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沒錢,就得狠想辦法,但想來想去也是百無一策。妻說,花我的吧。她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頓讓我心酸不已。在這家企業(yè),我一呆都快四年了,錢也沒掙多少,前幾年效益不錯時,雖說也能掙幾個,但那也是跟自己比,與妻的收入是沒法比的。幾年來,戀愛時的誓言與承諾無時無刻不轟響在耳邊,無時無刻不在鞭策著我,讓我終日不得安心。我曾說,要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女人。但奮斗了這么多年,不僅沒能實現(xiàn)當初的理想,反而卻混到連自食其力都勉為其難了。一個大男人,掙不回錢,還要老婆來養(yǎng),這滋味誰受得了?妻卻說,困難是暫時的,不可能一輩子這樣。我說,不這樣還能怎樣呢?我自己都越來越?jīng)]信心了。
但妻不這樣認為,她是天生的樂觀派,相處幾年來,我算了解透了。她從來都沒有惆悵失意的時候,無論對我還是對自己;也從來沒有失去信心的時候,生活再苦再難,都始終快樂著,微笑著。她不止一次地安慰我說,你積極上進、吃苦耐勞,又寫得一手好文章,遲早會出人頭地的。我苦笑著,不便反對,也不便認可,只能無話可說。妻又說,人在做事天在看,付出總會有回報,無論處境再艱難,也要一如既往地靜下心來,努力學習,在寫作方面發(fā)展,肚里裝下東西,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她不僅嘴上這么說,行動上不打絲毫折扣,仍想方設(shè)法給我找書找報看,讓我充電。而我卻越來越思想亂得看不下去了,都快食不果腹了,哪還有心思來看書充電呢?當務(wù)之急是充饑,充饑比充電更迫切。
就這樣,我這個市里上班的,幾乎一分錢也拿不回家,還定時回家拿著妻子資助的生活費去上班。同事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羨慕得不得了,說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娶到了這么好的媳婦,模樣又俊,境界又高,還能掙錢,而我的自尊心卻傷痕累累,血流汩汩,覺得自己真不像個男人。為擺脫窘境,我開始四處奔波,求職找工作,以盡快離開面粉廠,以在這艘整體下沉的船沉沒之前能夠置身“死亡”之外。但折騰來折騰去,還是挪不了地方,我們這個小得可憐的新建市就業(yè)非常難,根本沒有什么可找的崗位,而且,這年頭企業(yè)普遍效益差,連已有職工都養(yǎng)活不了,哪還有能力吸納新人呢。在沒有著落的情況下,我決定往外走走,到省城,到曾經(jīng)上中專的那個城市去碰碰運氣。從四月份開始,一直到六月份,我每月都雷打不動地往省城跑兩趟,去參加在那里舉辦的半月一次的人才招聘會。相對而言,省城的情況要比家鄉(xiāng)稍好一些,用人單位多,就業(yè)機會也多,但大部分單位都是些一般般的私營企業(yè),效益不好,薪水又低,且用工不規(guī)范,不簽協(xié)議,不上保險,一點保障都沒有,聽在省城工作的朋友說,還常常欠薪。
不過,也遇上幾家看上去比較像樣的,有的是國企,有的是三資,相對而言,這些單位完全能滿足我的要求,是我的理想選項。但我看上了人家,人家卻一點也看不上我。此類單位的門檻都比較高,限制條件也多得出奇,可謂五花八門,如有的要求有省城戶口,有的要求有大專學歷,有的則要求會熟練使用計算機。而這幾項,我偏偏要一項沒一項。最讓我惋惜的是有家大型國有藥企,工資福利非常不錯,但最終卻因我不會使用電腦打字而拒絕了我。電腦打字,看上去多么簡單的活啊,但我卻不會,寫文章那么難的活都難不倒我。我后悔自己平時沒有向這方面努力,因為廠里是這個條件的呀。雖說廠里買回的那臺電腦被廠長終日牢牢地鎖在裝飾考究、密不透風的電腦房里,寶貝似的供著,許都不許人碰一下。但依我與他的關(guān)系,若開口去提,他應該不會拒絕。若早這樣去做,恐怕早就學會這個技術(shù)含量不高的技能了。這樣一直找著,折騰了將近半年,路費盤纏沒少花,可最終的結(jié)果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直到把自信心和精力也損耗殆盡,對出去找工作徹底死了心。唉,也實在沒臉再向妻子要錢出去折騰了。
出去闖蕩,找不著好工作,呆在這家求生無望的廠子,又心有不甘,我不知這樣的苦日何時是個頭,難道一輩子就這樣。若這樣,可真把妻子給害了,她將如何在人前抬頭。但妻還是心靜如水、不急不躁,說凡事要順其自然,急也沒用。我知道急無助于問題解決,但身處我這個位置誰能不急?我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辭職下海,做買賣算了。但這得一定的本錢,我哪里還有本錢?!這幾年,企業(yè)效益好時每月能掙三百來塊,效益差時連二百都上不了,一月下來,除了吃飯就所剩無幾,與月光族無異,進入一九九七年,則完全成了赤字收入。要說家里存著幾個錢,那也是結(jié)婚時父母給的,但錢是給妻子的,我哪有資格支配。況且,也實在不忍心花,沒幾個子兒呀!花出去能掙回來還好,萬一血本無歸、有去無回可怎么辦呀。好多天來,我不停地想啊想啊,想什么買賣能夠不投資或少投資,就可以毫無風險地掙錢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最先想到的項目是種地。父母有20畝地,我準備向他們討上兩三畝,種成蔬菜。種蔬菜,不種別的,就種辣椒,一畝地少則能賺六七白,多則不下一千元。父親種辣椒的那幾年,我跟他出去賣過幾趟,二十里外的本縣縣城去過,七八十里外的春楊縣城也去過。一次一人用自行車拖上三蛇皮袋,早晨早點出發(fā),近一點中午即可返回,遠一點太陽落山也能返回。但可惜的是,現(xiàn)在已是盛夏,早過了時令。若是春初,沒準還行,種上兩三畝辣椒,一年打鬧上個兩到三千,跟上一年班的收入也不差多少。
很快,我又想起了一個買賣,加工秋衣秋褲去賣。當年上學時,曾聽朋友說,河北有個服裝批發(fā)市場,衣服非常便宜,成衣便宜,衣料也不貴。那幾年如此,估計這幾年還是如此。我的想法是,去河北販上一批制作秋衣秋褲的布料,回來以后自己裁開,然后用母親那臺常年基本不用的縫紉機,縫制成一件件秋衣秋褲,然后騎上去年剛給妻買的那輛“八O”摩托,沿村去賣。這買賣雖掙不了大錢,但養(yǎng)家糊口估計不成問題。若運作得當,說不定還能積攢起一筆做更大生意的本錢呢。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因為第一,投資小;第二,賠錢的可能性也小。因為秋衣秋褲屬內(nèi)衣,不像外穿的衣服那樣,講究個時興和款式,今年賣不了,明年照樣還能賣,永遠都不過時。況且,只要價格合適,就絕對不會積貨壓貨。
但這想法跟妻一說,就讓她一口回絕,她說我成天騎個摩托走街串巷瞎游蕩,像個舊時的貨郎,哪能成啊,會讓十里八鄉(xiāng)的熟人笑話的。再說了,萬一摩托車壞在半路,可怎么辦呀,村里不同于城里,連個修車的地方都沒有,還不得急死?妻說,想做買賣不是不行,那至少得在縣城開個像模像樣的門市。我說,開門市得花租金呀,得投大資,咱哪來那么多錢,有錢就不做這了。妻說,那暫時就算了吧,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命里二隔半,受死也扯蛋。唉,還是不行,路在何方?
回到單位后,無計可施的我,從小賣鋪買回一瓶二鍋頭,揭開蓋子,閉上眼睛,就猛灌了十幾口。裝在瓶里的液體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平靜,那么的溫和,如一位冰肌玉體的睡美人,如“一片冰心在玉壺”,但進入人體內(nèi)就不那么客氣了,好似一個長期受到冷落、憋了一肚子委曲和火氣的“暴脾氣”終于找到了難得的發(fā)泄機會。伴隨著酒精在體內(nèi)的自由落體,一股濃烈而火辣辣的滋味瞬時就從嗓子直串到胃里、心里,就像被一根燒紅的火柱燙著一樣。我淚流滿面,一陣劇咳,蹲在地上,好長時間站不起身。應該說,我是有一點酒量的,不要說十幾口,就是幾十口也不在話下。在面粉廠,我的酒量是名列前茅的,肯定不出前五名。想不到今天卻——墻倒眾人推啊,看來我這落難之人連鳥酒也敢欺負了,“龍陷淺灘遭嚇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看看!看看!昔日那個“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的自信男人竟混到了這般田地。
頭暈目眩之中,我抓過一床被子,蒙在頭上,就狠狠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了傍晚時分。醒來時,誤入愁腸差點革了我小命的酒已發(fā)完了威,室外也是滿天星光的靜夜了。廠里連個人影也沒有,靜悄悄的,靜得簡直不像是個有人類居住的星球,不過要說有點動靜,也就是不遠處那片豬舍偶爾傳來幾聲豬們沉悶的哼哧。不過,有人也沒用,我睡了一下午也無人問津。人們窮得連自己的褲子都顧不上提了,哪還有閑情雅致管我呢。唉,這個廠子呀,這個當年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diào)進的廠子呀。
酒勁過去了,但饑餓卻乘虛而入,開始不顧一切地折騰我的腸胃,或拳打腳踢,或捶胸頓足。我跑到傳達室老郭大爺那兒賒來兩包方便面,用電爐煮著吃了,之后就對著空蕩蕩的四壁發(fā)起了呆。不知呆了多久,我無意識地拉開小桌的抽屜,取出一支香煙點上。在煙霧彌漫中,我忍不住咳了起來。我是不抽煙的,小桌里的煙是參加朋友們的婚禮或其它一些活動時用不菲的禮金換來的回扣。一般情況下,這些“戰(zhàn)利品”不是送給父親,就是送給弟弟,他們有這個愛好。但有時也難免留下一兩包,作為待客品。其實,我是非常反感別人抽煙的,我對煙味非常敏感,不僅頭暈,還反胃,聞的多了,甚至會上吐下瀉。但癮君子朋友們向來都不顧忌我的感受,其實也不可能想到這一點,看人家那個吞云吐霧的舒服樣,還以為我也感同身受呢,只是舍不得花錢無法滿足而已。但我真的既不愛抽煙,又不想聞到刺鼻的煙味。
但,若倒退若干年,我也是個名副其實的癮君子。我的吸煙史可謂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據(jù)可靠、可考記憶,至少從八歲時就開始了。那時,偶爾會從父親的紙煙盒、旱煙袋里偷著分一杯羹。父親不知道我抽煙,所以也不會留意他的那點微乎其微的煙損。為了抽煙,我更多的是從出售家里零星攢下的破爛獲得資金,或不時從母親的雞蛋籃里偷一兩顆拿到小賣鋪去換煙抽。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這不端的行為。不過,他似乎并未覺得這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所以也沒有較真,只說了一兩句不軟不硬的話就算了,有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生米煮成熟飯的默認。這也難怪,當時的大氣候皆是如此,小弟兄們都這么干,法不責眾嘛。但我的吸煙史在初二時突然戛然而止。那是一個夏天,貪睡的我起遲了,飯也沒顧上吃就跑到了學校。兩節(jié)課后的課間,被一個好友拽到了廁所,連抽了兩支。不知是因為空腹,還是因為煙質(zhì)太次。這兩支煙將我熏得差點一頭栽入坑內(nèi),我不停地吐啊吐,吐得連膽汁都吐光了,還頭暈惡心得站不起身來。這刻骨銘心的教訓,使向來沒有意志的我居然頓時下定決心:戒煙!從此,我結(jié)束了保持了將近六年的煙齡。此后,不僅再也不想抽,連聞到煙味都難受得不得了。但現(xiàn)在卻一念之差連抽了幾支。與先前的感受一樣,先是咳嗽,后是頭暈惡心,差點把剛吞下去的那兩包方便面給追了出來。白天喝酒,晚上抽煙,一日之內(nèi),我成了“研究生”。難受之余,我只好再次倒頭大睡。唉,還是睡著好啊,一了百了,什么都可以忘得九宵云外。
第二天,無事可干的我,像個無業(yè)游民一樣,游蕩到了街上。游著游著,就在一家理發(fā)店前停了下來。不是好奇,而是頭發(fā)長得足抵得上寒冬臘月里戴的棉帽子了,遮住了多半個臉,也擋住了眉毛和眼睛,與汗水攪和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也不是想留這人熊一般的長發(fā),而是實在不舍得花理發(fā)錢。我想,多挺一段時間,就能減少這筆開支。我想,今天要么進去理一下算了,實在挺不下去了。理發(fā)店是個溫州發(fā)廊,一位操南方口音的小姑娘笑容可掬地接待了我,小姑娘給我洗了頭,又請我坐到椅子上,然后操起一把剪刀,手腳麻利地三下兩下就給我理了個心滿意足,不到二十分鐘,就順理成章地掙了我四塊錢。我還沒有離開,就又有幾人上門了,可見這買賣好得很,小姑娘一個人還有點忙不過來呢。
“喲——呵!好生意。”我心想,“這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啊!”
我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心里一個勁地樂,樂得沒顧上讓小姑娘吹干頭發(fā)就撥腿跑了。幾天后,回到老家,我興沖沖地跟妻說了這個天底下最好做的生意,投入少,風險小,回報大,且掙錢又快。
妻邊聽我說,邊哈哈大笑,說我怎么能想這買賣呢,讓她單位的同事知道還不笑死,笑她千辛萬苦嫁了個理發(fā)匠,讓她臉往哪兒擱呀?還不如啥也不做,保持著一副清高的面孔,讓人無話可說。
我說,啥也不做,錢從哪里來?花你的錢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妻說,花就花吧,男女平等,誰花誰的不一樣,你們男人就是死要面子。
我說,這不是面子的問題,我得想辦法改變咱們的命運,過上那種人上人的生活,至少得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照此下去,日子只會越過越差,到時候你更沒處擱臉。
我又說,現(xiàn)在做理發(fā)匠,你們單位人會笑話你,笑話我,但等咱們掙了錢,開上一家有模有樣的美容院,日進斗金的時候,就再沒人笑了。不僅不笑話,還會佩服你,佩服我,成功能改變?nèi)说淖彀汀?/p>
妻不反駁我了,但仍不支持我學理發(fā),讓我再等等,說等香港回歸祖國以后,視情況再作決定吧。
我一聽,差點樂倒,說香港回歸以后我單位就效益好了,還是香港回歸以后國家就給我發(fā)錢呀?還是早作打算好,在有希望的地方堅持叫執(zhí)著,在沒有希望的地方留守叫固執(zhí)。現(xiàn)在的面粉廠就像一條加速下沉的船,再呆下去無非是同歸于盡。
說歸說,但實施起來并不容易,因為開理發(fā)店,首先得去學理發(fā),學理發(fā)得花錢,我手里又沒錢,只能向妻子借,而妻不支持,還是學不成。這時候已進入六月下旬,香港回歸祖國的那一刻已指日可待,我想也只能聽妻子的,暫時再等幾天了。
七月一日,香港如期回到了祖國懷抱,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這個窮光蛋也高興得一連幾天差點沒睡著,為偉大祖國雪洗百年民族屈辱史而自豪,而揚眉吐氣。興奮之余,還賦詞一首,這首詞雖用的是古詞《沁園春》的詞牌名,但我并不會講究用詞平仄,只會勉強押個韻,圖個順口:
沁園春
——獻給“七一”及香港回歸祖國
陰云亂世,列強并犯,軍閥混戰(zhàn)。嘆錦繡山河,支離破碎;炎黃子孫,貧苦不堪。家已非家,國亦不國,人間地獄求生難。共產(chǎn)黨,救民于水火,力挽狂瀾。
御外寇滅內(nèi)賊,四海歸心天下皆歡。望長城內(nèi)外,春意盎然;大江南北,萬花爆綻。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神州處處捷報傳。收香港,雪百年國恥,舉世盛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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