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歲

　　一

　　“余正晗，你等等我。”陸俊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他，小手搭在他肩上，“今天謝謝你考試借我筆，下午考完后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好呀。”這是半個學期以來第一次有人約余正晗玩，他欣然同意了。

　　“那我們拉鉤鉤，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那我以后叫你阿弟好不好？”

　　“阿弟什么意思？”

　　“阿弟……阿弟就是阿弟啊。我以前在臺灣有個好朋友，我一直叫他阿弟。”

　　“好哇，那我應該叫你什么嗎？”

　　“不知道。我以前那個阿弟他都是叫我‘喂’的，我不喜歡。你還是叫我名字吧。”

　　“那你跟我講講，臺灣好玩嗎？”

　　“臺灣啊……”余正晗揚起個小腦袋，好像是在沉思的樣子，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定義“好玩”。他記得和阿弟掏鳥蛋的時候，整個鳥巢直接翻落下去，一個鳥蛋砸在石頭上，蛋清流了出來，他就哭了。跑回家里，阿爸正蹲在門前抽煙，滿面愁容，看到他過來，就站起來回到房里，“啪——”一聲關上了門。他都說不清楚這兩件事哪一件更讓他悲傷，更不要說從里面提煉出好玩的事。

　　下午一考完，陸俊杰就去找余正晗，搭著他的肩把他帶到了學校后面一方小空地上，早就有幾個小孩在那里等著了。他們看到陸俊杰帶了余正晗來，多少有點尷尬。陸俊杰跟余正晗說，“看！這就是我們的地盤！以后你也是我們的一員啦！”又轉向那一群小孩，“今天我們還玩抓人嗎？”為首的一個女孩子點點頭，剩下的幾個也跟著點頭。“那加他一個好不好？”幾個小孩又是點頭。

　　人到齊之后他們便玩起來。這天里余正晗玩的很開心，雖然他個子小跑得挺快，但是也有被人抓到的時候。他被人抓到了，非但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不高興，反而笑嘻嘻的。

　　后來一個男孩玩累了，就提出要休息，大家同意了。那個為首的女孩喝過一口水，繞到了陸俊杰背后，在陸俊杰耳邊想說什么，余正晗便湊過來聽，女孩一把推開他——“不要偷聽人家講話啦！”余正晗稍微走遠了點，女孩才在陸俊杰耳邊說，“我媽說了，不要和那個臺灣人玩，你看他表面上和氣，其實很瞧不起我們的。我們才瞧不起他呢，對吧？”

　　女孩說完就高傲地走掉了。余正晗就問陸俊杰，“阿弟，她剛剛跟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余正晗，你永遠都會是我最好的朋友，別人挑撥不了的，你放心。”

　　【我六歲的時候，阿爸帶著我離開了臺灣。我記得臨別的那一天很熱，毒太陽逼迫著知了騷擾我的耳朵。我們的磚瓦房前，阿公穿著背心、輕搖著藤椅，手里一把蒲扇，陽光正好落在他臉上。但他只是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阿爸走過去，蹲下來貼著他耳朵說，“我們走了哦！”他點點頭，就算是給我們的回答。接我們的車子這時候按了按喇叭，意思是催我們快點上車。阿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背，說“走吧”。我們上了車。車還沒有開出我們住的那條巷子，我聽到后面有人“喂——喂——”地叫著，我一回頭，是阿弟（我一直把阿聰當做阿弟一樣）！他騎了單車在后面追，一只手扶著，一只手高高揚起來朝我揮手，我便也站了起來，向他揮手。阿爸叫我坐好，我卻不肯，他硬是按著我坐了下來，把我頭擰回來，不讓我看他。我再也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

　　阿媽，你還不知道吧？阿爸被調到南京工作了，我也就跟著阿爸到了南京。最開始我討厭南京的一切，我不喜歡大陸仔講話那種自負的樣子。現在也漸漸習慣起來了，有了幾個好朋友，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叫方文秀，她也是我的好朋友之一。她說她喜歡我講話的腔調，可是班里其他人總拿我講話的腔調嘲笑我，說我娘娘腔。為此，我對方文秀特別好，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嘲笑我的。但是我發現我越對她好，班里的幾個小惡霸就越欺負我。阿媽，有時候我好困惑：我這樣對她好真的對嗎？

　　阿媽，我們老師說下星期秋游帶我們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他告訴我們要勿忘國恥，要永遠記得日本侵略我們的這段歷史。可是阿媽，那個時候我想起來，阿爸跟我說過你現在在日本。所以我一回家就問阿爸，阿媽真的在日本嗎？阿爸跟我說是的。我就哭，我說阿媽怎么可以在那樣的國家，阿媽會有危險的。阿爸問我怎么了，我就把今天老師在課上講的東西都將給他聽了。他說，日本現在跟中國很好的，叫我放心。他說著，還拿出幾張照片給我看，跟我說這都是你最近寄給他的。我看到每張照片上你都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或摟或抱，手里還抱著一個小孩，我問阿爸他們是誰？阿爸不回答我，只是跟我說，你看，富士山；你看，櫻花正好落在你阿媽頭上。

　　阿媽，我知道你的事情真的好少，阿爸都不跟我講。但是一旦他跟我提起你，都像提起一個天神一樣。你在我心中也像天神。有一次，阿爸拿出你的畫給我看，說你看你阿媽厲不厲害？我說我也會，就拿出一張白紙，一盒水彩筆，紫一塊紅一塊地畫了起來，畫完我給阿爸，你看！是不是跟阿媽畫的一模一樣！阿爸笑了，我問他笑什么，他說，像，是很像。

　　阿媽，阿爸老說你是搞藝術的，我不明白搞藝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從阿爸那里感覺到，搞藝術應該是個會傷害人的東西。因為每次阿爸講完，他都會好悲傷，然后坐下來抽一支煙，有時候甚至會哭——阿爸除了在你的事上還從沒哭過。

　　今天阿爸跟我說，你為你阿媽每天都寫篇日記好不好？我說怎么寫？他就給我一本本子，說你每天把想跟阿媽說的心里話都寫在這上面。寫完阿爸幫你保管著——阿爸不看，阿爸保證不看你寫了什么。因為這本書是給你阿媽看的，所以等再見到你阿媽的時候我就會拿這本書給她看，你寫的時候就盡量暢所欲言哦！我答應了。

　　阿媽，這是我寫的第一篇。有點緊張，講起事來沒個中心，寫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講些什么。但是，阿媽，我希望你快點回來。阿爸好想你。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