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被刻意漆成黑色,寧森說估計這樣可以防蟲蛀,也比較有格調。我用濕布擦著被寧森和溫遠搬空的木質書架,困意襲來,有好幾次都差點把頭磕在書架上。寧森讓我再去睡個回籠覺,我便不放下手中的濕布回了房間。睡夢中似乎聽見溫遠抱怨一夜之間屋子里多了幾只蝙蝠,嚇得他一大早醒過來再也不敢睡。聽聲音寧森似乎在搬書,他說:“你不是說想要蝙蝠嗎?人家自己送上門你還不要?”
“你不是說它們要吸血嗎?”溫遠不服。
“奇怪了,你居然還好好的,不科學呀,”寧森笑了笑,“溫遠,你說,你是怎么把蝙蝠招進屋子的?”
“少說風涼話,森森,我覺得是它給弄進來的?!?/p>
“你說水鴨子?開什么玩笑!”
“真的,我昨晚好像看見它出現在我窗臺了。而且……”溫遠頓了頓,“我總覺得它對我有敵意,森森,它肯定是見你我這么恩愛,所以嫉妒了?!?/p>
“但愿蝙蝠昨晚兒沒把你吸干是希望你今天多吃點甜食,晚上再把你給解決了?!?/p>
聲音越來越模糊,翻身的時候,似乎看見水鴨子蹲在書房的窗臺上,腦袋無力的放在前爪上,樣子有點頹唐,似乎對什么事情很失望。
等細細看時,發現眼前只有一面雪白的墻壁。
醒來的時候,寧森和溫遠已經將書房收拾得干干凈凈,黑漆的書架擦掉灰塵后煥然一新。原木書桌上散亂放著幾本書和一本相冊。我沒看見寧森和溫遠,便自己翻開相冊。相冊中的男人我認識,他的血液至今在我眼里流淌,照片中的長發女人我也認識,和我一起生活了兩年然后把自己的親生兒子丟給一個陌生的家庭,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照片里的小孩是誰?我腦海里只閃過寧森一人的影子。但是……我又往后翻了幾頁,媽媽到哪里去了?我又到哪里去了?
往后翻了許多頁,都只有爸爸和那個女人,以及不斷長大的寧森。沒有我,翻到最后依舊沒有我。我起身搜尋著偌大的書架,想要發現另外一本相冊,一本記錄著我和媽媽痕跡的相冊。抬頭找了許久,密密堆積的書脊上大小不一的文字看得我眼睛生疼,我捂住眼睛,靠著書架蹲下,這種清晰的痛感一點都假不了,這都是真的,我站起身重新開始搜索。
“小嶼,你醒了?”溫遠半個身子探進門里,一只手握著門把,一只手揣在兜里。
“我哥呢?”我收起書桌上的相冊,假裝翻看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寧森應該也看見了相冊,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問。
“楊媽媽說唐柯找他,所以他過去了?!睖剡h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我放下《呼嘯山莊》,帶著滿心疑問關上書房的門。
等楊媽媽做飯的空閑,溫遠拿出冰箱里的冰淇淋和我分著吃,還特意事先給水鴨子分了一點。溫遠蹲在水鴨子的盤子面前,溫柔呼喚著水鴨子的名字:“水鴨子,這是我最喜歡的香草慕斯冰淇淋,你嘗嘗,絕對是人間極品,你吃一點嘛,親愛的水鴨子……”
溫遠不厭其煩地說著,直到我吃完自己的那一份,水鴨子愣是躺在落地窗前沒有抬一下眼皮。
“好有個性的貓貓,”溫遠大口吃著快要化掉的冰淇淋,用手指沾了一點冰淇淋,趁水鴨子不注意快速抹在它粉嫩的鼻子上。到底是生活在暗夜里的動物,反應速度極快,要不是溫遠手縮得快,估計在水鴨子亮出爪子后就已經鮮血淋淋了。
“帥……”溫遠朝水鴨子豎起大拇指,然后看著自己的輕微滲血的食指,“有你保護森森,難怪老鼠不去騷擾他?!?/p>
水鴨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站起身弓著背,尾巴朝天豎著又打了個哈欠,伸出舌頭舔干凈鼻子上的冰激凌,琥珀色的眼睛半瞇著打量溫遠片刻,低頭吃掉盤子里所有的冰激凌。
寧森吃過午飯后又要去找唐柯,溫遠非要跟著一起去,我不想看見唐柯一副憋著不說話的樣子便留在了家。坐在書房靠窗的藤椅上,想象著爸爸曾經坐在這里看書,工作,休息,做夢的樣子。我在腿上擺了一本古舊卻絲毫沒有殘缺的《哈姆雷特》中文譯本,隨便翻了一頁,本來只是想象著爸爸的動作做做樣子,誰知書里的話一下子便吸引了我的眼球。王子哈姆雷特說:活著,還是死亡,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這是一個問題嗎?活著就是活著,活著就好好活著嘛,這不是上天對卑微生命的恩賜嗎?史鐵生說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為什么爸爸會那么著急地選擇死亡呢?
“爸,你到底要到哪里去了……”
剛得知媽媽去世的消息時,爸爸總是喝得大醉,醉了便躺在沙發上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看著窗戶,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表情寧靜安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痛楚。醒著的時候,他什么也不說,睡著了卻總是不停地重復同一句話:
你到哪里去了……
那時我對爸爸只有恨,寧森的媽媽走后他帶了好幾個不同的女人回家。那些女人不盡相同,但都年輕漂亮且滿身酒氣。她們無一例外睡在爸爸的床上,爸爸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有時候甚至和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直到天亮。
寧森說爸爸有自由做他喜歡的事情,況且爸爸根本對那些女人沒有興趣,興許只是因為她們喝得爛醉才帶她們回家的。我并沒有想多少,只是單純的討厭爸爸讓媽媽以外的女人睡在他床上。
“太臟了,這里已經骯臟不堪了?!蔽铱粗职衷僖淮螌⒁粋€爛醉的女人放在床上,便狠狠摔上爸爸房間的門。那晚,爸爸沒有睡在沙發上,也沒有從房間里出來。
這樣的事情依舊在發生,直到媽媽死亡的消息傳來,我才發現自己的記憶里早就沒有了媽媽的位置,我會想起媽媽僅僅是因為我正不顧一切的恨著爸爸。我不再進他的房間,不再主動跟他說話,甚至不再靠近他。
“小嶼,你看那個女人,像不像你媽?”
這是那天下午爸爸在我窗前說的話,他非要說樓下的街道上有人,真的有人嗎?我輕輕閉上眼睛,撫摸著腿上翻開的《哈姆雷特》。爸爸選擇死亡,不僅辜負了上天的恩賜,還害得我丟了眼睛——那雙會說話的和媽媽一樣的眼睛,都是他的錯,他憑什么放棄他該受的苦痛一走了之?
一股炎風從窗外撲面而來,我雙手交疊伏在桌面上陷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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