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又是這劉太太誰?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著門檻又墮入各種的回憶里去。
坐在門檻上的小丫頭壽兒,看著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點開完,底下人們可以吃中飯,她肚子里實在餓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觸的,大部分幾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餓著肚子,坐在老太太門檻上等候呼喚。她極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熱鬧,但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饑餓中,有一樁事她仍然沒有忘掉她的高興。因為老太太的整壽大少奶給她一副銀鐲。雖然為著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懶得轉動,她仍不時得意地舉起手來,晁搖著她的新鐲子。
午后的太陽斜到東廊上,后院子暫時沉睡在靜寂中。幼蘭在書房里和羽哭著鬧脾氣:
“你們都欺侮我,上次賽球我就沒有去看。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歡迎我,慧石不肯說,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勁。”抽噎的聲音微微地由廊上傳來。
“等會客人進來了不好看別哭你聽我說絕對沒有這么回事的。咱們是親表誰不知道我們親熱,你是我的蘭,永遠,永遠的是我的最愛最愛的你信我”
“你在哄騙我,我我永遠不會再信你的了”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才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聽著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著一塊兒由書房里出來。
“我到婆婆的里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壽兒得著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么事也比坐著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里;柳條的影子畫上粉墻,太陽的紅比得胭脂。墻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云,像戲臺上的布景。隱隱地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著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只。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里買點生姜,說幾句話兒。
斷續著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
亂地繞著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地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癥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扎針的。張禿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著。張禿子找著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里張望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什么事?什么事?門房望著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著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里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里打聽,等了半天,說那里不是施醫院,并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里,找衛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里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尸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里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著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著戲臺,當差的忙著攔阻外面雜人往里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著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為情。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并且廠里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看到院里戲臺上正開場,又看廓上的燈,聽聽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游廊對面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長的這么大了?大爺傷感著,看他早死兄弟的遺腹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里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畢業?”大伯伯問她。
“明年。”
“畢業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極了。”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錯。”
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臥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濕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態度。嬤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系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