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歲

　　“晗晗，今天有什么要跟媽媽說的嗎？”余正晗正在房間里寫作業（其實是在偷偷畫畫），爸爸走進他的房間（聽到爸爸走進來，他趕緊將畫畫的那張草稿紙藏到作業本下），將那本日記本擺到他面前。

　　“不寫。”余正晗說。

　　“晗晗，再過兩年你要升初中了，爸爸得鍛煉你文筆。你要知道，等你上初中還要寫600字的作文。現在逼著你寫，等你上初中寫作文就輕松了！”

　　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余正晗一直是不以為然地瞟著他。爸爸便又說，“快寫。寫完了爸爸帶你去夫子廟玩。”

　　余正晗猶豫了一下。剛想告訴他爸爸這不是去夫子廟就能解決問題的時候，他爸爸已經離開房間了。

　　他隨便敷衍了兩下就跟爸爸說寫完了。他爸爸看也不看就放一邊，“收拾一下，出發吧。”

　　地鐵上，爸爸問他十歲生日打算怎么過。他說不知道，他爸爸說那我們就到大酒店擺酒席好不好？他說隨便。他爸爸又說，那你回去把你想請的同學的名單列一個給我吧。

　　三山街站到了，他們下了地鐵。出地鐵后父子倆迷了路，幾番問路之后終于找對了，他爸爸牽著他，指著有些被梧桐枝葉遮擋的大門說，你看！夫子廟！他有點無精打采的，他爸爸倒是比他激動些。

　　門口有賣各種小吃的，他說想吃小籠包，他爸爸上前一問，十塊錢一籠。他爸爸說我回家做給你吃好不好？不高興擺上了他的臉，爸爸就只有把他強牽走了。他們一路上不說話。

　　這天中秋節，夫子廟人很多，人貼著人、人踩著人。人們好像很歡樂，手上都拿著吃的：糖葫蘆、臭豆腐、薯塔、梅花糕……他看著好眼饞。爸爸死命拽著他的手，生怕他走丟了。拽得很痛。終于走到一個橋上，好多人都在那個橋上停了下來，看橋下的風景。他爸爸擠到了一塊空地，立馬將他抱在手上，也停了。橋下是一艘艘小舟，排成一支整齊的隊伍，有條不紊地行進著。舟上有人，嗑瓜子或是拿手機拍照。他爸爸指著那些船問他好不好看，他不答。他爸爸說，你倒是說話啊。他一吸鼻子，哭了。“我想吃小籠包。”他說。

　　“爸爸說了回家做給你吃啊。”

　　“我不要，我就想吃這里的。”他說完，哭得更厲害了，他爸爸見他引來了眾人的圍觀，只有安慰著說，“好好好，咱去吃。”說著，帶他去了橋底下、靠近秦淮河的一家小吃店，進去之后，他爸爸就是抱著他到處找小籠包，找到了，15塊一籠。他爸爸說來一籠。那個廚師正在搓面粉，看都沒看他，“那邊買卡”。他爸爸問廚師買卡怎么弄，廚師給他講了好半天，總算是講明白了。可是到了服務臺，他又糊涂了。插了人家的隊，被罵了一句，他連聲道歉。

　　終于買上了小籠包，他爸爸也餓了，順便買了一碗雞蛋面自己吃。他拿了個干凈碗，把雞蛋放碗里，叫余正晗吃。“小子誒，你就是想把你老子吃窮，你就開心了，是吧？”他不答，把嘴里的包子都吞下去，又咬一口雞蛋。“你看這雞蛋，還沒你爸爸煎得好”。他聽了這話，以為他爸爸也想嘗口的意思，就三下五除二地把雞蛋全吃掉了。“吃慢點！”他爸爸說。

　　玩了一天，回到家中，余正晗想看電視，爸爸不讓，把他關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余正晗在房間里聽到爸爸開電視的聲音。他知道爸爸還要干一件事。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門前，房門是幾塊木板簡易搭起來的，木板與木板之間有若干小縫。余正晗就趴在門縫上，偷窺著外面的爸爸，爸爸看了一會電視，等到電視節目進廣告了，他便拿起擺在電視機桌上的那本余正晗寫的日記看起來。他看完余正晗今天寫的，搖了搖頭。

　　從他爸爸叫他寫這個日記起，他就知道他爸爸偷看了。那個時候他爸爸終日陰沉沉的，他有點畏懼，而且當時也沒搞清楚他爸爸為什么要他寫這個東西，所以發現他爸爸偷看的時候他不敢多說。時間久了，他也就漸漸習慣了他爸爸的偷看。有時候他故意寫一些罵他爸爸的話；有時候他發現他爸爸看都沒看就把他寫的東西丟到一邊，他反而還挺失落的。

　　其實寫那本東西到底意義何在呢？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已經絕望的快要死了，他跟陸俊杰說，他覺得生活沒意思。陸俊杰問他為什么。他說他爸爸要他每天都寫東西，他卻通過寫東西反而體悟到生活是這么無趣！他不敢相信，可是翻看自己寫的東西，“我發現我上學的時候就想回家，回了家面對一個無聊的爸爸我又想上學”；“我覺得爸爸做飯好難吃，可是到了那個時間點我又會餓，而不得不吃他做的東西”……發現了這些真理，難道不是最絕望的事情嗎！陸俊杰一聳肩，一搖頭，“不知道，我從沒寫過這些東西，所以沒有這些感受”。是啊，別人都從沒寫過。

　　【媽媽——媽媽，從今天起我不再叫你阿媽了，因為我們老師說了，阿爸阿媽阿公阿婆都是絕對錯誤的，只有爸爸媽媽公公婆婆才是對的。

　　媽媽，今天我滿十歲了。爸爸本來說要去大酒店擺酒席的，他讓我多叫些同學，我算來算去，叫了陸俊杰、王鑫、賈軒和方文秀。爸爸問我就這四個嗎？我說是。后來爸爸又跟我說玩的一般好的也可以叫，哪怕我不是很喜歡，但是對我好的也可以叫。可我算來算去，還是這四個人。爸爸說那就算了吧，你沒什么朋友，爸爸也沒什么朋友，親戚又一個都不在大陸，到了酒店里還湊不滿一桌人，還不如請到家里來，爸爸親自下廚給大家做些好吃的。

　　爸爸做了好多菜：獅子頭、毛豆燒雞、豬腳、糖醋里脊……我最喜歡爸爸做的糖醋里脊了，真的好甜！媽媽下回你有機會一定要吃爸爸做的糖醋里脊！

　　吃飯的時候，爸爸一直問他們，叔叔的南京菜做的不賴吧？賈軒說爸爸的豬腳鹽放多了，我發現這時候爸爸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轉身回廚房了。

　　吃完飯之后我帶著他們到我房間里玩，我上回買了一副1000塊的《星空》的拼圖，至今才只拼出一個角。陸俊杰、方文秀幫我拼，賈軒跟王鑫在看電視。電視剛一打開，我聽到好像在講什么日本停止對中國經援，賈軒這時候轉過頭問我，對了，余正晗，你媽媽是在日本對吧？我說是，他說我們老師說日本人都是壞蛋你忘了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這時候，爸爸正好進來了，面色陰沉沉地，端了盤切好的橙子，重重地將盤子放在賈軒面前，就出去了。賈軒有些尷尬，也就沒再多說話。

　　大家走后，爸爸說，你以后不要再和賈軒玩了。我說不，賈軒人很好，他等不及我說完，抄起鞋底子抽我，我哭了。他就不抽了，將鞋子重重擲在地上，深深嘆了口氣。

　　我恨爸爸，他打我的時候我好恨他；可是他將鞋子擲在地上的那一刻我好怕他。

　　媽媽，其實我能知道爸爸在生什么氣。我一開始也有點生賈軒的氣，要不是爸爸碰巧進來打斷他，我可能也會罵他兩句，但是我對爸爸更生氣，他不該打我的。

　　媽媽，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回來啊！爸爸依舊每天逼迫我給你寫東西，還說我不該總是匯報自己生活的如何如何，我也應該多向你問好——我有時候挺好奇的，爸爸怎么知道我只向你匯報自己的生活呢？——可是我能問你些什么呢？媽媽，我一點都不了解你，你對我來說就是無數張照片里存在的影像。我沒聽過你的聲音，沒吃過你做的飯，沒聞過你的頭發。媽媽，你對我來說比黑暗中的影子還模糊。我該怎么向你問好？

　　所以，媽媽，你回來吧。即使你身在日本，也一定能聽到我經常這么呼喚著你，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