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陳警官

　　如果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剪著利落短發的女人不告訴我她是邱毓，我絕對認不出來。

　　我說不出話來，就一直盯著她看，盯到后來，我們都笑了。她說：“二十年不見，你沒有什么想說的？”

　　想說？說什么呢？為什么一別就是二十年？這么多年你去哪了？結婚了嗎？小孩多大了？身材保持的不錯，這發型挺適合你的，還有……還有什么？

　　她坐到我面前，說，“你的工作還是這么清閑嘛。”

　　我點頭。

　　“那我在這兒陪你聊會天好了。”

　　我說不用，然后將桌面整理了一番，關上電腦，說：“我們走吧，出去逛逛。”

　　“你……這樣真沒事？”

　　“不要緊的，這個點沒人會找我的。幾十年都這樣。我有分寸。”

　　她說：“行”，然后隨我一道出發了。

　　前幾天才下過大雨，今天雖是沒下，天空卻是陰陰的。我們走在街上，踩著地上一灘灘的積水，啪嗒啪嗒地。我們本是一路無話的，她忽然將頭轉向我，張了張嘴，又把頭扭了回去。“怎么了？”我問她。

　　“沒什么，你可能不記得了。”

　　“說說吧，我記性沒那么差。”

　　“二十年前，我去人民大學找你的時候，你跟我說你在找人，我就想問問你后來找到她了嗎？”

　　“沒有。”我說。她點點頭。我們又走了一段，漸漸我發現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你當時去學校里找我了嗎？我記得我只是做了個夢……”

　　她看著我笑，不說話。“你告訴我啊，當時是我在做夢嗎？還是你真的去了？”

　　她仍舊是笑著，不說話。

　　如果二十年前她真的去了，而我竟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夢……我不敢想象這件事的可笑程度。原來回憶這東西竟是這么容易就被改寫了，只要在某個不經意間，因為一些小事——哪怕是一陣風吹過，回憶就可以變得面目全非。

　　我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思索之中，我努力去回憶在我記憶中的每一件事，它們到底是不是和事實一樣。后來是邱毓將我拉了出來，她說她口渴了，我就買了杯奶茶給她。她說：“其實你沒必要買奶茶給我的，我喝礦泉水就可以。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要注意身體，奶茶糖分高……”我點頭稱是，心思卻又慢慢回到那可怕的思索中。

　　第二次將我拉出來的是我的肚子。它告訴我，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該吃飯了。我一看表，果然，12:15。這時候我正好看到一家面館，便停住，問邱毓餓不餓，她說還好。我說我餓了，想去吃碗面。她說，你去吃吧，我陪你。

　　“你看著我吃？”

　　“這很奇怪嗎？”她說。我趕緊搖頭說沒有，便與她并排進了店里，卻只要了一碗大排面。老板還確認了一遍：“就一碗啊？”我點點頭。然后我們面對面坐下了。

　　“果然，二十年不見，還真是沒什么話說呢。我們這一路下來講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吧？”她說。我想了想，好像還真是。她拿出手機，說我放首歌給你聽，然后擺弄了一會，手機里流出音樂來，她問我：“知道這是什么歌嗎？”我搖頭，她說：“這是BobDylan的《Knockingonheaven’sdoor》”。我并不知道這首歌，只能說，“挺好聽的。”

　　在音樂聽到一半的時候，面端上來了。我只管埋頭吃，她一直在放歌，她放的歌我基本上都不知道名字。面湯的熱氣蒙到臉上，濕漉漉的，卻很爽。忽然她不放歌了，站起身跟我說面館里有些悶熱，她想出去轉轉，讓我吃完面再給她打電話，然后把電話號碼留給了我。我說：“好”，又將頭埋進了面中。

　　什么是“我”？

　　在邱毓走后的第三分鐘，當我挑起一把面并吞下的時候，這個問題忽然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我放下筷子，慢慢咀嚼著嘴里的食物，從對回憶真偽的思索轉向“我”的思索中，然后又陷了進去。我的存在，是為了完成什么？比如我時刻感覺到自己的生活是被操縱著的，盡管沒有人遙控我：我不會逃離，不會殺了我自己，也不會把回憶當做**一般依賴。我似乎什么都不會，因為我知道我不會的東西都是不正常的。我甚至連思考都不會——不然我為什么會在這樣簡單的思索下竟感受到久違的恐懼？我放下面碗，有些茫茫然，不知道此刻該何去何從。忽然間我想，如果我帶上邱毓私奔呢？想到這，我三口并兩口地扒完了面前這碗面，嘴里的食物還沒吞下去，就迫不及待地給邱毓打電話：“喂？你現在在哪？我馬上去找你，我有一個興奮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到外面逛了逛，好像有點下小雨了，就回家了。怎么了嗎？什么好消息？”

　　“啊……你已經回家了啊。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我吃完面出來發現忘了付錢。”

　　“噗——這也算是好消息啊？你趕緊回去付賬。”

　　“好好好，我這就回去。”

　　掛了電話，我無所謂地將電話放進褲子口袋里，一會兒又把手機拿出來看時間——此刻除了繼續回去上班又別無選擇。我就慢慢拖著步子走，哼著歌，小雨蒙到身上，粘糊糊的，不舒服。人們都打著傘，就我沒有。走到橋頭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女人也沒打傘——她扒在橋欄桿上，像是要自殺的樣子。我趕緊喝住了她，她將紅腫的眼睛轉向我，我這才看清她是前不久來找我報案，讓我幫她找她17歲兒子的、精神有點失常的那個女人。我盯著她，好一會兒才說：“你小心點兒，別跳下去。”她搖搖頭，說她不跳，就是看看風景。我這才放心走了。

　　然而我走不遠。我對這個女人實在太感興趣了，走幾步我就想回頭看看她。終于我忍不住，直接小步跑回到她身邊：“你兒子找到了嗎？”

　　她看著我，蒼涼地笑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