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給我一首歌的時間

　　一

　　他和她認識十年。他等了她十年。

　　他從初二便開始喜歡她，那個女孩像夏天紅艷艷的石榴花，一朵朵侵占他的心田。她發育的早，別的女孩胸前還空空蕩蕩，她的衣服已開始鼓起。那時候，男孩子們總會偷偷拿眼睛覷她，小心翼翼又做賊心虛。暗地里的小把戲她都明白，也享受被人關注。她對待男孩子從來都大大咧咧，不像別的女孩未語先羞。

　　很快就有荷爾蒙被撩撥的男孩子寫情書，暗中塞在她的抽屜里。她一面看，一面笑，像女王被臣子膜拜。她接受了Z做自己的小男友。而他和Z是哥們。這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他得知這一切的時候，上當受騙的眩暈如地動山搖的地震。他第一次躲在廁所里抽煙，吞不進去的煙從鼻孔嗆出來，他咳得滿臉漲紅。

　　她和Z形影不離，晚自習人群散盡后躲在教室里接吻。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他藏在香樟樹的巨大陰影里，一動不動注視著教室里的黑暗。那黑暗里藏著濕漉漉的秘密。后來她和Z下樓走出通道，一前一后，刻意擺平警衛的懷疑。而他，注視著兩道假裝疏遠的背影，心里針扎。

　　她和Z一起吃中飯，坐在水杉下的石桌邊。Z不知是不明白他的心思，還是有意炫耀，總愛拉他入座。他不情不愿當著他們的電燈泡。她給Z喂一口飯，Z給她喂一口飯。她嘻嘻笑著，臉上盛滿了夏天的陽光。她在你儂我儂之余，還不忘對他施舍多余的熱情。“嗨，一起吃啊，別愣著。”他總是笑笑，苦澀瀕臨決堤。

　　她和Z之間傳過數不清的信，一封封花花綠綠的信紙像光怪陸離的船只，在兩人的抽屜往返。他詛咒著這一切，甚至寫了一封檢舉信，走到辦公室門口時，又作罷丟進了垃圾桶。揉亂的檢舉信似他被揉亂的心情。他終究還是怕她被懲罰。與其看到她受罰，莫如自己做愛情的犧牲品。

　　不過，她和Z的戀情終究沒有逃脫被老師折斷的命運。她和Z被叫家長談早戀的危害。她哭著走進教室，Z很久后才進來。她和Z被當成典型的例子在班上用來警示。幸災樂禍的竊竊私語像午夜的濤聲，卻帶著致命的毒。她在那一段時間消沉了好久好久，他一面為她擔憂，一面心里又隱隱的慶幸。他還有機會。

　　她和Z變得形同陌路，她和他卻開始無話不談。這一切都是好兆頭，他想。他相信朝夕相處會讓她對他產生情愫，愛情會像綠芽萌發。

　　初中的兩年，他并沒有告訴她心里的想法。等到進高中就如意了，他覺得。

　　高中時他和她考到一所學校。他蟄伏了兩年的情感還隱而未發，她突然告訴他有人向她告白。這是理所當然的，兩年的時間足夠她出落得更加驚艷，她已然真正的明媚如花。他卻還是那個帶著粗糙的桃木質感的男孩子。他們是不搭配的。他焦急地詢問，你答應了嗎？她點點頭，竟然帶著羞澀。你是我的男閨蜜啊，所以第一個給你分享，她咯咯笑著說。那一刻，他的心里流滿了檸檬汁。

　　他聽她說著她的戀愛情節，像細節刻畫得一絲不茍又充滿聯想的小說。A為了證明對她的愛，把鋼筆尖扎進皮膚，彌漫的猩紅斑點慢慢紋出她的名字。那一道疤痕將跟著他度過余下的歲月，只為證明A曾經愛過一個女孩。他自問自己會為她做這么多嗎，或許他也可以。A對她惟命是從，她驕傲地對A發布各種命令，只要她一聲令下，上著課A都會跑出去給她買想吃的零食。

　　他習慣放學后在一樓的樓梯口等待，運氣好總能碰到她幾次。每次她都和A在一起，見到他就熱情的打招呼。他總編個借口說在等人，目送她和A離開。

　　A其實并不如表面對愛情死心塌地，和她交往的同時腳踏兩只船。最初的半年她始終被蒙蔽，一點也不知情，直到A生日那天，A的另一個女友也來送生日禮物才東窗事發。她憤怒地把買給A的手表狠狠砸碎在地上，決絕地離去。A追了一路，直到她坐上出租車遠去。

　　她和A因為這事分手了。關于A生日那天的事，她幾乎是哭著告訴他的。他手中的拳頭握得硬梆梆的像鐵錘，他想象拳頭砸在A的腦袋上血流成河的景象。A求她復合無果，半途輟學出去打工。他終于掃除了眼中釘，倍感輕松。她又成了單身一個人。他有了機會，卻依舊沒有表達。高三臨近，誰也不敢分心。他不想在這緊要當頭去擾亂她的心情。

　　整整一年時間，他們保持著不溫不火的關系，大部分時間都各自征戰在高考的戰場上。他努力想把志愿報在和她同一個城市，卻不料她偷偷跟他開了個玩笑。就這么陰差陽錯，他們去了不同城市，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她在軍訓時便成了男孩子們瘋狂追逐的對象，H如火如荼的攻勢終于捕獲了她的芳心。這個男子迥異于她先前遇到的男孩子們，穩重、大氣、浪漫。H每個節日都會給她送花，紅玫瑰的火焰從沒在她的花瓶里熄滅過。H有珠圓玉潤的歌喉，唱起情歌讓她陶醉。她沉酣在他的懷抱，像找到真正的歸屬。

　　幾年時間的打磨，他始終如靜水深流的小溪。他的優秀不需要時間來彰顯，只是他習慣了低調。他其實也是個才華橫溢的男生，但他的心始終留待她發掘。在大學，他拒絕了很多人，刻意疏離著身邊的女性，他把心放在盒子里收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只待合適的時機交付她。他信仰愛情，看得格外珍重，所以愿意為他認定的人不渝。

　　他關注她的一切消息，通過一切渠道，微博、QQ、人人、博客，他洞悉她和H的所有進展。比如她和H去了杭州，在煙雨濛濛的西湖她也穿著古裝做了一回西子。他凝注她恍若仙女的照片，猜想鏡頭的背面就是那個他素昧蒙面卻占有他最愛的女子的人。她和H的交往并非一帆風順，偶爾也有艱難的時候。她為H打過一次胎，當時她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他，我親手打掉了我的孩子。他聽著她抽噎，心里比她剛經受醫療器械摧殘的子宮還疼。

　　他當即買上車票一路默然坐到她的城市。他站在她的學校門口久久發呆，身邊人流如織都不是他最愛的那個人。他打電話詢問她的近況，得知她心情已雨過天晴。他并沒有告訴她，他來了她的城市。他請人用他劣質像素的手機拍下在她的大學門口的照片，那一刻，他們相隔那么近，只消一個電話就能相見。

　　大學畢業，她和H分道揚鑣回到家鄉。他留在大城市奮斗。畢業第一年的工作一言難盡，加班是常事，陪客戶喝酒醉得胃里火燒火燎也要強撐，老同事耍心機對他，老板脾氣火爆動輒相罵……他默默忍受這一切，只為工作穩定將她一并接來。

　　她大學學的護理專業，在家鄉的二醫院作了一名護士。情途一路受挫，她對于愛情的理解過于悲觀。當然，他也曾讓她感動過，不過她并不確定他心里是不是對她有意。畢竟他從來也沒言明。大學畢業一年，他幾乎人間蒸發，她輾轉得到他的消息大多來自朋友。一名年輕的醫生開始追求他，老套的鮮花策略，她不知道見識過多少次。她累了，也無心計較。她默默領受著醫生的愛慕，在合適的時機接受求婚。她和醫生的戀愛缺少轟轟烈烈的劇情，她不挑剔了，愛情該經受的甜和苦她早已經歷，她只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好好相夫教子。一年之后，她和醫生水到渠成般自然地領了結婚證。

　　顛三倒四的生活嚴重蠶食著他的健康，他終于一病不起。他在醫院的病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那一個月他時時思考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錢能代表一切嗎？錢能代表愛嗎？錢能代表一個安穩的生活嗎？他近乎蝕骨地渴望平凡的人生，他斷絕了一切追名逐利的奢望。病愈之后，他急迫地回到家鄉，他想知道她怎么樣了。

　　雨淋濕天空，毀得很講究。他和她約在一家幽靜的咖啡館會面。他穿著锃亮的皮鞋，一塵不染的西褲，熨得平平整整的襯衣。胡子細致刮過，頭發梳在腦后。在其他人的眼中，他已是個儒雅的男人。她進來時，藍色的連衣裙散綴白花，一頂招眼的大紅遮陽帽，她一笑一如往昔傾城。但是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卻不容置疑地按下了他心頭澎湃的情緒。

　　十年，他想說未說的話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我愛你。他用十年等著一個機會表達，但終究沒有出口。他想，在這十年里會不會存在一首歌的時間讓他告訴她他喜歡她，從此結局改寫呢？他不知道。然而誰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