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蔣松的日記

1994年4月2日天氣：陰

　　今天……我和阿軒親吻了，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說不出來。

　　現在想起來，其實我對阿軒一直是有感覺的。這種感覺如果壓抑下去，它的名字就叫“兄弟”、“哥們兒”，如果有一天沖破了它們，那就是一種比男女之情更深刻的“愛”。

　　我從后面抱住他，輕輕搖晃著他。咬住他嘴唇的時候，我的心竟像是要跳脫出來一般——害怕？不止于此，我像是站到了這個世界的反面，也許當我走出這個酒吧的時候，全人類都站在外頭，等著消滅我倆。

　　但是我一定要吻，他的嘴唇是那么溫暖，像是一條毯子將我輕柔地包裹起來，我在毯子里縮成一團，如回到了母體一般安然。

　　我聽到周圍一片歡呼聲，他們在慶賀什么呢？

　　我們從酒吧里出來，是手牽著手的。當看到第一個路人的時候，瞬間就醍醐灌頂了，我們也沒事先約好就松開了彼此牽著的手。就這樣，我們一路走回了學校，夏言正在校門口等著我。我走上前，抱住了她，問她等多久了，她搖搖頭說沒等多久，又說下回你們早點回來。我笑著掐她的臉，說“好”，然后吻住了她。這時候我看到賈軒從我面前離開了，我的心竟痛了一下，很分明、很劇烈的痛。

　　如果說與他倆接吻有什么區別，我會說，與夏言接吻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在完成一個任務，但是與阿軒接吻，我才真真正正感覺到了吻的力量。

　　那一刻我好想推開這個正與我熱吻著的女人啊！但是我的身體卻不讓我這么做，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了。

1994年5月2日天氣：小雨轉陰

　　今天是我和阿軒在一起一個月的日子。

　　一個月多短啊，然而對于我們這樣的情侶來說，每多一天沒被其他人發現我們戀情的存在，就是勝利。所以我們要慶祝，我告訴夏言今天要和樂隊排練，可能很晚回來，實際上我是和阿軒出去玩了。

　　然而走在路上的時候阿軒向我提出，他要我和蘇夏言分手。我說不可能，他就轉身想跑，我沖上前拽住他胳膊，盯著他忿忿的眼睛，不爭氣地哭了。我說，你以為我夾在兩個人中很容易嗎！如果說舍棄掉其中一個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早做了嗎！賈軒，我們在做的事情會讓這個世界殺掉我們，你明白嗎？我們不能因為我們的關系打破正常生活中的任何一環，你明白嗎！他看著我，眼眶里有淚水在打轉，他說，我理解你。

　　我覺得自己好沒用。

　　所以那天晚上回學校的時候，我還是把我和阿軒的關系委婉地告訴了夏言。我給她看《逃》的歌詞，我說這是我最近寫的一首歌，問她覺得怎么樣，她說我簡直是在堆砌狗屎，我無所謂，我想跟她說的遠不止這些，我說這歌詞里寫的是我自己的故事。她聽了，便拿起來仔細讀了幾遍，然后問我什么意思。我就告訴她，蘇夏言，對不起，我來不及投奔你的懷抱了，我做了一件與全世界作對的事情，這件事就像是地面上滋生出的雨滴、云朵里開出的花......她叫我別文縐縐地，快說什么事，我才告訴她，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她聽完，竟面無表情地，這比她大罵我一頓還嚇人。過了一會兒，她說還好不是女人。接著她又說，阿松，你對我還有感情嗎？我猶豫地點點頭，她說那就行，你對我還有感情就行，我不在乎與一個男人分擔著你的愛。阿松，你下回把他約出來，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我不知道她的葫蘆里賣著什么藥，所以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

　　之后我們如往常一般在學校里逛著，說的話也和平時一樣多，好像一切都沒有什么不同。就在快要分別的時候，她問我我會不會與她分手，我說不會，她說那就好，然后在我臉上啄了一下，很快樂地跑開了。

　　我的心卻比在告訴她這件事之前還堵得慌。

1994年6月10日天氣：大到暴雨

　　此刻天津大學生音樂節已經結束了。因為我們是在露天的環境下表演的，外面又下著大暴雨，所以我們三個都多多少少有些感冒。我一個人呆在賓館的房間里，洗過澡，吹干了頭發，把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大，然后讓整個人蜷縮在被子里打抖。我沒和賈軒住一間房，我想我終于是膩煩、懼怕了與他的感情，盡管它是那么美好——但是美好要付出代價的。我討厭代價。我是主流社會的，從前是，以后也會是。我將會和一個女人結婚，然后生娃、養娃，看老婆和兒媳吵架，再等著衰老，等到娃生娃，兒孫繞膝……

　　不知為何，這一刻我忽然想到皮格馬利翁：他雕了一個女人的石像，然后把自己全部的愛都給她，并向神祈禱，最后愛神滿足了他，把石像變活了，并讓兩人結為夫妻。那么，如果我把死亡當作我的石像呢？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我會想到死亡。也許，當我意識到不管我是在主流社會里還是站在世界反面，生活永遠是那么規律，十七歲的時候就能看的自己七十歲的模樣——如果所有事情都能一眼看到未來，那么一切就是虛空，一個既定的虛空，沒有必要為之思考的虛空。但是活著的虛空并不完美，死亡才是最完美的虛空。那么，就把一切都指向死亡吧！

　　如果我把死亡當作我的石像，那么此刻只要我閉上眼睛，相信著我明天不會起來，那么我就能擁抱住死亡了。

　　我馬上就要放下筆，閉上眼睛了。

　　我明天不會起來。

　　我明天一定起不來，因為明天我就死了。

　　明天，我就能緊抱住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