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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蕪的小世界  文/夢蕪

第一十一章    我的愛人們

  我童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畫面,是我家窗外灰暗的天空。很小的時候我時常坐在那把綠色的小椅子上,仰起我的小臉蛋,望著低低垂著的暮色。一望就是二個小時,直到茫茫的黑暗完全吞沒天地。因為我在家里沒有事情可做。爸爸媽媽總是無休止地吵架。我時常在夢里看到爸爸漲紅的臉,和臉上憤怒到扭曲的表情。夢里的媽媽總是一聲一聲嘆息,她在嘆息的同時仍然倔強著不肯對爸爸退卻半步。

  有一次,他們吵得很兇。我聽到門砰砰的響,還有碗掉落在地上裂開的聲音。那些聲音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我的小心臟,使我驚恐不安。我躲在墻角,露出一點腦袋偷偷地看他們。媽媽瘦長的身子在不停地顫抖,仿佛冬季里她送我上學時的戰栗。爸爸不停地摔著家里的東西,每摔一次,嘴里都要恨恨地罵一句。媽媽想要阻止爸爸,一次又一次地去抓爸爸的手臂,都被爸爸掙開。最后,他們扭曲在一起爭執著,爸爸突然抬手猛地一推,媽媽仰面跌倒。我聽到媽媽的腰椎撞擊桌角的聲音,我的眼淚應聲而出。我哇哇大哭著跑到媽媽面前。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并沒有領我的情,她瞪著大而無神的眼睛,疲憊的臉分外猙獰,她對我大吼:“你出來干什么!”我被嚇傻了,哭聲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我木然而驚恐地望著媽媽。我會對這個世界失望,對所有人失望,如果不是姐姐在那時突然出現。

  姐姐就那樣把我拉進懷里,動作迅速而驚慌。我的臉被姐姐用一只手溫和地捂在她的胸口,我感受到姐姐微微起伏的胸脯,那里溫暖而安全。然后我又聽到凄厲的叫喊,那種撕破喉嚨般刺耳的聲音,是姐姐發出的。那天好像所有人都像只憤怒的野獸,就連一向內向的姐姐都變得兇狠,只有太小的我在那里瑟瑟發抖,始終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突然覺得成人的世界是復雜的,我就算想破腦袋都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那么憤怒。

  那天姐姐把我拉回她的房間,我留意到姐姐的左臉頰有四條鮮紅的手指印。我問她痛不痛,她沒有回答我。只是眼淚開始簌簌地從臉頰上掉落。我心里也猝然酸楚,眼淚又洶涌而出。然而姐姐看到我哭,她自己便咧了咧嘴,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淚,停止了哭聲。她對我笑,眼睛還閃晶瑩的光芒。我被那光亮吸引,定定地望著姐姐的臉,停止了哭聲。姐姐為我擦拭眼淚,她的手指冰涼而柔軟。我知道那是一雙美麗的手,她富于姐姐萬種風情。我要是男生,一定會愛上姐姐,那時我這樣想。

  在八歲的時候,爸爸媽媽終于離婚了。那場岌岌可危的婚姻,在經歷漫長的冷戰和激戰之后,終于走到了盡頭。只是戰爭形成的遍地狼煙和滿目瘡痍變成了陰影永遠地投射到了我和姐姐的心里。我永遠記得姐姐那個讓我恐懼的時刻,她面朝著窗臉龐平靜得簡直看不出有一點情緒,可是她說,我恨他們。說完,她咬著牙,身體不停地顫抖。我惶恐地看著她,不敢相信那是姐姐。

  爸爸在那一天走了,是個秋天。因為我看到窗外開始飄零落葉。黃色的葉子仿佛十分脆弱,一陣倏忽的涼風,它們便脫離了枝丫,紛紛揚揚慢慢悠悠地飄了下來。天依然是灰色的,我卻不為那些生命枯竭的落葉,感到悲傷。我竟然有一份釋然。我如釋重負般的長長吐了口氣,同時又感到茫然。姐姐是興高采烈的,不過我又有些疑惑。也許她的笑是佯裝的,或者是自欺欺人的。當然八歲的我并沒有這么多猜測,只是我覺得姐姐太過于開心了,而這絕對不是可以讓人欣喜若狂的事情。我依稀記得她用夸張的語氣,對我說:“看啊!那個男人終于走了。”說完她還特意的挑一挑眉毛。

  爸爸走的那天沒有和我們告別,但是我覺得那天的他比以前溫和了許多。爸爸鬧了那么久,終于可以拋開媽媽,奔向情人的懷抱。如愿以償的爸爸真的那么開心嗎?對這個家,他有沒有留戀?這些我至今都無從知曉。我只知道,爸爸匆匆地收拾好衣物,便悄悄地溜走了。他在關上門的一瞬間,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客廳,那時我正在看他,我們的目光有一瞬的相觸。甚至我都無法判斷,爸爸眼神中的變化,他就合上了門。輕輕的聲音一響,爸爸就這樣消失了。

  許多年后,我和姐姐在雨霧里望著爸爸的墓碑,心情是和天氣一樣的潮濕。打著傘的是姐姐,我看到姐姐握著傘把的手,關節因為用力,顯出無血色的蒼白。我知道她心里舍不得爸爸。以前她那么恨那個男人,幾乎入骨般的恨他,幾乎排斥著他以前的所有愛。可到最后她還是原諒了他。原來我們的恨和愛都沒想象中的那么深。

  那天姐姐對我說,走吧。她的臉凝望著爸爸的墓碑紋絲不動。她凝視了好幾秒,平靜的轉身,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突然覺得姐姐變了。她變得平靜而實際。那次是她專程從上海回來,參加爸爸的葬禮的。在此之前,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她。據說她在上海嫁給了一個有錢的老公,可她從來不讓我到她家作客,所以我一直沒有見過。

  晚上,我和姐姐一起睡。姐姐坐在床頭吸煙,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臉龐,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他對你好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那么問。但是姐姐好像不在意。她把臉轉向了我,我在橘黃的臺燈下看到她對我嫣然一笑。“比齊涵對我好。”我想不到她會這樣答我,我的心臟有一瞬的停頓。然后我也對她笑了,我知道我一定笑得很難看,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那個名字。

  我遇見齊涵的時候已經十六歲。那一年的春天,他搬來我家隔壁。我家隔壁以前住著一位老奶奶,她性格孤僻,很少出門。小時候,我總是拿糖果給她吃,但她從不和我說話。我想她還是需要親人來陪她的,于是我問媽媽:“王奶奶沒有兒子嗎?”媽媽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人老了,兒子不想管她。”以后我就沒有再問,在那時我已經懂得有些事問再多都是無濟于事的。

  齊涵來的那天,陽光很明媚。我趴在窗臺看到一個身材臃腫的女人手扶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站在王奶奶門前的陽光下,不停的喘氣。她的身后站著一個清瘦的男孩,白色襯衣很耀眼地亮著朦朧的光,他緊緊地抱著一摞書。女人見王奶奶出來了,她一邊去摸男孩的腦袋,一邊忙不迭地說:“快,快叫王奶奶。”男孩并沒有依照他媽媽的話做。他只是對王奶奶溫和地笑了笑,有些局促。站在門口的王奶奶,張了張她空洞的嘴巴,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兩行清淚突然從深陷的眼窩里流了出來。男孩看到了老人流淚,急忙去攙扶老人顫顫巍巍的身子。老人的一只手扶著男孩的手,另一只手則去摸男孩頭頂茂盛的黑發。肥胖女人盯著那只枯柴般的手,皺了皺眉,她沖男孩叫:“齊涵,過來。”男孩像是沒有聽見,依然在王奶奶身邊站著。我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到,兩雙互相凝望的眼睛,一雙渾濁而衰老,一雙明亮而年輕。只是晶瑩的液體使那兩雙眼睛變得一樣熠熠發光。那天的天空澄凈而明亮,十六歲的空氣里,沒有以往的陰暗。

  “嗨,你好,你是D班的嗎?”這是齊涵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說完,他的臉在陽光下微微的紅著。

  “唔。”

  “我叫齊涵,你呢?”

  “我知道,昨天,你在講臺上做新生介紹的時候說過了。我叫何纖憂。”

  “哦。我倒沒注意到你呢。”

  “人太多了!”

  “唔。那我們一起走吧。”齊涵用手把書包的帶子往肩上提了提說。

  我看到他那副興奮的樣子,輕輕地笑了。“唔,走。”

  “昨天,老師布置的最后一道數學題好難喔!”

  “對呀,我也不會做。”

  “今天有體育課,沒想到剛轉來,就上體育課了。”

  “對了,昨天體育老師讓折紙飛機,你折了沒有?”

  “折了,到學校給你看。”

  “唔,你……”

  那天早上,我和齊涵走在春天涼涼的晨霧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我們就這樣熟悉了。有的人就這樣平淡而輕而易舉地走進我們的生命,溫暖而安靜,像春天里拂動柳條的清風。而有些人曾和我們朝夕相處,骨肉相連,卻又形同陌路,像我的父親。

  齊涵開始充斥在我的生活里。我原本的對這世界的惶恐與膽怯使我陷入一種封閉的寂寞里。齊涵像一束明亮的陽光和煦地照亮了我所有的陰暗,連細枝末節都滲透著溫暖。每天放學我會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回家的小道上等齊涵。齊涵做事總是慢條斯理的,所以每次都比我從學校出來的晚。“齊涵,你怎么比女人還文靜?”我時常這樣問他,他白皙的臉龐仿佛罩著一層朦朧的光,被我這樣一問又變得有些紅色。然而他什么話都不說,只是不好意思地輕笑。這時我就會咯咯地笑起來,因為他像極了害羞的小女孩。

  當齊涵從遠處跑來時,我向他招手,他白色襯衫里的手臂會奮力地擺動,氣喘吁吁地跑向我。“快點,快點!”我不停的催他,當他跑到我身邊時,我們不是一起回家,而是一起去王奶奶家。

  我也不知道齊涵是怎樣找到王奶奶家新地址的。只是那次他非常神秘地對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然后我就跟他一起來到了王奶奶家。王奶奶的新家其實是老家。一個小小的院落,墻上爬滿綠色的爬墻虎的藤蔓,瓦房的瓦上長滿雜草。當我走進去的時候,還聞到了一股發霉的味道。齊涵輕車熟路地走進里屋,來到王奶奶的床前,王奶奶從床上坐起來,立馬變得神采奕奕。

  他們其樂融融地談了半天話,然后才想起旁邊站著的我。“奶奶,這是曉云。”齊涵這樣介紹我。奶奶抬頭看了看我,臉上松垮的皮肉笑得堆起一層一層的褶。“我知道,我知道,我兒媳婦。”王奶奶空洞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含糊地說。

  后來我才知道,王奶奶把齊涵當成他自己的兒子了。這個可憐的垂暮的女人只記得自己兒子在十八歲時帥氣模樣,那時她的兒子還是她的,還在依靠她,還沒有嫌棄她。是的,齊涵也拉我扮演了一個角色——王奶奶的兒媳婦曉云。

  記得我和齊涵在王奶奶家經過了許多美好的日子。因為我們的陪伴,王奶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享受了天倫之樂般的生活。這些日子后來總是被我無數次想起,從而眼眶發熱。

  我們還在王奶奶家的空地上種了許多花。栽值,澆水,施肥我們興高采烈的培育著它們。齊涵的白襯衫,花朵在風中香甜的味道構成了那個夏天黃昏最美麗的青春。

  對,還有一條小河。那條潺潺流動的小河,整日哼唱著明快的歌,上面還搭建一座木橋。我和齊涵在那座木橋上坐著,卷起一段褲腿,把一截光溜溜的小腿便埋進溪水里。涼涼的溪水,緩慢的向前流動,沖刷著腳踝,像有無數只小觸手溫柔的撫摸著腳丫,別提多愜意了。齊涵喜歡透過清澈的水面,看自己的腳趾在水下調皮的扭動,陽光也斜射進水中,在腳趾上微微晃動。我則喜歡輕盈地擺動著兩只腳,拍打水面,濺起水花,漾起漣漪。

  我們在木橋上也開始了對父母的討論。對于別人,我是很忌諱談及自己的父母的,可是對于齊涵,我卻顯得毫無顧忌。

  那時我父親的背叛使我的母親因長期的精神緊張暴戾,而陷入幾近崩潰的邊緣。她經常性的嘆息,頭發蓬亂,在房間里四處亂走。在夜里,那些長短不一,意味不明的嘆息就會在空氣里飄來飄去,飄進我和姐姐的耳朵。我和姐姐躺在床上,心臟隨著嘆息一陣陣收縮,于是我們習慣性的抱緊對方,用對方的身體得到安全與溫暖,抵御戰栗和恐懼。

  我會經常給母親梳頭,有次我發現了自己的母親已經有了白發,心里像被什么猛然一觸。母親經常性的對我發脾氣,有時甚至動手打我。她打我時,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充滿恨意的眼睛有點點淚花。說實話,我有時恨她,但更多的是可憐。姐姐不一樣,姐姐的恨永遠那么鮮明,尖銳,也像是刻意表現的尖銳。

  “齊涵,我覺得我媽媽很可憐。”那個小河邊的下午,我對齊涵這樣說。

  “我討厭我媽媽,我媽媽很虛偽。”齊涵突然向我吐出了這樣的句子。

  接著我看到齊涵低下了頭,于是我問他:“可是我覺得你很幸福,你為什么討厭你的媽媽。”

  “她老是在背后說別人壞話。我每次上學去,她都要問我帶多少錢,然后很關心地補一句,要多拿點錢。可是其實她在私底下都對我爸爸說我帶錢太多了。我是她兒子,她嫌我帶錢太多,應該說出來,不應該假惺惺地勸我多拿點。”齊涵把頭轉向了我,向我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話。我有些詫異,齊涵仿佛永遠穿著白襯衫,永遠安靜溫柔,我以為他一定很幸福,很愛自己的媽媽。可是那一刻我知道我錯了。

  “纖憂,我喜歡你。你和我媽媽不一樣,因為你永遠不和我客氣,對我好就是對我好,對我有意見,就是對我有意見。”齊涵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說。

  “是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我也看著他,“我也喜歡你。你也和我媽媽不一樣,你永遠不對我發脾氣。”

  接著他的臉又紅了。我大笑。

  在那個十七歲的夏季,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場跑步比賽。是學校組織的,高一,高二,高三都要參加。那次齊涵讓所有人大吃一驚。誰都沒有意料到看起來單薄清瘦的齊涵會贏得比賽的第一名。當齊涵跑到終點的時候,眾人歡呼。無數女生跳起來,扯著嗓子叫齊涵的名字,連我們的班主任,都激動的得滿臉通紅。可是齊涵拖著疲憊的身子,穿過人群,徑自來到了我的身邊。他抓住了我的手,把它高高地舉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我們身上。我聽到笑聲像洶涌澎湃的波浪一樣,連綿起伏。齊涵的手很大,手心溫熱,我的心臟第一次劇烈地跳動,呼吸都很困難,我知道我對齊涵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后來,我覺得我是喜歡上齊涵了。當這個結論第一次被自己提出時,臉頰不自覺的紅了,心里盡是一漾一漾蕩開的甜蜜和羞怯。我時常穿著白色的小裙子,打開窗臺,站在窗前發呆。發呆時,心里想的全是齊涵。想他的眉毛,鼻子,笑容,聲音,想著想著,嘴角就會不自覺地勾起。

  同時我開始恐慌,因為我意識到姐姐的異常舉動。起先去小木橋只有我和齊涵,后來姐姐也去的越來越頻繁,我總是害怕姐姐離齊涵很近,而姐姐似乎又故意離齊涵很近。當我們三個并排坐在小木橋上時,姐姐時常這樣叫我:“纖憂,來,你坐這邊。”于是我就只能乖乖地給姐姐讓位。而姐姐會優雅地撩起裙擺,優雅地坐在齊涵身邊,時不時還會故意靠在齊涵的身上。那時我的心里就會難受,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能對姐姐說,不行,我也想坐在齊涵身邊。我就這樣憂心忡忡地懷著對齊涵的喜歡生活著。

  太陽會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循環往復地更替著,我也能一直默默地愛著齊涵。雖然那顆少女的心總在悸動不安,可是它還是那么美好。然而命運卻不這么想,它輕而易舉地擺出了自己的冷酷。

  我十八歲時,命運給了我一份生日禮物。那是個晚上,本來孫梅她家沒有人,因為害怕的緣故,她讓我去她家陪她睡覺。結果孫梅的父母回來了,我只好再返回家里。晚風很冷,幾顆星星稀稀疏疏掛在蒼穹。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怕驚醒媽媽,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我悄悄地走了進去,客廳里卻開著燈。我想叫姐姐,卻突然瞪大了眼睛,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畫面。姐姐正仰臥在沙發上,而齊涵正趴在她的身上。我聽到像牛一樣粗重的喘息,齊涵把頭埋在姐姐的胸里,不停地扭動。而姐姐仰著臉,臉龐如同一朵盛開的妖艷花朵。“姐姐!”我大叫,然后我看到兩具驚慌失措的身體和兩張緊張慌亂的臉。我扭頭,拉開門,跑了出去。我不停地在路上跑,眼淚順著臉頰一直地淌。可是我不想停。

  我以后再也沒有找過齊涵。他在那件事以后的一個下午找過我。他低著頭,紅著臉擋著我的路。嘴里吞吞吐吐,““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把推開他,他有拽住我,解釋:“那天我喝了點酒,是你姐姐先脫……”他沒有說完,我迅捷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我知道齊涵不會說謊,可是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那句話。

  我記得日本的一位作家春上村樹說過一句話。大意是這樣的:青春期時我們受到傷害總會選擇逃避,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才開始正面創傷,一個人所受的創傷越大,戰勝創傷的人就會越成熟。后來我和齊涵都表現出非比常人的冷靜和寬容,我想是得益于那件事的。

  我和齊涵十八時,正在上高三,王奶奶去世了。那是死亡第一次在我身邊發生。就在一個星期前,我還去看望王奶奶,她還笑得合不攏嘴。一個星期后她突然就去世了。我不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突然失去思想和呼吸,再也不能說話和歡笑,憑空消失了,多么可怕。

  我在星期五放學時,又走到去王奶奶家的那條小路,路邊的雜草和以前一模一樣。我走到王奶奶家的門前,銹跡斑斑的門也和以前一樣關著。我在一恍惚間,竟有一種錯覺,仿佛我去敲門,王奶奶仍會像以前一樣將門慢慢地為我和齊涵打開。我終究沒敲門,因為我怕現實狠狠地打我一耳光。我踮了踮腳尖,視線越過低低的圍墻,看到了王奶奶家的院子。我和齊涵種植的花朵正如火如荼地開放著。里屋沒有鎖門,我隱隱約約看到了王奶奶的舊藤椅,往常王奶奶就是坐在它上面,笑呵呵地看我和齊涵為花朵澆水。

  這時我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一扭頭,正好看見齊涵,那時他也在看我,我很快躲開了他的目光。接著我置若無聞地從他身邊匆匆走了過去,因為長時間的不理睬,雙方都很尷尬。只后很快高中畢業了,我再也沒見過齊涵。當然,他也沒和我姐姐走到一起。

  王奶奶去世后不久,媽媽病重了。至從爸爸走后,媽媽的身體就每況愈下,最后終于疾病百出。在醫院的媽媽,因為虛弱安靜了許多。姐姐堅決不去醫院看媽媽,于是對她的照顧全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我在學校請了一個多月的假,馬上就要高考了,老師都已經對我失望。媽媽在那個時期開始變得溫和。也許她開始了解到最后留在她身邊只有我。她開始幸福地回憶我的種種好處。那些待在病床上的日子,她唯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給我講述我的童年。講述的同時,笑容開始不斷在她臉上浮現。那段日子我也很高興,我和媽媽聊天可以聊一整天。

  與此同時,爸爸出現了。那天我去給媽媽買水果吃,一個男人突然滿眼含淚的抓住我的手。我差點沒有認不出來那是爸爸。至從他和媽媽離婚,他除了每月寄給我們生活費外,幾乎沒有任何他的消息。

  爸爸比以前瘦了,背也陀了,稀稀疏疏的胡子,長短不一,不知多長時間沒有刮過了。他拉我到一家面館吃了面。吃面的時候,他向我詢問了我,姐姐和媽媽的情況,其間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我望著他的眼睛說:“我不恨你爸爸。”他突然捂著臉哭了。通過他的講述,我也知道他過得也不好,和后來的老婆不合,又離了婚。

  最后,他送我。已經是初秋,他站在街邊蕭瑟的秋風里向我招手,風凌亂了他的頭發,我突然覺得他單薄的身影十分蕭索。這是我的爸爸嗎?我想起幼時他把我舉過頭頂看到的世界。

  我二十歲時,媽媽去世了。當時我在一家三流雜志社當編輯,醫院給我打電話說我媽媽生命垂危。我一路風風火火地趕到醫院,白色的布已經蓋住了媽媽的身體。我掀來白布,看到媽媽蒼白的臉。媽媽很安詳,白色嘴唇安靜地合著,疲憊的眼皮微微閉著。我的淚水從眼角掉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愛和恨帶著往昔的歲月一并煙消云散。

  我二十二歲時,爸爸也去世了。爸爸是吃安眠藥死的,他臨死前留了一張紙條,他說他對不起媽媽。那是個早晨,我左手拿著報紙,右手拿著生煎。一會我將要去上班,所以正倉促地吞咽生煎。汽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蕩著塵土。在塵土即將消散的時候,我的眼睛盯住報紙里的一塊密密麻麻的黑字愣住了。十分不起眼的地方,報道著父親的自殺。我感覺到喉嚨停止了吞咽,開始發緊,有些疼痛,呼吸變得吃力。可是我沒有哭,我吸吸鼻子,抬頭用發紅的眼眶望了一會天空。接著我就去上班了。

  我和姐姐從此變成了孤苦零丁的孩子。姐姐也開始懷念起爸爸媽媽的種種事情,不過一切都晚了。

  時光輾轉,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又憶起了那么往事,使自己驚奇的是,那些事情的細節竟能被自己的如此詳細的敘述。最后讓我有些羞怯的告訴你,現在我正和齊涵談戀愛。

  上個月,我去了姐姐那里一趟,終于見到了上海的姐夫。剛見到時,我不禁愣住了。原來姐姐是嫁給了孫梅的哥哥孫剛,孫剛我再了解不過了,老實巴交的,我想他一定會對姐姐好。臨走,我終于忍不住向姐姐要了齊涵家的地址,我知道姐姐一直和齊涵還是好朋友。

  前天我去找了齊涵。開門時他愣住了,我調皮地說:“難道不歡迎我來嗎?”他笑起來,說:“歡迎歡迎。”

  我問他,“聽姐姐說,還沒找女朋友啊?”他只是點頭。本來我想再問他,為什么不找,想想算了,自己不是也快三十歲,還單身的嗎。

  他見我不說話了,就要去給我倒茶,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別去,不喝,你做我男朋友吧!”

  他的臉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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