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篇濫竽充數的小兒科東西,寄給了一家省報副刊。天啊,竟很快得以發表了,還掙到了寶貴的十五元稿費。這微不足道的稿費雖絲毫不能扭轉我的困境,但對我來說卻不啻一個開天辟地的收獲和喜訊,其意義在于使身處困境、孤立無援的我看到了自信和新生的曙光,看到了靠文筆改變命運的希望。意猶未盡之下,我甚至將此前一時靈感附身信手涂鴉的幾首小散文也寄了出去,但這次卻不那么幸運了,僅被刊用了一篇。這篇小文章叫《葵葉》:
“廠區的角落曾有一塊閑置的空地,地片不大,但也不小,約兩畝見方,上面坑坑洼洼,滿是巴掌大的碎石和叢生的雜草,成為令人生厭、人見人躲的地方。
一個雨后的春晨,勤雜工老王肩扛一把撅頭來了。老王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眼見距退休之日無幾。大刨大干了整整一周,老漢終于將這塊被人遺忘的草灘翻了個平平整整。春日下,新鮮的泥土蕩滿了他皺紋密布的汗臉,與汗水一道道的蜿蜒著。
幾天后,老王又來了,將一顆顆發成小牙狀的向日葵籽種了下去。
不久,松軟干凈的黃土上,星星點點的嫩綠沐著初夏的陽光與和風破土而出了。
仲夏季節,向日葵已冒的老高,株株葵桿亭亭筆直,片片葵葉肥碩碧綠。從此,這個曾雜亂無章、目不忍睹的角落變成了一片郁郁蔥蔥、生機盎然的綠海,從車間大樓上遠眺,就像一方鋪滿蓮葉的荷塘。老王不時在這片綠海中或隱或現,撥撥草了,鋤鋤地了,像呵護自己的孩子似的呵護著他的向日葵。什么也不做的時候,常手捏短須,喜滋滋地望著他手創的佳作。
夏末初秋,碧波蕩漾的綠海逐漸變成了一處亮光閃閃的金灣。那株株腰桿粗壯的綠葵,變成了一盤盤金燦燦的鮮花。這美麗而迷人的金花,高昂著它們稚嫩的臉龐,含羞但卻不知疲倦地追隨著高空的艷陽,一步一步地走啊,走啊,走過蒼茫的黃昏,迎來了霞光滿天的黎明。
這金花綠葉造就的美景,煞是好看,不僅惹得蜜蜂為之翩翩起舞,也招來了成群結隊的女工們。這些活力與魔力四射的姑娘們,有本廠的,也有外廠的。姑娘們歡笑的臉龐,如葵花一樣艷麗;姑娘們奔走的步履,比清風還要明快。健壯的小伙子們也來了,他們將手里的相機,對準了笑成銀鈴的姑娘們及她們身后嬌艷欲滴的金花們,用一聲聲嚓嚓的脆響,將其定在一處,將兩種絢爛奔放的生命融為一體。那水靈靈的彩照多么好看啊,黃花嬌、綠葉翠,清新可人,把姑娘們的模樣兒襯得俊極了。老王看在眼里,樂在心上。
中秋前后,向日葵成熟了,昔日稚嫩的花盤一個個變得圓實厚重,再也無力追隨太陽那行色匆匆的步履,只好低垂著滿載果實的頭顱,一邊滿心感激向它作揖致謝,一邊飽含深情地向滋養她的大地行禮。
工余,或班前班后,青工們爭相掰葵餅,嗑葵籽,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角落里異常熱鬧,如多年前農村生產隊里的打谷場。老王更高興了,終日樂樂呵呵,目若彎月。
轉眼秋去冬來,角落里青翠的綠海已蕩然無存,金色的花海也不復存在,飽滿結實的葵餅亦無影無蹤,只留下一株株光禿禿的葵桿和上面殘存的幾片干皺皺、卷曲曲的枯葉。每有朔風襲來,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枯葉,馬上便晃著干癟的身軀飄零于地。
一個無風的中午,天氣稍為暖和,老王手提一把鐮刀來了,將一行行整齊的葵桿割倒后,又捆成了捆,向家住平房日日生火的職工,每人贈了三捆。有人問:“王師傅,您種的葵花讓人吃了籽,捆好的葵桿讓人燒了火,您圖啥呀?”
老王一甩汗水,嘿嘿一笑:“不圖啥,一快小荒地,還能圖個啥!”
夕陽西下,煙霞滿天,老王提著鐮刀走了。我望了望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然后俯視著腳下這片茬口遍地但并不零亂的土地,心頭忽地長出一片青青的葵葉來。”
不過,我不得不說,面粉廠的處境并未因香港回歸而出現絲毫改觀。單位已一分工資也不發了,但不發工資,還得去上班,劉廠長說企業面臨的問題是宏觀層面的,是全國性的,將靠深化改革予以解決。車間停產將近半年,滿目塵灰,遍地狼籍,曾經胖胖乎乎見人即躲的老鼠,被餓得暈頭轉向,竟毫無懼意地直往人腳下躥,一副嗷嗷待哺、視死如歸的樣子。庫房早空了,空空如也,面不用賣了——無面可賣了。單位盈不了一點利,卻把職工們集中起來,開會學習,說是為下一輪改革營造良好的氛圍,還說要想富口袋,必先富腦袋;口袋空空,是因為腦袋空空。大家都知道這是大話、假話、空話,一年來大會小會沒少開,學習學習再學習,但企業卻越來越不行,職工也越來越窮。
漫步廠區,到處都是光景衰敗的破落象,草坪高得風吹草低見牛羊了,也無人去剪;盆花旱得歪歪蔫蔫了,也沒人去澆。曾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的會議室,到處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置身其間,職工們一個個愁眉苦臉、一言不發。從表面上,似乎仍對劉廠長俯首聽命、言聽計從,私下里則各打算盤、各懷心事,養豬的人想著豬,沒養豬的想著如何出去打鬧兩個小錢養家糊口。我的心事是,怎能說服妻子支持我去學理發。身在曹營心向漢,人都是很實際的。幾個輪流讀報紙的副廠長,也全然沒有往日的高調,神情頹然、面如死灰,像在致悼詞。劉廠長坐在主席臺上,臉苦得像干瓜皮一樣皺皺巴巴。學習加上開會,一搞就是幾天,還絲毫沒有結束的跡象。大家都暗暗叫苦,有幾個職工借口豬病了需要打針,已好幾次不見蹤影了,留下來的也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坐不住。
我沒有養豬,又是全廠唯一住單身的職工,早就不想開會了,但又沒地方躲,也實在不好意思走,因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劉廠長一向待我不薄,尤其是當年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接收了我。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自來這里,沒少給他和廠里做工作,不為別的,就為報答他的大恩。所以,在眼下這非常時期,我不想不給他面子。硬著頭皮又學了幾天,妻打來電話,說家里有事讓我回去一趟。我想,這倒是一個擺脫開會學習的好借口。回家一看,也沒啥事,妻說要領我去見她的一個本家舅舅,看能不能在工作上幫幫忙。
我無話可說,只好跟著她去了,有病亂投醫,權且這樣吧。妻舅曾是玉水縣人事局副局長,當年她畢業分配時安排了她,據說現在又提了,是某個鄉的書記。不過,人雖跟著妻去了,但心里卻并未寄多大希望。我知道,這年頭企業普遍不行,想往旱澇保收的行政機關調,比登天還難,得縣委書記親自放話、簽字才成。一個鄉鎮一把手實在算不得什么大官,根本幫不了我的忙。夏天的水果,價格便宜,我和妻足足買了十幾斤,用一個大塑料袋提著,來到了縣城的她舅舅家。遺憾的是,這天我們很不幸運,并沒有見到她舅舅,只見到了她妗子。兩人坐下來,和她妗子聊了一會兒,說明來意就走了。
這根線雖說不見斷,但并不結實。晚上,我又跟妻說起了學理發的事。妻說,要不等十五大召開以后再說吧。
我說:十五大九月份才召開,得等一個多月,再說十五大開不開,跟咱們有什么關系?
妻說:聽單位人說,十五大要解決國有企業面臨的困難和問題。
我說:發錢呀還是發物呀?
妻無語。
我說:讓我學理發吧,我不能再花你的錢了,我得掙錢養家糊口,至少得自食其力。
妻還是無語。
我問:你在想什么?
妻說:一旦走了這條路,以前學下的東西就全付之東流了。
我說:學下的東西永遠在肚子里存著、攢著,等有機會再重操舊業也不遲。
妻說:我舍不得,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欣賞和自豪的就是你與眾不同的文才,只要你不放棄這個特長,就是一輩子當窮書生、窮文人,我也心甘情愿,文人雖窮,但學富五車,思想充實,境界高雅、高潔、不凡。
我說:都淪為徹頭徹尾的下崗職工窮光蛋了,還高個什么?人窮志短,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掙錢。人生有許多不同的階段,每一階段都有每一階段的任務和主題,就像一篇文章的段落一樣,每段都有其承載的信息和傳達的思想。我現在處于人生這篇文章的掙錢段落,不僅得掙錢,還得快掙錢,大掙錢,以擺脫困境。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在我看來,男人就是責任,現在咱們的位置和責任完全顛倒了。
妻說:我能忍受嫁給一個窮書生,但卻不能忍受嫁給一個理發匠,難道錢真有那么重要嗎?
我說:我也能忍受做一輩子窮書生,但卻不能忍受讓你跟著我窮一輩子,難道錢不重要嗎?
說著,我又自說自話:錢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尤其是現在。
妻無語,夜里輾轉反側了無數次。我知道,她心里在掙扎,是為信仰、信念與現實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而掙扎。妻一向擁有超棒的、令人嫉妒的睡眠,無論白天,還是晚上,腦袋只要一碰枕頭,瞬間就能發出鼾聲。因為這個,我不止一次稱她為豬,有時候也叫她豬八戒。剛開始這樣叫的時候,她很生氣,說我侮辱她人格。后來,忽然不生氣了,原因是看了一本書。她溫存地笑著說,書中所言,男人稱女人為豬,是愛稱、昵稱。但這天,這個被我愛稱為豬的她,卻再也無法入睡。不過,第二天,竟一句反對的話也沒說,就答應了我,只是不停地嘆息著:一切順其自然吧,順其自然吧,聽天由命吧。
八月十日,我和妻去了一趟縣城。之前,我聽說縣職中新近要開辦一期美容美發培訓班,目前正接受報名,學費也不貴,才四百元,可以學一個月,包教包會。但這天我們去得有點遲了,現場報名已結束。工作人員說,可以直接去教室,邊聽課邊報名。于是,我和妻又趕忙來到位于二樓的教室。立在窗戶前,可以清楚地看見里邊有一位衣著亮麗、頭發盤得像富士山一樣的女人正在講臺上授課。臺下,坐了滿滿一屋子人,但從前到后,從左到右,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婦,全是青一色的女性,一個男人也沒有。由于天氣太熱,敞開的窗戶間,一股股濃得有點嗆人的香水味撲面而來。見此,我二話沒說,撥腿就走。妻緊跟在后面,邊走邊問:“怎么啦?怎么啦?”
我一口氣逃出校園,才停下步子,轉過身來,對趕我趕得氣喘吁吁的妻說:“怎么全是女人?全是女人學理發?我看電視廣告里,明明有好多男人在學呀。”
妻樂得花枝一顫:這樣不好嗎,你不成了大觀園里的寶二哥啦?
什么寶二哥,叫我寶大哥也不學啦,我說。
當真?妻問,明澈的眸子閃著一種驚奇而意味深長的光芒。
當真!我怕讓那群女人笑死,我說。
唉,想不到,醞釀了多日的學理發念頭轉眼之間就胎死腹中了。我這個前怕狼后怕虎的懦夫!但妻樂得眉飛色舞,樂得一個勁兒地拍手,說,有心栽花花不活,無意插柳柳成蔭,歪打正著了。言外之意,是說那些女人無意之中幫了她一個大忙,而我卻悶悶不樂,一臉沮喪,心想斷了這條路,可怎辦呀?
之后,我離開妻子,滿臉沮喪地返回了廠里。晚上,匆匆吃了一碗泡面,就心情沉重地來到值班室看電視。當晚值班的小李已來了,正懶懶散散地歪在行李卷上,一邊有氣無力地趕著滿身亂飛的蒼蠅,一邊看樓臺電視臺播放的一個電視劇。我坐在臟兮兮的床沿,跟他不稠不稀地閑說著。說到工作,他忽然說:“剛才有個廣告,說市SW局招聘文秘人員,你去報名吧,你寫得好,肯定能考上。”
“是嗎?”我又驚又喜。SW局這個全市數一數二、炙手可熱的大機關招人,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是,是,咱別換臺,說不定過會兒還要重播。”小李說。
小李所言果然不虛,那集電視劇剛一放完,屏幕上立馬就打出了一則招聘啟示:樓臺市SW局面向社會公開招考文秘人員。我樂得差點一下蹦到屋頂上,一個箭步,就趴在了電視機下,邊睜大眼睛看,邊情不自禁地把電視音量調到最高。阿呀呀,這可是百年不遇的稀世良機啊!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第二天,即八月十二日上午,我早飯也沒顧上吃,就急匆匆地去了熱鬧非凡的人才市場。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才好不容易搞到一張寶貴的報名表,但填好之后剛要走,卻被工作人員喊住了:“交50元報名費!”
我一驚,脫口而問:“啊?還交錢?”
“嚇,這年頭還有免費東西?”工作人員不屑置辯地回答。
哎喲,這可把我難住了,我哪有這么多錢呀?我摸遍身上的所有口袋,連毛票都湊上,也不過十幾元。于是,只好紅著臉說聲對不起,并告訴人家稍等片刻,就趕快離開了。一出人才市場大廳,我就拼命狂奔起來,風在耳邊呼呼響得什么都聽不見了,還直嫌腿腳慢,恨不得讓兩只腳變成一對風火輪。跑回廠里,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傳達室,向滿臉驚異的老郭大爺借了50塊,然后連解釋都顧不上,就再次飛也似的跑回人才市場,交了費,報了名。
八月十五日上午九點,我按時參加了樓臺市SW局組織的文秘人員招錄考試。考試原計劃至十二點結束,但因報名人數太多,推遲到下午一點才結束。整整考了四個小時。從參考人數的多寡就可以看出,這場考試的競爭有多么激烈,而樓臺市SW局是多么的誘人。
一周后,八月二十二日,我接到了被錄用的通知。電話打來的時候,大約是下午三點。我正在宿舍里睡覺,渾身汗流浹背。是啊,除了團在床上睡覺,我還能做什么?單位不生產,豬不能養。不要說用武之地了,連個施展拳腳的地方也沒了。無事可干,無路可走,心靈被現實煎熬得有如油鍋里的薯條,吱吱作響。醉生夢死,比穿越現實好啊,好一萬倍!但喜從天降了!叫我去接電話的還是老郭大爺,或者說把這個天大喜訊傳達給我的依然是老郭大爺。這個可敬可佩的老漢啊,當年把絕地重生的愛情喜訊傳給我的就是他!
八月二十三日,來到市SW局,報到上班。
事情的變化太快,像蹦極一樣,從一個極端蹦入另一個極端。若用佛家之言解釋,這絕對是絕地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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