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撲面的寒風,隨著攢動的人流,揣著一紙暖心的錄取通知書,我自信地走出北京站,奔向心中那個夢想重生之地。經貿大學是一所211高校,是國內培養外經貿人才的最高學府,特色專業主要是外語和外貿。外語是經貿類外語,外貿是外語類外貿,兼屬復合型專業。不過,聽說這個成教院所在的北區不在朝陽區的校本部,而在距市區百里之外的一個部屬培訓中心里。按照通知書上提示的乘車路線,我先乘地鐵到了安定門,然后又轉乘912公交車,走了大約一個小時,才終于抵達成教院所在的那個公交車站——真實的站名叫經貿干院。來之前,瀏覽學校的網站時得知,經貿大學北區位于風景秀麗的小湯山鎮,周邊環境優美、氣候宜人,是首都的最佳宜居之地。
剛才公交車上,也一直想象自己奔赴的那個夢想之地一定是一個讓人心醉神迷的所在。但令人的失望的是,與名氣很響的學校所對應的站牌,竟是一塊顏色褪得難以辨清的破舊牌子,孤零零地歪在幾棵瘦骨嶙峋的枯樹下的荒草間。草間鑲著一條小馬路,約能并行兩輛小汽車。馬路的路面破舊不堪,坑坑洼洼,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一直伸向幾百米外拐彎處的一片鉛灰色叢林中。馬路附近四五十米遠的莊稼地里,有一片在建的別墅狀的樓群,約有十幾棟,都兩三層高的樣子,被一道淺綠色的大幅防塵網圍著。近路的那棟,懸著一塊褪了色的紅底白字大條幅,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太陽別墅。
茫然四顧中,我竭力尋找著通往“經貿大學”的路標,但左右既不見牌子,又不見行人,只有一輛破舊得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散架的三輪摩托車停在路邊的草叢里,三輪車自加了頂篷,酷似我老家俗稱的“大花轎”。就在我東張西望時,忽見從車篷里探出一個腦袋,并隨之甩來一聲濃濃的京問:“去經貿大學嗎?還有二里地吶,打車走呀!”“二里地?這么遠!啊?”我心里嘀咕道。看看腳下的大包小包,心想也只能打車了,于是便問:“多少錢啊?”聽我問價錢,司機知道買賣來了,忙跳下車,小跑過來,說:“只收三元,便宜得很!”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個子不高,裹著一身土舊、褪色的軍大衣,一副農民模樣。人雖看上去其貌不揚,但力氣卻相當不小,像擺弄玩具似的,不費吹灰之力就連提、帶扛把我的包一個個移到了他身上,活像一個耍猴人。
司機把包放進車廂的時候,我也緊跟著過來了。見我是個斯文的念書人,忙又伸出手來,將我一把扶在了車里邊,然后才放放心心地從前面一撇腿跨上了駕駛座。緊接著,車突突一響,就向前蹦了幾蹦,沖到了馬路中央。三輪車的減震效果很差,再加上路況又不好,一路上將我顛得一蹦一跳的,就像坐在了篩子里,好幾次腦袋都差點撞在車頂上。沒走多遠,屁股就被顛得生疼,就像小時候放驢時,騎在了瘦驢的背上。好在路不算長,還沒超出我的忍受范圍就到了。在小路盡頭的一座大門前,司機動作嫻熟地拐彎、調頭,又來了一個急剎車,就穩穩地停了下來。我跳下車,先付了費,然后在司機的幫助下把車里的包一個個取出來,放在地上。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但空氣中仍無暖意,只有一陣又一陣無處不在的嗖嗖冷風和一股又一股無孔不入的濃濃寒意,與昨夜老家時的情形相差無幾。我把地上的幾個包或挎在肩上,或提在手里,慢慢地走向大門。眼前的大門,傳統、普通而又陳舊,四墩灰色的方柱子托著一方平平的頂子,形成三個門廊。當然,中間的門廊非常寬,是走大車用的,不過此時正由一對高大的鐵柵欄門充塞著。大門兩邊的這對左右對稱的窄小門廊,都敞開著,不時有學生模樣的男女進進出出。四墩門柱上,各掛有一塊窄長的牌子,牌子皆白底黑字,從左到右依次是“SW部培訓中心”、“SW部黨委”、“SW部管理干部學院”和“經貿大學北區”。校門兩邊是一道長長的磚石圍墻,約有兩米多高,一直通向很遠處,直至被墻里漫上去的樹枝和墻外未經收割的玉米秸桿所掩沒。校門前是一塊還算干凈的水泥空地,左邊是片葉無存的叢林,右邊是雜草叢生的田野。田野間不遠處的地方,搭建著幾座形單影只的簡易房,各由幾條歪歪扭扭的磚石小道與校門前的空地連為一體。房子前面,堆滿了花花綠綠的商品,隱約可見學生模樣的人出沒其間。
步入校園,就像走進了一座深深的庭院。無論走到哪里,眼里所見,除了樹木,還是樹木。只是除松柏之外,別的樹木都枯枝亂陳,一片蕭索,但由于植得又密,長得又高,仍能給人一種橫柯蔽日、陰陰森森的感覺。可以想象,隨著天氣的逐漸轉暖,眼下這萬木憔悴的荒敗之象必將變得綠意溶溶、生機盎然。若越過層層疊疊的樹木遠望時,則隱約可見一棟棟大樓小樓,散建于各個方位、各個角落。這一切,給人的初步印象是,這地方環境還算不錯,是個求學深造的理想場所。不過,對我這個求知若渴、專事學習的成年人來說,所關心與關注的已不再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硬件,而是師資與學風的好壞。校園里,不時有三三倆倆的學生走過,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和善舒心的微笑,要么不說話,即便說也是輕聲細語,沒有一點喧嘩與吵鬧,與四周寧靜祥和的環境非常協調。
校園的中心區域,聳立著一座樣式普通、潔白素雅的教學樓,大樓的中段有六層,兩邊各有五層,呈一個巨型凸字。經過打聽,得知報到處就在此樓一層。這天是入學報到的第二天,現場非常冷清,只有零星的幾個學生。我猜,大部分同學可能已于頭一天報到完畢了。這樣正好,我這個急性子一貫不喜歡磨肩擦踵、排隊等候那種鬧哄哄的場面,但這種求之不得、如愿以償的稀落景象卻又使我產生了新的擔心,那就是我的大齡必然會得到“一枝獨秀”的彰顯。一直以來,造成我重返校園的最大心理障礙恰恰就是這個問題。這個令人尷尬、使人憂慮的大問題,從我產生辭職求學的想法起,就一直心病似的如影相隨,揮之不去。我覺得,像我這樣三十好幾的大齡男性一定早已在社會上功成名就、有所建樹了,而在校園里絕對是踏破鐵鞋都難得一見。我的大齡必然意味著,在這不長不短的二年里,將和小自己許多的小年青們同處一室,同窗共讀。這種情形,讓我一想起來,就很不是滋味,誰愿意在羊群里做一頭不光彩的駱駝?因為這個,我特別害怕顯露出我的存在,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可現在倒好,在屈指可數的報到者中,我的大齡問題一下就冒了尖,搶了眼。
在辦理人身保險的桌子前,我被擋住了,原因是我已遠遠超齡,這使我非常難受。難受并非來于辦不了保險,而是我不光彩的大齡得到了徹頭徹尾的暴露。報到室是一間大教室,空空蕩蕩中擺著一溜書桌,除七八個老師外,只有我和另外兩個女生。置身其間,我忽覺在場的老師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打量著我,窘得我渾身上下頓如針刺一般。報到結束后,我和幾個小兄弟分在了一個寢舍。交流中,我試著向他們訴說了此種盤踞于心且愈來愈重的憂慮與不安,而他們卻居然說我面嫩得很,看上去還不足三十歲,再說了,年齡大些又何妨,活到老學到老嘛。這樣的安慰雖不治本,卻也暫時可以治標,使我心中的大小疙瘩立馬就小了幾分。交流中,獲悉經貿大學的成教院面向全國招生,天南海北,哪里的學生都有。
報到之后的第二天,是入學體檢,這讓我更加尷尬。上午,和一群比我小得多的同學站在一起排隊待檢時,我一米八的大個子瞬間就鶴立雞群,我的大齡和老臉也隨之大搶眼球。不光如此,更讓我不安與不解的是,在長龍一樣的隊伍之中,女生竟占了絕對多數。我想,在隨之而來的課常上,我這個名副其實的老漢,若突現在滿室花枝招展的女生群中,將是一個多么不協調的怪象啊,我的存在一定會招來她們異樣而厭惡的目光。一旦如此,我這個怪物一定會羞得無地自容,哪里還有心思學習啊。唉,我越來越感到自己已過了念書的年齡,但可怕的是,已做出這破釜沉舟的抉擇,無論前面是雷區還是懸崖,都只能橫下心來,義無反顧地往前沖了。
這樣想著,心里似乎有了幾分“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泰然,于是我渴望盡快開課,盡早進入學習狀態,以求用緊張、忙碌、充實的學習生活去沖淡心中所懷的各種想法。但萬沒想到,學校竟對我們這些成年人進行起了入學教育。我暗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用得著教嗎?有這個必要嗎?這不是小題大做嗎?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入學教育簡直長得沒完沒了,居然安排了整整一周,上下午都搞,且還點名查人。哎喲,怎么會是這樣?在老家那個剛剛辭職的單位,我工作了六七年,也在文山會海里苦泡了六七年,直泡得渾身浮腫、面黃肌瘦,差點沒把小命給泡沒了,沒想到又倒運地遇上這萬惡的、該死的入學教育,真是剛出狼窩又入虎口,還要不要人活了?!
入學教育剛剛進行了一兩天,我就受不了了,覺得這樣的教育不僅學不到什么有價值的新東西,反而卻像一點一點地撕揭我疤痕斑班的記憶,逼著我回憶和重溫噩夢般的過去。我頭昏腦脹,狼狽不堪,心煩意亂,如坐針氈,但又百般無奈。但就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入學教育接近尾聲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奇跡。確切地說,奇跡每天都在出現,只不過我沒有留意罷了;就像美一樣,時刻都存于身邊,只是缺乏發現而已。入學教育安排在小禮堂,小禮堂的位置很人性化,在男生樓與女生樓之間。那天上午,我來得較早,禮堂里的學生并不多,成排的空座齊刷刷地林立著。我轉到中后排,坐在了一處毫不顯眼的地方。其實,對這令人心煩的入學教育,我并不喜歡早到,但每次卻總要比別人早到十幾分鐘,原因是可以趁著人少,避開那一雙對我來說咄咄逼人的眼目,防止我這張老臉曝光、搶鏡頭。因為無事可干,我開始漫不經心地或掃視全場,或遙望著主席臺上那些忙得如走馬燈似的工作人員,或瞅幾眼從門口不斷步入的學生們。
隨著開講時間的逐漸臨近,從禮堂門口涌入的學生也越來越多。我忽然望見,在潮水般涌進的人流中,有一位身著紅色風衣的高個子長發姑娘,頗有點與眾不同,在攢動的人群中,她仿如一朵從天而降的彩云,讓我眼前頓時一亮。那一刻,我猛然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一時又實在無法想起見于何處。在驚愕中,我情不自禁地目送她隨著密集的人群向一角飄去,但就在她落座的一剎那,心頭忽地一下豁然開朗:“哎呀!怎么像我妻子呀?怪不得如此面熟。”這意外的驚鴻一瞥,使這天的我第一次喜歡上了這令人心煩的入學教育,整整一個上午,心里都怪怪的,處于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中。不僅如此,從這天起,我居然開始格外期待起了早先這該死的入學教育,并身不由己地關注起了那位女孩兒的存在。我忽然覺得,之前這令人生厭的入學教育,似乎并不怎么乏味,好像還有點津津有味。于是,我竟產生了一種希望能延長一些時日的荒堂想法。唉,人的思想是多么的善變和奇妙呀!
在等待開課的時間里,同學們都很自由。飯前飯后,大家悠閑地在校園里走著,聊著,熟悉著身邊的人、景和物。學校的環境,是沒得說的——如果單是為了學習深造。配套也很齊全,有圖書館、閱覽室,有網球場、籃球場,還有一個簡易操場,是跑步的好地方。甚至連靜心養性的所在都有。校園西北角,有處大院落,是SW部的亞太培訓中心。里邊有一方小魚塘,四周圍著一圈高大的垂柳,魚塘的大部依然冰凍著,只融有一塊約三四十平米的水域。水中可見一條條肥大的魚上下出沒,左右游動。魚們的反應相當靈敏,一聽見人的腳步聲或說話聲,就刷地一下射入水底,藏了起來,但過不了多久,就又小心翼翼地一條一條重浮了上來。學校還有一個規模不小的游泳池,從外面看像個日光溫室,池里的水是當地非常有名的溫泉水,雖說對學生開放,但價格卻貴得驚人,去一次得20元。學校以為我們這些成年人富得流油,專來這里洗油來了,豈料我們中好多人幾乎都混到了亡命江湖、落草了事的地步。這不,連網吧的收費都貴得沒譜,上一個小時竟得3元,這讓一些網癮成性的同學直呼不公。游泳館同樣貴得讓人望而卻步,但好在宿舍樓里設有淋浴室,一周還能洗兩次免費溫泉澡,實為幸事。
期盼中,千呼萬喚的上課之幕終于開啟了!但在入學教育與開課間隙,學校又安排了一個過渡性節目,即在小禮堂舉辦了一場文藝晚會。晚會由新生自編自演,一些有文藝特長的兄弟姐妹都報了名,到臺上做了一番讓人爽心悅目的展示。本來呢,我也極愛湊個熱鬧,且亦多亦少有點此方面的天賦,但一想到自己不合時宜的大齡,就只好作罷。晚會之夜,我靜靜地坐在臺下,用心欣賞著那些生龍活虎的小年青在舞臺上的出色表演,并不時把真誠、感謝和感動的掌聲響亮地奉上。晚會很短,只有一個半小時,但內容卻相當豐富、精彩,唱的、跳的、說的、吹的、彈的,各種節目應有盡有。同學們雖不是專業演員,但個個都是表演天才,唱是唱的味,跳是跳的樣,說是說的相。讓人不得不佩服,在這些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中,還真是人才濟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獨唱節目,由一個比我還大四歲的老兄表演。老兄手握話筒,大大方方地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紹,當他說到自己已有39歲時,臺下頓時噓聲一片,不知是感慨還是嘲笑,估計這兩種情況都有吧。令人佩服的是,面對噓聲,老兄神態自若、不尷不尬,一曲渾厚深沉而又高吭嘹亮的《從頭再來》,就贏得了全場師生經久不息的掌聲。
老兄的歌唱得超棒,給人的感覺是,似乎并不比原唱者遜色。順便說一句,這首歌的原唱者正是這所學校的教授,兩年來一直是我們的精神導師和驕傲,但遺憾的是,他在校本部教書,我們整整慕名了兩年,直至畢業也沒能見上一面。老兄如此好的金嗓子,自然能博得滿堂彩,但震撼我的除此之外,還有那意味深長的歌詞,可以說是道出了我的心聲,激起了我的思想共鳴。晚會之后,我才知道,此歌不光使我心動,大多數同學都為之一振。原來,來此“回爐”的同學,不少都是失意之人,都是在工作中受到了這樣那樣的擠壓、打擊和挫折才不得不重返校園,來尋求新的支點和依托。經歷上先天的殊途同歸,加上這首《重頭再來》的后天撥弄,使大家頓時產生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認同與感慨。時隔多年,老兄的大名我早已忘記,但他演唱時那激動人心的場面仍深印于腦海,尤其是那寓意深刻的歌詞,讓我終生難忘,每每憶起,就不由得心潮澎湃、激情四溢、力量倍增。現在,不妨多此一舉地推薦給讀者,相信您定能從中汲取有益的啟示。
昨天所有的榮譽
已變成遙遠的回憶
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
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
為了我致愛的親人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
只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夢就在
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看成敗人生豪邁
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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