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舊式家庭里,阿淑算是已經(jīng)超出應(yīng)該結(jié)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他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里是選擇!反對她盡管反對,那只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于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扎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
“余家又托人來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這身體眼見得更糟,這潮濕天”父親的話常常說得很響,故意要她聽得見,有時在飯桌上脾氣或許更壞一點。“這六十塊錢,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養(yǎng)兒養(yǎng)女都不夠,還要捐什么錢?干脆餓死!”有時更直接更難堪:“這又是誰的新褂子?阿淑,你別學(xué)時髦穿了到處走,那是找不著婆婆家的——外面瞎認識什么朋友我可不答應(yīng),我們不是那種人家!”懦弱的母親低著頭裝作縫衣:“媽勸你將就點爹身體近來不好,女兒不能在娘家一輩子的這家子不算壞;差事不錯,前妻沒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論和實際似乎永不發(fā)生關(guān)系;理論說婚姻得怎樣又怎樣,今天阿淑都記不得那許多了。實際呢,只要她點一次頭,讓一個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邊,吃一頓飯的手續(xù),父親和母親這兩三年——竟許已是五六年——來的難題便突然地,在他們是覺得極文明地解決了。
對于阿淑這訂婚的疑懼,常使她父親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這門親事真是運氣呀,說時總希望阿淑聽見這話。不知怎樣,阿淑聽到這話總很可憐父親,想裝出高興樣子來安慰他。母親更可憐;自從阿淑定婚以來總似乎時她抱歉,常常啞著嗓子說:“看我做母親的這份心上面。”
看做母親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見到那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那個庸俗的典型觸碎她那一點脆弱的愛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尋死,為婚姻失望而自殺么?可以大膽告訴父親,這婚約是不可能的么?能逃脫這家庭的苛刑(在愛的招牌下的)去冒險,去漂落么?她沒有勇氣說什么,她哭了一會,媽也流了眼淚,后來媽說:阿淑你這幾天瘦了,別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現(xiàn)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事情已經(jīng)太晚得沒有辦法了。
吵鬧的聲浪愈加明顯了一陣,伴娘為新娘戴上手指,又由贊禮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離中阿淑開始幻想那外面吵鬧的原因:洋車夫打電車吧,汽車軋傷了人吧,學(xué)生又請愿,當(dāng)局派軍警彈壓吧但是阿淑想怎么我還如是焦急,現(xiàn)在我該像死人一樣了,生活的波瀾該沾不上我了,像已經(jīng)臨刑的人。但臨刑也好,被迫結(jié)婚也好,在電影里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總有一個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脫,不合法,特赦,戀人騎著馬星夜奔波地趕到但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學(xué)政治法律,講究新思想的九哥,得著他表妹阿淑結(jié)婚的消息不知怎樣?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準(zhǔn)知道他關(guān)心么?他們多少年不來往了,雖然在山東住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鄰居,兩小無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兩年前他回來過一次,她記得自己遇到九哥扶著一位漂亮的女同學(xué)在書店前邊,她躲過了九哥的視線,慚愧自己一身不入時的裝束,她不愿和九哥的女友做個太難堪的比較。
感到手酸,心酸,渾身打顫,阿淑由一堆人擁簇著退到里面房間休息。女客們在新娘前后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裝扮。有幾個很不客氣在批評新娘子,顯然認為不滿意。“新娘太單薄點。”一個摺著十幾層下頦的胖女人,搖著扇和旁邊的六姨說話。阿淑覺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則像一根鐵杵橫在前面,阿淑兩手發(fā)抖拉緊了一塊絲巾,聽老媽在她頭上不住地搬弄那幾朵絨花。
隨著花露水香味進屋子來的,是錫嬌和麗麗,六姨的兩個女兒,她們的裝扮已經(jīng)招了許多羨慕的眼光。有電影明星細眉的錫嬌抓把瓜子嗑著,猩紅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個客人的側(cè)面努了一下。麗麗立刻笑紅了臉,拿出一條絲綢手絹蒙住嘴擠出人堆到廊上走。望著已經(jīng)在席上的男客們。有幾個已經(jīng)提起筷子高高興興地在選擇肥美的雞肉,一面講著笑話,頓時都為著麗麗的笑聲,轉(zhuǎn)過臉來,鎮(zhèn)住眼看她。麗麗扭一下腰,又擺了一下,軟的長衫輕輕展開,露出裹著肉色絲襪的長腿走過另一邊去。
年輕的茶房穿著藍布大褂,肩搭一塊桌布,由廚房里出來,兩只手拿四碟冷葷,幾乎撞住麗麗。聞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卻顧忌地斜過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時候,那唱戲的云娟坐在首席曾對著他笑,兩只水鉆耳墜,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云娟旁座的張四爺,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勸干杯的情形。笑瞇瞇的帶醉的眼,云娟明明是向著正端著大碗三鮮湯的他笑。他記得放平了大碗,心還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著,躺在院里板凳上乘涼,隨口唱幾聲“孤王酒醉”才算松動了些。今天又是這么一個笑嘻嘻的小姐,穿著這一身軟,茶房垂下頭去拿酒壺,心底似乎恨誰似的一股氣。
“逸九你喝一杯什么?”老盧做東這樣問。
“我來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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