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書店的門前有一棵至少百年的紅豆樹。
小時候的澹川特別喜歡午睡。那時候澹川爺爺總會在紅豆樹的樹蔭底下擺一張搖椅,然后一手將澹川抱在懷里,一手輕搖蒲扇。
澹川對于童年最深的記憶都是在這樣的午后。蒲扇扇出的輕柔的風拍打到澹川的臉上,特別舒服,空氣里也彌漫著紅豆樹的淡淡幽香。
可是,每當澹川即將進入甜美的夢鄉時,他總會被人打擾。
“不要賴在外公懷里不動啊,吉兒也想被外公抱在懷里。”梳著馬尾辮的表姐總會這樣說著爬到搖椅上,然后把澹川趕下來。
表姐是澹川舅舅的女兒。澹川曾經偷偷看過爸爸和舅舅站在一起的場景。連年幼的澹川都看得出,爸爸總是一副低人一等的姿態。
爸爸性格溫順得像是綿羊,所以甚至家里的事情都是媽媽說了算。可是舅舅卻更像是時刻保持高傲的雄獅。
所以,澹川總是任性地想要和表姐爭奪一切,可總也搶不過表姐。澹川心想,大概這就是書上所說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川不要,小川想要被爺爺抱。”總是搶不過表姐的澹川只好在一旁哭哭啼啼地控訴不滿。
“你們不要吵架哦。小川小吉都是我可愛的孫兒孫女啊。”爺爺每次都會擔當姐弟之間的調停者。
“不好玩。爺爺每次都幫小川。”表姐雙手抱胸來表示抗議。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公平,只是個一心渴望關愛的小孩子。
每到這種時候,爺爺總會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些能逗小孩子開心的物件,有時是糖果,有時是玻璃球,有時又是千紙鶴。
那時候的澹川最喜歡爺爺了,覺得爺爺的口袋里有著無窮無盡的寶貝。
表姐總是閑不住,很快就會將興趣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那天就對頭頂上的紅豆樹產生了興趣。
“這棵樹總是只長葉子呢。吉兒從來沒見過它的花和它的果子呢。”
“這是紅豆樹。紅豆樹不是每一年都會開花的,就算開花也不一定會結果的。”澹川一派老學究的模樣解釋道。
“就你知道的多。”表姐扭過頭朝著澹川吐吐舌頭,然后眼珠一轉就又喜笑顏開,“小川不會爬樹吧。那就看我爬樹吧。”
“不要亂爬啊,當心摔下來。”本在一旁的爺爺趕忙跑過來,卻還是晚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孫女爬上紅豆樹。
“在上面果然看得很清楚呢。”總算爬上樹枝的女孩極目遠眺,向著樹下的澹川炫耀,卻不慎腳下一滑,摔下紅豆樹???
“好重啊。”澹川在睡夢中呢喃著,然后慢慢睜開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舒適地打著呼嚕的彥文正橫著趴在澹川的被窩上,這才是澹川在夢中感覺沉重的元兇。
澹川轉身,將彥文顛到床下,然后打著哈切將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緊了:“葉彥文,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臥室里啊?”
“啊?”揉著睡眼的彥文慢慢恢復了意識,“我只記得,剛才阿姨要我來叫你起床,可是怎么都搖不醒你。”
“明白了。”澹川按著太陽穴,看了看床頭柜上沒有準時響起的鬧鐘,“一定是你覺得我的被子太溫暖,所以就趴著就睡著了。”
“叮咚。”就在澹川正準備穿好衣服的瞬間,門鈴響了起來。
“小川醒過來了嗎?一定是你爸爸出門忘記帶鑰匙了。我在廚房走不開,你去開一下門吧。”站在廚房里切菜的媽媽這樣朝著臥室喊道。
“是。”還未完全驅散夢境感覺的澹川隨口應了應便去打開了門。
“早上好啊,表弟。真幸運呢,一見面就看到了你衣冠不整的樣子。”門外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女,臉上的笑意直堆積到眼角。
澹川猛然間關上了門,然后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剛才她是叫我表弟吧?”
“快開門啊,表弟。我千里迢迢趕到這里,好歹讓我先進門啊。”門外的少女敲著門,彥文攤開手不做評論。
在經過一陣混亂后,澹川慌張地逃入臥室,還是忙完的媽媽出來開的門。
“姑姑還是這么漂亮啊。雖然事前沒有告知,這是我的不對。不過現在說也不算太晚吧,我可能要暫時在這里住幾天了。”
少女將身上的厚衣服全部放到衣架上,整個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希望能不告訴我爸爸我來這里的事情。”
“橘兒姐你又是瞞著父母從大學里失蹤嗎?”整理好衣服的澹川遠遠站在彥文身后向少女搭話,看上去就像在躲避瘟神。
“我反復強調過很多次了。我更喜歡你叫我吉兒,而不是橘兒。另外,我早就滿十八周歲了,所以這是獨自旅行,不是失蹤。”
“我倒是覺得沒什么區別。”澹川自言自語著。
“那么,我就先離開了。姑姑,看起來您還需要處理家里的事情呢。”彥文慢慢挪向門口,卻被少女攔住。
“這位少年,為什么你會在這里時間點出現在我表弟家里。我很好奇啊。”名為橘兒的少女以咄咄逼人的氣勢慢慢走近彥文。
“叮咚。”門鈴在此刻又一次響起,只是這次不是澹川家的門鈴,而是隔壁彥文家的門鈴。
“葉彥文!快點給我出來!今天可是約定好對你進行期末補習的日子。”沐伊頻繁按著門鈴,最后索性用手掌狠敲門板。
“不要再敲了。我在這里啊。”彥文從澹川家的門里探出腦袋,看著站在自家門前的初瀾和沐伊。
“這香味???”初瀾用鼻子嗅了嗅,“澹川同學家里除了彥文同學還有別的客人吧。”
“這小姑娘還真聰明啊。”橘兒壓在彥文身上,然后二人雙雙跌倒在地上。
“你是沐椋吧。好多年不見了呢。”橘兒洋溢著笑意向沐伊走來,然而隨著距離的走近,她的臉上泛起了困惑,“好像年齡不太對啊。”
大家紛紛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沐伊低下頭,勉強忍住幾乎就要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我是李沐伊,沐椋是我姐姐。”
還未察覺到氣氛違和的橘兒好奇地四下張望:”我還記得小時候澹川總是提及沐椋姐姐呢。另外,彥文你小時候常常欺負澹川的吧。”
“沐椋姐姐已經過世了。”為了讓停滯的時間再次轉動起來,彥文強裝平靜地對橘兒說道。
“過世了?”橘兒重復道,一時無法接受的她直到澹川露出悲傷的表情向她點頭才慢慢理解了現狀。
“彥文同學,你不想期末考試掛科吧。我和沐伊是來給你補習的。”強顏歡笑的初瀾走近彥文,最后仍不忘拉上沐伊。
沐伊低著頭與澹川擦肩。澹川強硬地把自己手里的餐巾紙塞到沐伊手中。
“橘兒姐姐,對不起。”彥文朝著橘兒恭敬地鞠躬道歉,“當初沐椋姐姐是為了救我,才遭遇車禍而過世的。”
“澹川,你家的豆蔻書店還開著的吧。”橘兒跑入澹川家中,將自己隨身帶著的一個臃腫的書包背上,然后拉扯著澹川下樓。
“橘兒姐,你沒事吧?”澹川在即將走到樓梯時停下腳步。
“現在才想起關心表姐嗎?別以為我剛才沒看到你把餐巾紙塞到那個叫沐伊的女孩手里。”橘兒對澹川耳語道,臉上仍是笑意。
“你們幾個。葉彥文,李沐伊,還有那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姑娘,一起和我來吧。”橘兒大聲朝著站在原地的三人喊道。
“我想,橘兒姐姐并沒有覺得這是彥文同學的錯的。”初瀾一手抓著彥文,一手抓著沐伊,“讓我們跟著姐姐走吧。我有一種預感——
過去的悲傷只會存在于過去。現在的大家已經和當初的大家不一樣了。不會仍然只是沉浸在悲傷里的。”
就連彥文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豆蔻書店有一間閣樓。
陽光幾乎都無法穿透滿是灰塵的窗戶,墻上的電燈開關也早已失靈。狹小的空間里被隨意堆放了各式各樣的紙板箱,以致讓人無法立足。
“抓著我的手,然后踩著我踩過的地方走進來就不會摔倒的。”橘兒抓著澹川的手,然后大家手牽手往里走。
橘兒隨手翻找著身邊的紙箱。可紙板箱里都是沾滿灰塵的各種雜物,她每打開一個紙箱,就都會因為撲面而來的煙塵而咳嗽幾聲。
“這還真是麻煩啊。畢竟都過了那么多年。”彼此面面相覷,只有橘兒自己知道她在找什么。
“啊,一定就是那個了。”橘兒興高采烈地指著一堆完全相同的紙板箱。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來的。
橘兒從一個紙箱里找出一疊沾滿灰塵的紙,然后用自己的衣袖小心擦拭著。
緊隨其后的澹川打開手機的閃光燈,透過亮光依稀還可以看清紙上的是樂譜。
“幸好還能看得清,畢竟當初可是用鉛筆寫的樂譜。”安心下來的橘兒摸著胸口,然后示意大家原路返回。
總算走下閣樓的橘兒也不顧擦自己臉上的灰塵,立即就拿出白紙準備重新謄寫樂譜。
“這樂譜是我當年和沐椋一起做的。當年約好我們要一起寫這曲子的。后來???”
“后來怎么了?”彥文冒冒失失地問道,隨后同時就遭受了沐伊和澹川二人的肘擊。
“這樣說可能比較失禮。幸好沐椋她還沒有創作完這首曲子,否則我都沒機會和她一起再做什么事情了。”
“姐姐是故意沒有創作完。那時候她對我說過,這首曲子是要和別人一起創作的。所以她只能寫一半。”沐伊摸著樂譜,險些又要落淚。
“那為什么這樂譜會在這里呢?”初瀾舉手提問道。
“小丫頭,你這提問舉手的習慣和沐椋一模一樣呢。你真的和她沒有血緣關系?”橘兒調侃道,“放在這兒是因為這里是書店啊。”
初瀾歪著頭表示不解。一旁的沐伊將她的頭扶正:“創作樂譜可是需要先閱讀有關的書籍啊。姐姐她可沒機會讓人教她。”
“我倒是在大學里選擇了音樂專業,現在最擅長的就是作曲和演奏了。”橘兒面帶微笑地說道,可她的眼眸在陽光下分明閃著亮光。
初瀾突然無比希望能見到那個被大家懷念著的沐椋姐姐。想著想著,就感覺心又緊了一分,險些連站都站不穩。
“不仔細想想的話,感覺好像昨天才認識沐椋一樣。”就像是猜到了初瀾的心情一般,橘兒開始說起自己和沐椋的初遇。
那是橘兒和澹川的爺爺還在世的時候,那時的橘兒還寄住在豆蔻書店的閣樓里。
盛夏的午后,就連平素精力充沛的小孩子也會賴在涼席上小憩。
橘兒極易入睡,但睡姿不好。嘴角流下的口水常常會沾濕枕頭,身體呈大字型地霸占住整張床,腳上的拖鞋經常是穿著一只、掉了一只。
可是,那天的午后,橘兒卻無論怎么輾轉反側也無法入眠,直到樓下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
“是誰在那里啊?”橘兒穿著一只拖鞋走下閣樓,見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正坐在剛搬來不久的鋼琴前。
“不要亂彈啊。這是叔叔花了好多錢買來的。平時都不讓我碰的。”心上一急的橘兒快步跑向女孩那里,卻在半路跌了一跤。
橘兒哇哇地哭起來,惹得書店里寥寥的顧客都紛紛注意起她來。
剛才在書店角落的書架處放書的爺爺姍姍來遲,趕緊抱起坐在地上痛哭的孫女,同時示意那個彈鋼琴的女孩跟著自己走過來。
爺爺抱著孫女,同時身后還跟著一個女孩,三人慢慢重新走到閣樓上。
“吉兒,下次不要再只穿著一只拖鞋就走下樓去了。”爺爺一邊擦著橘兒臉上的淚痕,一邊揉著她紅腫的膝蓋。
“哦。”橘兒隨后應了一聲,注意力倒是很快轉移到那個女孩身上,“我叫孫橘兒,你叫我吉兒就可以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沐椋。”女孩輕聲說道,甚至都不敢和橘兒對視就躲到了爺爺身后,“橘兒???,吉兒???”
“兩個說法讀起來很像對吧。所以我才有這樣一個綽號。我可是能帶給別人好運的。”橘兒想直接見到沐椋,可沐椋一直躲在爺爺身后。
爺爺把沐椋拉到自己身前:“沐椋是住在這里附近的女孩,你們倆年紀差不多,要好好相處哦。”
“是。”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只是橘兒聲音洪亮,沐椋卻是輕聲應答。
“你很喜歡彈鋼琴嗎?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曲子嗎?其實我更喜歡爬樹呢,你喜不喜歡爬樹啊?”橘兒在爺爺走后連珠炮似的問道。
沐椋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站在原地愣神,最后才怯生生地拿出一本小冊子:“其實我想彈我自己寫的曲子。”
“你會自己作曲啊。好厲害呢。我們一起做一首曲子吧。”橘兒看了看沐椋遞來的小冊子,只是那時的她甚至都還看不懂五線譜。
寒風吹動窗外的樹木。斑駁的樹影投到橘兒臉上,看上去略顯傷感。
“好了,這樣就抄完了。”橘兒把新抄的稿收好,接著就把舊稿遞到沐伊面前,“姐姐的東西還是給妹妹收著吧。”
“啊,謝謝。”淚眼婆娑的沐伊恭敬地用雙手接過稿子,而后緊緊地把還沾滿灰塵的稿子抱在胸前。
“可惜沒能見到沐椋姐姐啊。”初瀾輕聲感嘆道,然而卻被彥文摸了摸頭。
“這世上值得遺憾的事情可多著呢。丫頭你有沒能遇到的事情,但肯定也有很多人沒能遇到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誰允許你和初瀾這么親近了?”沐伊反手擒拿住彥文的手,“快點跟我回去準備期末復習。”
“那么,橘兒姐姐,澹川同學,我們先走了。”稍慢一拍的初瀾在沐伊抓著彥文離開的同時,向還留著的二人告別。
橘兒隨意地揮了揮手,澹川則是一直目送三人離開,就連手都忘記放下了。
“這么潑辣的女生,表弟你駕馭得了嗎?”橘兒看似低首埋在新抄的樂譜里,實際上卻看得十分通透。
“橘兒姐才是。”澹川雙手抓著橘兒的背包,想要將它提起來,可是包卻紋絲未動,“為什么突然要寄住在我家,還背著這么沉的包。”
“想知道嗎?”橘兒意味深長地抬頭看了看澹川,“先把我的包放在一邊,那里面可是很昂貴的寶貝呢。”
“我才不想知道呢。”累癱的澹川索性坐在地板上,“反正又是跟伯伯吵架,所以才離家出走吧???”
澹川話音未落,就見到一團橙黃的圓球被丟到自己臉上。
“一個橘子總能堵住你的嘴了吧。”橘兒拿著鉛筆的筆尾有節奏地敲著桌沿,若有所思。
“每次你來我家,送我的都是橘子,而且每次都會給我造成一堆麻煩事。”澹川苦笑著剝橘子皮。
“因為我的名字就是橘嘛。在家鄉,‘橘’不是和‘吉’同音嗎?我這可是把吉祥送給你了。”橘兒從澹川剛剝好的橘子里抽出一瓣。
“我可無福消受這樣的吉祥。”澹川伸出手象征性地搶了搶那瓣橘子。自然是搶不到,橘兒一轉身就將它放入自己口中。
“樂極生悲,所以表姐可要幫你吃掉一瓣。這樣才是真的吉祥哦。”
橘兒從未跟澹川說過。在她看來,滾圓的橘子就像牢牢被石獅子踩在腳下的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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