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王俊偉就不得不說他那把木吉他。那是一把相當破舊的木吉他,黑色的面板有一大塊泛黃的磨損,背側板都掉漆了,弦的顏色也明顯各異,一看就配過很多次弦。這把木吉他給人蘊含許多故事的感覺,顯得神秘、滄桑。它的來歷曾引起過很多人的猜測。
王俊偉的木吉他神秘,他本人也像他的吉他一樣神秘。他經常性的裝扮是舊舊的藍色牛仔褲,灰色tee恤,外加穿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的灰色旅游鞋。這和他黝黑的臉龐、瘦削的肩膀、萬年不變的平頭搭配起來,活像黑白照片里走出的人物。
一到周末王俊偉就會失蹤一整天,鮮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問他他也只笑笑卻不解答。班上的八卦男女們就發揮想象,紛紛假設他周末的去向。有人說他是去學吉他,有人說他是去做兼職教人吉他彈唱,更有甚者說他去酒吧唱歌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言,他全都不屑一顧,好像就沒在意過這些事。
我得知他周末的去向還是因為一次偶然的碰面。
那次一個人去光谷廣場閑逛,過馬路時就走了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人來人往,只在靠近墻壁的一處位置圍攏了一小堆人。一個低沉的男聲正在用吉他彈唱《寂寞》,淡淡的憂郁歌聲就從人堆里慢慢飄了出來:“我很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快/青春就這樣被掩埋/化成一顆塵埃/忽然砸下來/我還沒有準備的現在/我一直在徘徊/我害怕受傷害/我把自己包裹起來/我幻想的未來/是多么的精彩/可現實讓我悲哀……”
歌聲像初秋的風,微帶一點蕭索和落寞,涼涼地從心頭掠過。是歌聲吸引我駐足,停在原地聽了幾分鐘。曲罷,一些人鼓起掌,還有一些人低下腰丟了一些錢到吉他匣。我擠過去想看看彈唱的人是誰,一下就看到抱著木吉他的王俊偉。
王俊偉也看到我了,愣怔了一秒鐘,隨后向我點點頭。我說,我很喜歡你的歌聲。他說,謝謝。
我是第一個知道他秘密的人。對于他的秘密我沒有選擇宣揚,反而在心里深藏。后來我又去地下通道聽過幾次王俊偉唱歌。老實說,他真的唱得很好聽,如果他能得到良好的培養的話,絕對是一個好苗子。
我把這些話告訴他的時候,他卻苦笑起來。他說他來自農村,家里一點都不富裕,爸爸用一輛小貨車給人送貨,所得工錢剛剛夠他學費和生活費。交談中他告訴了我很多關于他的事。
最初喜歡上吉他是在初中,放學路上碰到一個斷腿老人在街頭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吉他的聲音讓他深深著迷,于是也想學吉他。可家里哪有錢給他買吉他啊,他只好夏天去街頭賣雪糕,攢了一個暑假才湊夠錢買了最廉價的吉他。新買的吉他一拿回家就被爸爸摔在地上,爸爸斥責他不務正業,非要把吉他砸爛。他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保證不會因為彈吉他耽誤學習。
他抱著吉他去找斷腿老人學吉他。斷腿老人居住在一個小棚子里,生活邋遢混亂,他在學習吉他之余也照顧一下老頭。老頭會的吉他曲子不多,有些指法、技巧也知道的不多,王俊偉還是學的很認真。不過爸爸在家時,他不敢彈吉他,只要爸爸一聽到吉他的聲音,就會大怒咆哮。所以他就抱著吉他去僻靜的地方練習。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吉他好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渴望彈給別人聽,希望唱自己想唱的歌,也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
王俊偉現在的木吉他是斷腿老人送給他的畢業禮物。老頭對我亦師亦父,我很感謝他,王俊偉這么說過。看得出,他心里老頭占據著很重的分量。是斷腿老頭帶他走上了音樂這條路。
我后來想,王俊偉之所以告訴我這些,可能是因為我對他秘密的守口如瓶,或者是我一直支持他。他親口說過把我當朋友。這讓我感動,也讓我更多的參與到他生活中。
二月,王俊偉抱著那把木吉他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見到他,他臉上全是胡茬,頭發也幾天沒洗,衣服一股汗味。一見面就拉我去喝酒,他喝了很多,把自己喝得臉上通紅,醉醺醺的,一邊就拉著我說,果然還是失敗了。我問,什么失敗了。他緩緩說,考音樂學院啊,考不上。我安慰說,沒關系,還有下次,一定行的。他就笑了,把手里的啤酒瓶扔到遠處碎了一地,幸虧沒考上,要是考上了家里也負擔不起,最多也是空歡喜。
我們坐在街頭,周圍好吵。身邊過去一個遛狗的婦女,那只狗耀武揚威一般對著我們吠,婦女在一邊喝止;街道上不間斷響著車的喇叭和疾駛而過的碾壓聲;天上還有飛機的轟鳴。嘈雜的市囂把我們的對話沖擊得七零八落。
王俊偉考音樂學校失敗的消息還是在班上傳開了。說不清這個消息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總之它像一陣風在全班人耳邊刮過。對于這個消息有惋惜的人,也有嘲諷的人。王俊偉的沉默寡言使他在班上沒有多少人緣,和他不熟的人,大多用一種奚落的口氣來談論這件事。大抵是說,王俊偉異想天開,不切實際。
王俊偉也在這樣的負面聲音里日漸變得消沉。他去地下通道的次數比之以前減少了許多,很多時候都抱著木吉他發呆。目睹他逐漸消沉,我的心也不好受。有幾次聽他的唱歌,歌聲也是更加憂郁了。
回學校的路上,王俊偉突然鼓動我和他一起走盲道。來,把眼睛閉上,周圍的燈光、人和景物都消失了,注意聽,聲音一直可以追溯到很遠的地方,你能感到世界是那么大,但閉上眼就只有你一個人了,我喜歡這種感覺。王俊偉說著閉起眼,一路腳步蹣跚地朝前走。燈光從頭頂淋下,在他腳下潑出一小截影子。我看著王俊偉背著他的木吉他,一步一步沿著盲道走,我不知道他會走到哪里去。
一天,王俊偉接了一個電話突然痛哭不止,握電話的手一直在抖。他抖抖索索地告訴我,爸爸出車禍了。車頭被撞得稀爛,人還在重癥監護室里。我決定陪他一起回去。在火車上,這個我一直視為最堅強的少年好多次忍不住嚎啕大哭,手不斷擦眼淚,但眼淚卻越擦越多,滴滴答答墜下來。有時候,他又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重癥監護室外的長椅上坐著的一些人看到王俊偉跑過去馬上站了起來。一位老婆婆摸著王俊偉的頭,沙啞地說:“小偉,沒事啦,不要擔心,還有奶奶呢。”其他的人也在安慰王俊偉,一行人簇擁到監護室的透明玻璃墻邊,王俊偉沉默地盯著病床上的男人。
王爸爸身上插滿管子,頭、手和腿上都纏滿繃帶,一只腳吊高懸空。呼吸器罩著他的嘴,臉上布滿暗褐的痂,雙眼浮腫。床上的人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心電圖上的波狀起伏,還顯示著一些微弱的生命氣息,任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還活著。
我被王爸爸這個樣子嚇到了,不忍心再看,就走到另外的墻邊背靠,深深呼吸了幾次。王俊偉咬緊牙,雙手撲在玻璃上。良久他突然轉身給叔叔嬸嬸們跪下,你們的人情我會記得,借的錢我也會還的!
這次車禍對于這個家庭的傷害是巨大的,本就貧困的處境更加雪上加霜。住院費是親戚們你一家我一家湊起來的,已經花了好幾萬。幾天的陪伴中,我才知道王俊偉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得癌癥去世了,這些年一直是父子倆相依為命。
雖然爸爸脾氣不好,也喜歡打我,但是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我實在不敢想他離開以后我會是什么樣的,王俊偉輕輕地向我傾述。
好在王爸爸的病情終于是穩定下來了,他轉出重癥監護室回到普通病房。王俊偉和醫生一起把爸爸小心地安放在病床上。病人還沒有蘇醒,不過醫生說,醒應該快了。
連續幾天王俊偉基本都沒怎么睡覺,我從旅館來看到他一臉憔悴的樣子也嚇了一跳。我拿起臉盆給他打水,讓他洗臉。他濕了毛巾卻不擦自己的臉,先去幫爸爸擦洗了一遍露在外面的身體。
早上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很暖和。王俊偉下去買了早飯分給來看望的親戚們吃。一邊對要幫忙守護的姑姑說,你去忙吧,有我呢。
幾天后王爸爸才從昏睡中醒過來,看到在病床邊坐著的兒子,手指動了動,嘴巴囁嚅著想說什么。王俊偉看到爸爸睜開眼睛,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來,這是我這么多天看到他最輕松的時候。他把耳朵湊到爸爸嘴邊。王爸爸嘴巴動了動,很輕微地斷斷續續地說了句什么話。王俊偉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他抓著爸爸的手,一字一頓的說,爸,你說的什么話,你怎么會拖累我啊,別想太多,好好養傷,家里還有我呢。
兩行淚順著王爸爸皺折的臉頰彎彎曲曲慢慢流下,流過車禍造成的斑痂,在枕頭上暈成兩塊花紋。他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一下頭,擠出一個難看的欣慰的微笑。
王俊偉在家待了半個月就回學校了。回到學校,他把木吉他收進柜子里,很久沒有彈過。他說以后要好好學習,找工作養家。他真的找了很多兼職,把生活安排的滿滿當當。
地下通道唱歌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復返了。我時常很懷念那個在地下通道陶醉地彈著木吉他的少年。可是誰的青春可以一帆風順呢?夢想的途中從來都是荊棘密布。
我很多次懷著忐忑的心情詢問王俊偉,你以后再也不彈吉他了嗎?對于我的問題他始終選擇沉默以對。
有一次校園廣播臺點播了一首西單女孩的《寂寞》,王俊偉停下腳步一直把這首歌聽完,才再次走路。這個細節讓我心里有了答案。我堅信,音樂夢依舊深植在他心里的某一個角落,不與人言,只一個人品嘗著夢想的苦澀。
十月當地將要舉辦一個唱歌比賽。我把宣傳單拿給他說,你應該去試試。他顯得相當遲疑,還是算了吧,我對于唱歌已經沒什么想法了。我只好騙他,你不是想拿獎學金嗎,參加比賽得獎了就有獎勵學分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理由讓他動了心。他從柜子里拿出了幾個月都沒摸過的木吉他,放在膝上,雙手一遍一遍摩挲,像撫摸一個遙遠的夢。我陪他去報名,看著他一路有驚無險地從初賽進到決賽。
決賽之夜,場館里座無虛席。雖然是當地的音樂比賽,但還是請到知名的音樂制作人林先生。還有一個很有名的女歌手也被邀請來作評委。
王俊偉是最后一個出場的。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從幕后抱著木吉他一步一步很堅定地走上臺。他并沒有坐到工作人員提供的椅子上。他坐在舞臺的邊緣,一只腿弓起,吉他就放在腿上。我想起了他在地下通道里唱歌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姿勢。
在決賽,他選擇了回歸最原始的狀態。他抱著吉他,隨意彈了幾個音,然后鄭重其事地開始彈起了那首他最愛的歌——西單女孩的《寂寞》:“我一直在徘徊/我害怕受傷害/我把自己包裹起來/我幻想的未來/是多么精彩/可現實讓我悲哀……”
木吉他的弦音伴著王俊偉的憂傷的歌聲,如夢如幻地飄蕩在場館里。觀眾席上不時有人在揩眼淚。評委們全都表情凝重地聽著。
歌聲偃息的一剎,時間好像停止了,唯有場館外窸窸窣窣的雨聲。
王俊偉得了金獎,這一點也不讓我意外。我一直相信他是一個有音樂天賦的人,他缺乏的只是一些必要的條件,只是一個機會。他抱著木吉他走下臺對我說,謝謝。
回學校的路上王俊偉告訴我,林先生相當肯定他,特地到后臺來鼓勵他,希望他能在音樂的路上堅持下去。但是一個貧困的家和病榻上的父親,還有不得不還的債務和人情,這些責任壓在肩頭,他又怎么能拋開一切去堅持音樂的夢想呢。王俊偉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他用手指撥弄著吉他弦,輕輕撫摸吉他的面板。這把吉他已經陪他在人生的路上漂流了幾個春秋了,以后還將一直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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