水泥和膠合板之類的普通材料。中行大樓的屋子，間間都經(jīng)過吊頂處理，大大小小的燈星星似的滿頭都是，連配置的辦公家俱，都全是名牌。在樓臺市區(qū)，絕對沒有人不知道財大氣粗的中行，其氣派堂皇的辦公樓已成了廣場群景點的一座最搶眼的標志性建筑。

　　同樣，比中行還實力雄厚的市SW局之所以租住在中行大樓里，是有一定原因的，絕非有意寄人籬下。SW局于一九九四年才正式組建，是國家九十年代那一輪改革中誕生的新生兒。聽說，人家的新辦公樓正在市區(qū)新區(qū)緊鑼密鼓地建著，且建設標準就比照市中行。

　　大多老百姓，只知道中行大樓外觀氣派，但對里邊的考究裝飾只聞其名未見其詳，因為中行大樓的門庭一天24小時都有全副武裝的保安人員值守，可不是隨便出入的。但我卻又有幸成為一名能夠天天自由進出的主人，從中行樓下不遠處的院子大門進出時，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南來北往的市民們那羨慕而崇拜的眼神。

　　我被市SW局錄用的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樣，不徑而走，迅速就在熟人圈中傳了個遍。誰說好事不出門？好事也能出門啊！面粉廠的同事，對我一鳴驚人的“壯舉”甚為稱奇。反應平淡的，只有劉廠長一人，從他平靜的聲色和話語中可以看出，我的脫穎而出、遠走高飛他已有幾分預料。他說：“走吧，我早就想給你找個這樣的地方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現(xiàn)在你自己找到了，快走吧，若全廠職工都像你一樣，我就是討吃也不缺地方了。”劉廠長通情達理，言語真誠，使我深受感動，也使我良心上非常不安，因為在我身處困境之時他接納了我，幾年來又辛勤培養(yǎng)了我，而我卻在廠里最艱難的時候沒能留下來，與他同甘共苦、同舟共濟，相反卻義無反顧地棄他而去。

　　多年來，這個令人慚愧和歉疚的思想包袱一直重壓在心頭，每每想起都讓我非常不安，總覺得欠了他一大筆人情債。其實，從離開廠子的那一天起，我就暗下決心：等有一天混好了，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報答他。但十幾年過去了，也沒能混出個樣子，始終都沒有機會、沒有力量兌現(xiàn)這個深藏于心的諾言，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希望自己這出于真心的道歉能夠產(chǎn)生心靈感應，換來他對我當年自私和臨陣脫逃的原諒，也希望他能真正理解我那時的處境。

　　在風平浪靜的面粉廠，我的如此舉動就像寧靜的湖水里掉進了一塊巨石，激起了男女老少的如潮回應，有驚異的，有佩服的，也有不以為然的。人性的差異在這里得到了淋漓盡致得展示，總體上一邊倒，局部地方看法不一。尤其是那些只知其表不知其里的同事，對我的突跳“龍門”頗有微詞。依他們之見，一則我沒那個能耐，二則在跑關系成風的年代，我縱有三頭六臂也難以如愿，之所以能考入在他們眼里肥得流油、紅得發(fā)紫的SW局，純屬跑關系，走后門。瞧！我這根空場面的獨搟杖竟受到了如此抬舉，折煞我也！無論何種說法，我都一笑了之，我哪有必要跟他們空費口舌進行理論啊。

　　靠關系也好，憑能力也罷，反正我已從效益日下、瀕臨倒閉的面粉廠跳了出來，進了一家大機關。據(jù)可靠消息，光收入就將超他們五六倍，還旱澇保收，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就憑這個就足夠他們快馬加鞭追一陣子了。但無論認可我的，還是不認可的，似乎都有這樣一個共識，即認為我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將來必有大官做、大財發(fā)。更可笑的是，同事之中，無論年長還是年少，都一個個爭相跟我套近乎，連一向與我關系不睦的盧師傅也突然陪著笑臉，明知我不抽煙，還整整一個下午，多次動作敏捷地從上衣右口袋里掏出比左口袋貴好幾倍的香煙敬我，并說了許多求我來日發(fā)達之后對他關照的話。

　　劉廠長把這事當作廠里半年來發(fā)生的唯一一件大喜事來慶祝，親自主持召開了歡送會，當眾贈送了價值不菲的紀念品，還賦詩一首，作為對我的祝賀與勉勵，其情、其景真摯感人，讓我終生難忘，尤其是他親自手書的那首送別詩，我不知溫習過多少遍

　　與寧楓共勉之

　　——樓臺面粉廠全廠職工敬送

　　（一）

　　鵝毛雖輕

　　經(jīng)千里之途，

　　禮品價小

　　表全廠心意。

　　相處的日子

　　留下美好的記憶，

　　流逝的歲月

　　讓我們共同銘記。

　　奉獻糧食的事業(yè)

　　你雖然短暫，

　　工作中又是那么的默默無聞，

　　但你留下的

　　給我們啟發(fā)的

　　卻是產(chǎn)品與人品的同在。

　　社會上，生活中，

　　再貴的東西

　　千金可買；

　　但你高尚純潔的品德

　　是萬金換不來的。

　　工作上的追求與努力，

　　生活中的向往與執(zhí)著，

　　使你走上了新的崗位。

　　那是盡顯你光點的舞臺，

　　亦是發(fā)揮你更大才能的天地。

　　這是你的榮耀，

　　也是全廠人的自豪，

　　更是你新征程的起步。

　　要珍惜，更要努力，

　　生活步步充滿陽光。

　　（二）

　　果實的事業(yè)是尊貴的，

　　花的事業(yè)是燦爛的，

　　但綠葉的事業(yè)，

　　則更值得人贊美與尊敬。

　　因為你知道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

　　在我們共同的事業(yè)上，

　　在你人生的坐標中，

　　工作上，你

　　講求一個“效”字，

　　負到一個“責”字，

　　把握一個“嚴”字，

　　強調(diào)一個“細”字。

　　生活中，你

　　遇到分歧不爭論，

　　受到責難不灰心，

　　面臨阻力不退卻，

　　身處困境不動搖。

　　與人相處，你是

　　靜坐常思自己過，

　　是非面前，

　　不見你閑時議論他人非，

　　勞動中，

　　你堅信能吃苦乃為志士，

　　待人時，

　　你恪守肯吃虧不是癡人；

　　因為你懂得，

　　退一步天高地闊，

　　因為你深信，

　　情深德先受人敬。

　　（三）

　　日與月交輝，

　　情與誼相伴。

　　相處的是日子，

　　我們曾一起共灑汗水，

　　分離的亦是日子

　　但永存的卻是人間真情。

　　讓我們共譜一首曲，

　　為事業(yè)而奮斗。

　　讓我們高舉這杯酒，

　　愿生活更甜蜜。

　　讓我們同唱一首歌，

　　明天會更好。

　　歡送會后，是全廠職工共同參加的送別午宴，席設在一家中檔酒店里。這讓我深感不安，我知道，在處境艱難、每況愈下的面粉廠，為我搞一次宴會是多么的不易，這其中包含和傾注了劉廠長多大的情誼和對我的尊重啊，寄托了他對我的多少希望和期待啊。感動之余，我再三向廠長和身邊這些朝夕相處了整整四年的同事敬酒、致謝，把濃濃的感激與深深的歉疚傾注在這一杯杯淡酒之中。

　　幾個好友聞訊后，都不約而同地找上門來，一邊道賀，一邊不無感慨地說：看來，是金子總有閃光的時候。這話當年他們就不止一次說過，那還是在與世隔絕的校園里。每當讀到我的文章，就心悅誠服地說，兄之文筆、文才堪稱一絕，畢業(yè)后若能進大機關給領導當秘書，將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也將是走向輝煌人生的最佳起點和終南捷徑。這些不諳世事的書生們覺得，在機關當秘書，整天與當官的混在一起，肯定會得到火箭般的提撥，成為一個當官的。但后來，由于時運不佳，我不僅沒能進入在他們看來應該進的大機關，反而幾經(jīng)周折才進了面粉加工廠，當了一名與“當官的”八桿子都沒有瓜葛的技術員，這使兄弟們一個個不無遺憾，覺得我“上錯花轎”了，屈就了，大材小用了。這種結(jié)果，我自己也深有同感。在面粉廠工作，雖說專業(yè)對口，但卻走了一條大彎路。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這里，我居然意外地幸運地遇上了一位生命中的貴人，一個知人識人、善于用人的開明廠長。這一遇不要緊，使我的這點從小到大日積月累的寫作特長得以未被荒廢。不僅沒有荒廢，還得到了筆桿子出身的劉廠長的高度重視和手把手的培養(yǎng)。劉廠長，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文質(zhì)彬彬的年輕廠長，常以自己的經(jīng)歷教育我，讓我在做好技術工作的同時，把面粉廠的文秘工作擔起來，干下去。他多次告我說，他曾給區(qū)糧食局前任局長當了六年秘書，之后被破格重用，派到面粉廠，當了廠長，一直干到現(xiàn)在。這件事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時下，都是一件不可思議但卻令人稱道的事情，因為好多有資歷、有關系的人趨之若鶩多年都沒有如愿，而他僅憑一枝筆就后來居上了。

　　廠長的經(jīng)歷，簡直就是為我量身定制的勵志教材，使我深受啟發(fā)和鼓舞，我決心向他學習，好好干，好好寫。按照他的安排，幾年來我一直兼做他的文字秘書，為廠里寫總結(jié)，寫計劃，寫各種材料。應用文與文學作品雖是同源聯(lián)系，但寫起來卻完全是兩回事兒，無論是在語言風格、口氣，還是在結(jié)構(gòu)、內(nèi)容上都大相徑庭，這使我常常大為不解。剛開始，雖很努力、很用心，但所寫的文稿總不能讓廠長滿意。這得不償失的付出，使我心灰意冷、一籌莫展，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鼓勵我，并極為耐心地指導我，像教小學生寫作文那樣一步一步、一點一滴地給以指教。他毫無保留的悉心傳授和我更加用心的努力相結(jié)合，終于在幾年后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到一九九五年年底，我不僅在質(zhì)檢方面能夠獨擋一面，在公文寫作上，也深得廠長認可。為獎勵我的貢獻，廠長一下給了我三個職務：質(zhì)檢科長、團支書、企業(yè)文化科副科長。

　　在畢業(y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我因成為面粉廠最年輕的中層干部，而倍受職工關注。工作上的艱辛付出與如愿以償?shù)幕貓笫刮覉孕牛瑮l條大路通羅馬，在企業(yè)干好了，照樣可以收獲成功，照樣可以大展宏途。我甚至樂觀的認為，照此下去，沒準兒有一天還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成為一個對社會更有貢獻、更有價值的人。

　　但某些時候，現(xiàn)實的發(fā)展總是超乎想象，超乎既定的模式，甚至還會產(chǎn)生背道而馳的結(jié)果。與我在廠里地位日益上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企業(yè)效益則開始急劇下滑，直至瀕臨倒閉，使我不得不被動且忍痛南征北戰(zhàn)，四處苦覓工作，但卻處處碰壁，始終難以如愿……好在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有付出就會有回報。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教訓中，所積累下的寶貴經(jīng)驗終于促成了一個完美的結(jié)果——在應聘市SW局文秘人員考試中，我出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