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揀幾塊好點心,老孟?!敝魅擞终泻裟且粋€客。午飯問題算是如此解決了。為著天熱,又為著起得太晚,老盧看到點心鋪前面掛的“衛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樣點心”這種動人的招牌,便決意里面去消磨時光。約到逸九和老孟來聊天,老盧顯然很滿意了。
三個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學時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掛著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從電影雜志里細心剪下來的,圓一張,方一張,滿壁動人的嬌憨?!缴虾Hチ藘赡辏韪浅錾?,老盧端詳著自己的腳,打算找逸九帶他到舞場拜老師去。
“哪個電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張報紙看。
鄰座上兩個情人模樣男女,對面坐著呆看。男人有很溫和的臉,抽著煙沒有說話;女人的側相則頗有動人的輪廓,睫毛長長的活動著,臉上時時浮微笑。她的青紗長衫罩著豐潤的肩臂,帶著神秘性的淡雅。兩人無聲地吃著冰淇凌,似乎對于一切完全的滿足。老盧、老孟談著時局,老盧既是機關人員,時常免不了說“我又有個特別的消息,這樣看來里面還有原因”,于是一層一層地做更詳細原因地檢討,深深地浸入政治波瀾里面。
逸九看著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渦,想到好幾年前同在假山后捉迷藏的瓊兩條發辮,一個垂前,一個垂后地跳躍。瓊已經死了這六七年,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她。今天這青長衫的女人,單單叫他心底涌起瓊的影子。不可思議的,淡淡的,記憶描著活潑的瓊。在極舊式的家庭里淘氣,二舅舅提根旱煙管,厲聲地出來停止她各種的嬉戲。但是瓊只是斂住聲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滿是水,又是瓊膽子大,把褲腿卷過膝蓋,赤著腳,到水里裝摸魚。不小心她滑倒了,還是逸九去把她抱回來。和瓊差不多大小的還有阿淑,住在對門,他們時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記起瘦小,不愛說話的阿淑來。
“聽說阿淑快要結婚了,嬤囑咐到表姨家問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給誰!”他似乎怕到表姨家。這幾年的生疏叫他為難,前年他們遇見一次,裝束不入時的阿淑倒有種特有的美,一種靈性奇怪今天這青長衫女人為什么叫他想起這許多
“逸九,你有相當的聰明,手腕,你又能巴結女人,你也應該來試試,我介紹你見老王?!?/p>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悶。
老盧手彈著桌邊表示不高興:“老孟你少說話,逸九這位大少爺說不定他倒愿意去演電影呢!”種種都有一點落伍的老盧嘲笑著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氣。
青紗長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來。男的手托著女人的臂腕,無聲地繞過他們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門去。老盧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穩健的步履。兩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語中流露出來。
“他們是甜心!”
“愿有情人都成眷屬?!?/p>
“這女人算好看不?”
三個人同時說出口來,各各有所感觸。
午后的熱,由窗口外噓進來,三個朋友吃下許多清涼的東西,更不知做什么好。
“電影院去,咱們去研究一回什么‘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吧?”逸九望著桌上的空杯,催促著盧、孟兩個走。心里仍然浮著瓊的影子。活潑、美麗、健碩,全幻滅在死的幕后,時間一樣的向前,計量著死的實在。像今天這樣,偶爾地回憶就算是證實瓊有過活潑生命的唯一的證據。
東安市場門口洋車像放大的螞蟻一串,頭尾銜接著放在街沿。楊三已不在他尋常停車的地方。
“區里去,好,區里去!咱們到區里說個理去!”就是這樣,王康和楊三到底結束了毆打,被兩個巡警彈壓下來。
劉太太打著油紙傘,端正地坐在洋車上,想金裁縫太不小心了,今天這件綢衫下擺仍然不合適,領也太小,緊得透不了氣,想不到今天這樣熱,早知道還不如穿紗的去。裁縫趕做的活總要出點毛病。實甫現在脾氣更壞一點,
老嫌女人們麻煩。每次有個應酬你總要聽他說一頓的。今天張老太太做整壽,又不比得尋常的場面可以隨便
對面來了淺藍色衣服的年輕小姐,極時髦的裝束使劉太太睜大了眼注意了。
“劉太太哪里去?”藍衣小姐笑了笑,遠遠招呼她一聲過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么如此合適!”劉太太不耐煩地舉著花紙傘。
“嗚嗚——嗚嗚”汽車的喇叭響得震耳。
“打住。”洋車夫緊抓車把,縮住車身前沖的趨勢。汽車過去后,由劉太太車旁走出一個巡警,帶著兩個粗人:一根白繩由一個的臂膀系到另一個的臂上。巡警執著繩端,板著臉走著。一個粗人顯然是車夫;手里仍然拉著空車,嘴里咕嚕著。很講究的車身,各件白銅都擦得放亮,后面銅牌上還鐫著“盧”字。這又是誰家的車夫,鬧出事讓巡警拉走。劉太太恨恨地一想車夫們愛肇事的可惡,反正他們到區里去少不了東家設法把他們保出來的
“靠里!靠里!”威風的劉家車夫是不耐煩擠在別人車后的——老爺是局長,太太此刻出去闊綽的應酬,洋車又是新打的,兩盞燈發出銀光嘩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個車邊擦一下,車已猛沖到前頭走了。劉太太的花油紙傘在日光中搖搖蕩蕩地迎著風,順著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湯攤邊剛走開了三個挑夫。酸涼的一杯水,短時間地給他們愉快,六只泥濘的腳仍然踏著滾燙的馬路行去。賣酸梅湯的老頭兒手里正數著幾十枚銅元,一把小雞毛帚夾在腋下。他翻上兩顆黯淡的眼珠,看看過去的花紙傘,知道這是到張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為著張家做壽,客人多,他們的車夫少不得來攤上喝點涼的解渴。
“兩吊三吊!”他動著他的手指,把一疊銅元收入攤邊美人牌香煙的紙盒中。不知道今天這冰夠不夠使用的,他翻開幾重荷葉,和一塊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著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塊端詳了一回。“天不熱,喝的人少,天熱了,冰又化的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為難的地方,他嘆口氣再翻眼看看過去的汽車。汽車軋起一陣塵土,籠罩著老人和他的攤子。
寒暑表中的水銀從早起上升,一直過了九十五度的黑線上。喜棚底下比較蔭涼的一片地面上曾聚過各種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間一個。
丁大夫是張老太太內侄孫,德國學醫剛回來不久,麻利,漂亮,現在社會上已經有了聲望,和他同席的都借著他是醫生的緣故,拿北平市衛生問題做談料,什么虎疫,傷寒,預防針,微菌,全在吞咽八寶東瓜,瓦塊魚,鍋貼雞,炒蝦仁中間討論過。
“貴醫院有預防針,是好極了。我們過幾天要來麻煩請教了?!闭f話的以為如果微菌聽到他有打預防針的決心也皆氣餒了。
“歡迎,歡迎。”
廚房送上一碗涼菜。丁大夫躊躇之后決意放棄吃這碗菜的權利。
小孩們都搶了盤子邊上放的小冰塊,含到嘴里嚼著玩,其他客喜歡這涼菜的也就不少。天實在熱!
張家幾位少奶奶裝扮得非常得體,頭上都戴朵紅花,表示對舊禮教習尚仍然相當遵守的。在院子中盤旋著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體面。好幾個星期前就顧慮到的今天,她們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種成功,已然順序的,在眼前實現。雖然為著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輪流著覺得受過委屈;生過氣;用過心思和手腕;將就過許多不如意的細節。
老太太顫巍巍地喘息著,繼續維持著她的壽命。雜亂模糊的回憶在腦子里浮沉。蘭蘭七歲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醫病的那年真熱生四寶的時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亂,行旅,婚娶,沒秩序,沒規則地紛紛在她記憶下掀動。
“我給老太太拜壽,您給回一聲吧?!?/p>
這又是誰的聲音?這樣大!老太太睜開打瞌睡的眼,看一個濃裝的婦人對她鞠躬問好。劉太太,——誰又是劉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勁。老太太扶著趙媽站起來還禮。
“別客氣了,外邊坐吧?!倍倌贪橹腿顺鋈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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