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兄妹

　　“小蟬，從今天開始，這個男孩子就是你的哥哥了。”媽媽蹲在年幼的陳蟬身邊，寵溺地揉著她的頭。

　　那是陳蟬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新爸爸”和“哥哥”。

　　“快點，去跟哥哥打個招呼吧。”慈祥的媽媽從陳蟬背后推著她，可極端怕生的陳蟬還未向前走幾步就慌忙跑回了母親身后。

　　那個滿臉胡茬的中年大叔就要成為自己的爸爸了嗎？今后就要叫那個男生哥哥嗎？年幼的陳蟬一時無法接受，哭著跑回自己的房間。

　　陳蟬記得剛記事的時候，媽媽告訴她，爸爸就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陳蟬不明白為什么小學的同學們都有爸爸媽媽，而她自己甚至都不記得爸爸長什么樣，更不明白為什么現在卻突然有了爸爸和哥哥。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陳蟬也仍然只是在床上緊抱著自己的洋娃娃，盡管肚子餓得發慌。

　　“噔噔。”輕輕的敲門聲后，是“哥哥”的聲音，“你不吃飯嗎？會餓的。”

　　“不需要你管。”陳蟬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怒氣，狠狠地把懷中的洋娃娃砸到門上。

　　門外恢復了寂靜，陳蟬慢慢起身去撿起洋娃娃。走到門邊的時候，卻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肚子又不爭氣地響了起來。

　　悄悄打開門，一碗米飯和幾盤菜放在門前的地板上，飯碗下還夾著一張紙條。

　　“千萬要吃飯，不然真的會餓的。”歪歪扭扭的筆跡，“餓”字還寫錯了好幾次。

　　“謝謝。”陳蟬小聲地說道，雖然周圍并沒有其他人。

　　不是媽媽的味道，菜太咸了，肉又烤得太焦，不過陳蟬還是吃得滋滋有味。“爸爸”的飯菜，“哥哥”的紙條，陳蟬突然覺得好暖。

　　明天，一定要好好叫出“爸爸”和“哥哥”。陳蟬在心里暗暗發誓道。

　　可是到了第二天，陳蟬仍然叫不出這兩個稱呼。

　　“嗯，讓孩子接受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呢。”媽媽依然溫柔地揉著陳蟬的頭。這一次，至少陳蟬能夠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陳蟬始終叫不出“爸爸”和“哥哥”。

　　陳蟬慢慢懂了，自己是在害怕。害怕“爸爸”和“哥哥”哪天也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陳蟬天真地認為，自己只要不叫他們，那么他們就依然會留在這里，會跟自己一起吃飯，會每晚都睡在隔壁的房間。

　　能夠永遠在一起，再也不要拋下自己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陳蟬每晚都在這樣祈禱著。

　　“哥哥”的生日，那是陳蟬擁有了新家人三個月后的事情。

　　陳蟬仍然沒有勇氣開口，但是即使如此，陳蟬仍然想要為“哥哥”準備禮物。

　　聽說城北的小店里有一種新式的雪花玻璃球，只要搖一搖，玻璃球里就會慢慢飄落雪花。陳蟬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它作為哥哥的生日禮物。

　　陳蟬開始瞞著父母偷偷數自己存錢罐里的零錢，然后將一堆五元十元的零錢揣在兜里，趁著放學后偷跑去城北買。

　　陳蟬曾經好幾次在夜晚窩在被子里，打著臺燈查看地圖，所以很清楚去城北的路線，但是她忘記查回來的路線了。

　　要從始發站坐到終點站。所以等陳蟬再次回到車站時，已經過了末班車發車的時間了。

　　天上已經有了點點星光，車站里都是等著別班車的人們，又冷又餓的陳蟬抱著書包在等車的長椅上瑟瑟發抖。

　　路燈亮了起來，可是陳蟬不敢離開車站。外面都是陌生的道路，陳蟬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只是默默地在人越來越少的車站里等著。

　　不能再待在這里了。等整座車站的最后一輛公交車駛入，已經獨自一人的陳蟬跟隨著人流走出車站。

　　陳蟬覺得爸爸肯定是因為自己太懦弱，所以才去很遠的地方的；自己也是因為要克服懦弱，為了能夠叫出“哥哥”才來到這里的。

　　陳蟬咬著牙向前走。可終究是人生地不熟，等陳蟬走到一條陰暗的小巷里，她再也走不動了，只能靠著路燈桿坐在地上。

　　陳蟬拿出玻璃球，輕輕搖晃，片片雪花飄落。透過玻璃球的這整個世界好像都在下雪。

　　頭頂上的路燈燈光閃爍，最終竟徹底熄滅下來。陳蟬連玻璃球里的雪花都看不清了，黑暗慢慢從四周聚攏過來。

　　“媽媽，你在哪里啊？”還是被嚇哭的陳蟬哭喊著，可是沒有人回應。

　　“哥哥，爸爸。”陳蟬喊著自己一直都想叫出來的稱謂，可是依然沒有人回應。

　　陳蟬覺得自己就這樣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雙手抱膝，將自己縮成一團。

　　“小蟬？”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哭成淚人的陳蟬抬起頭見到了氣喘如牛的哥哥，“大家都在找你啊，爸爸和媽媽也很擔心呢。”

　　“對不起，對不起，哥哥。”陳蟬哭著抱住了哥哥，“真的對不起。”

　　“嗯，沒關系的。下次，不要再一個人亂跑了。至少也要讓我陪著你，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啊。”男生溫柔地摸著陳蟬的背。

　　在那天晚上，陳蟬和夏庚真正成為了兄妹。

　　哥哥的生日聚會是后來補的。

　　蛋糕店送的蠟燭質量不好，熏得大家直想流淚，不過陳蟬還是認真地雙手合十許下心愿。

　　愿一家人能夠一直一直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陳蟬在心底默念自己的愿望。

　　“好了，爸爸，切蛋糕吧。”也許是受其樂融融的影響，陳蟬這次自然地叫出了稱謂。

　　“啊，嗯。”爸爸在愣神之后，激動地拿起了刀。盡管小心翼翼，爸爸的手卻還是顫抖著。

　　爸爸將切下來的第一塊蛋糕放到陳蟬面前：“小蟬可以再叫我一聲爸爸嗎？”

　　“嗯，爸爸，爸爸。”陳蟬和爸爸雙雙流著淚，也不知是被蠟燭的煙熏的，還是因為心情激動。

　　“吃蛋糕吧。”同樣流著淚的媽媽為剩下的人分好了蛋糕，“今天是小庚的生日，是應該開心的日子，不要再哭了。”

　　“嗯，小蟬也不要再哭了。”哥哥用餐巾紙擦著陳蟬那好像永遠都流不光的淚水，后來索性用自己的手掌來擦妹妹的眼角。

　　“對了，我還要送給哥哥禮物。”陳蟬說著便把幾乎遺忘的雪花球捧到哥哥面前，“雖然現在還是夏天，不過我覺得這個很漂亮的。”

　　“真的很漂亮呢。”哥哥高興地從陳蟬手中接過雪花球，將它放在窗臺上。

　　陳蟬靜靜地看著雪花球。突然球內有一道閃光劃過，仔細一看才發覺剛剛是一道流星劃過夜空。

　　一家人圍攏到窗前，仰望星空，先是一道流星，后來又是一道。

　　“似乎天氣預報確實有說今天有流星雨呢。”

　　陳蟬望著天上的流星，再次雙手合十，閉眼許下同一個心愿。

　　“小蟬的心愿還真多啊。”媽媽抱住了哥哥和陳蟬，兄妹二人第一次同時被母親抱著。

　　“小蟬，你快看。”哥哥突然拉著陳蟬的手，另一只手則指著西方的天空，“看到那顆最亮的星星了嗎？”

　　陳蟬點點頭，那是晚霞才剛剛消退，西方還帶著點亮光的天空，一顆星星孤獨地出現在天空中。

　　“那就是長庚星。夏天的長庚星，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做夏庚。”哥哥充滿稚氣地說道。

　　“過段時間，小蟬也要改名成夏姓了吧。”爸爸摸著陳蟬的頭，比媽媽的撫摸重些，但是陳蟬并不覺得討厭。

　　“不過，我不喜歡夏姓。夏天太熱了，我還是喜歡冬天，干脆改成冬姓好了。”陳蟬童言無忌地開玩笑道。

　　“也不著急。再過幾年，等小蟬長大了，再讓她改姓吧。”媽媽輕輕地說著，然后便將兄妹倆抱得更緊了。

　　陳蟬和夏庚是青梅竹馬，也是戀人。大概是陳蟬上初中的時候，這條謠言開始不脛而走。

　　陳蟬很享受這種被別人視作哥哥的女朋友的感覺，所以刻意隱瞞著自己和哥哥的真實關系，而夏庚也默許著妹妹的任性。

　　“如果不是我有男朋友，那么肯定會有我不喜歡的男生向我搭訕的，我討厭應付這種事。”妹妹每次都這樣跟哥哥解釋。

　　在夏庚看來，妹妹還仍然像小時候一樣，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別，只是想時刻粘著家人。

　　夏庚只比陳蟬早出生一個月，所以二人一直是同一個年級，從初一到初三。

　　哥哥有時候會在妹妹面前流露出勉強硬撐的糾結神情，那是只有陳蟬知道的秘密。

　　夏庚記得，自己的親生母親常常和父親吵架，有時甚至會說，正是因為有夏庚這個拖油瓶，所以才一直離不了婚，無法開始新生活。

　　那時候的夏庚總是道歉，即使不是自己的錯，也已經習慣了道歉。

　　夏庚長久以來都覺得，母親會離婚是因為自己的不爭氣，所以長大后的夏庚決心要做一個好孩子，一個好哥哥，做任何事都竭盡全力。

　　“其實可以不那么辛苦的。哥哥只要是小蟬的哥哥就好了。我會一直喜歡哥哥的。”

　　“我知道的，只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自從見到哥哥的這種表情之后，陳蟬開始覺得自己對哥哥的感情變得不一樣了。渴求著認可的哥哥和渴求著家庭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別的同學只見到哥哥每次都能上臺領獎，每次都能得到各種老師的贊譽，成績優異，待人和善，卻見不到哥哥心中的苦。

　　陳蟬想成為能分擔哥哥痛苦的人，不僅僅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真正的戀人。陳蟬覺得，這或許也是自己的無可奈何。

　　可是陳蟬害怕著因此家庭崩壞，因此再也無法成為哥哥的妹妹，所以只能任性地編織謊言，以妹妹的身份做著戀人的事情。

　　陳蟬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她的出現。

　　先是哥哥會偷偷注意起時常來班級和其他男生聊天的那個女生，再是放學時送獨自一人的她回家，甚至收到信之后去見她。

　　陳蟬不能允許這些事，不能允許別人奪走她的哥哥，不能允許別人和哥哥成為戀人。

　　所以陳蟬欺騙那個女生，讓她在大街上打了哥哥；后來還向哥哥隱瞞她生病的事情，甚至模仿哥哥的筆跡給女生寫信。

　　陳蟬知道，謊言需要用更大的謊言來圓，最終總會有真相大白的那天，可是她已經無法回頭了。

　　“哥哥，如果我向你表明心意，你會怎么看待我呢？”

　　寒冷的日子，連按時起床都會變成一場艱難的戰役，尤其是當雪開始融化的時候。

　　夏庚在鬧鐘響了許久之后才睜開眼睛，卻發現鬧鐘上的時間已經是七點三十分，而不是自己睡前設定的七點。

　　“難道鬧鐘壞了？”夏庚無暇顧及鬧鐘的問題，穿好衣服后就開始去敲小蟬的門。

　　“唉？小庚你現在才起床嗎？小蟬已經出門很久了哦。”圍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母親端著白粥走到走廊上。

　　“小蟬她最近不是都在睡懶覺嗎？為什么今天會這么早起？”

　　“誰知道呢？就像每天早起的你不也睡過頭了嗎？先吃早飯吧。”母親一如往常，可夏庚總覺得異常。

　　“我先出門了。早飯會在路上買的。”夏庚匆忙穿好鞋子后就跑出了家門。

　　夏庚感覺到了，最近的妹妹很奇怪。不像以前那樣粘著自己，有時候會看著自己發呆，但卻什么都不說。

　　夏庚很擔心妹妹，不僅是出于哥哥的立場，也許更像是在關心戀人。

　　“不是的。妹妹只是妹妹而已。”夏庚甩著頭，自言自語地拋開腦中的奇怪想法。

　　夏庚最后還是沒有去買早飯，徑直就跑到了學校。

　　“夏庚，你總算來了啊。”幾位同學見到夏庚后，稍稍松了口氣，然后紛紛指向教學樓的天臺。

　　陳蟬坐在天臺的邊沿上，雙腳懸空地搖晃著，看起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樓頂跳下來。

　　“這個傻瓜，究竟在想什么啊。”夏庚將書包粗暴地拋給同學，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樓梯。

　　“哥哥，你最終還是來了啊。”眼神空洞的陳蟬轉過身來，眼角還帶著淚痕，“原本打算在你來之前就跳下去的。”

　　“別傻了，趕緊給我下來！”夏庚惱怒地朝著陳蟬喊道。

　　“這還是哥哥第一次在我面前生氣呢。”陳蟬仍然微笑著，可那毫無牽掛的笑容卻讓人害怕，“我很喜歡哥哥的。”

　　“我也很喜歡你的啊。”夏庚顫抖著聲線，慢慢靠近妹妹。

　　“不是哥哥理解的那種‘喜歡’。我對哥哥的是那種普通女生對男生的‘喜歡’。終于能夠說出來了。哥哥，你會覺得很臟吧？”

　　“不要胡說，你先下來。”夏庚小心地向前挪步，很快就能抓到妹妹的手了。

　　“是我對那個學妹說謊了，所以她才會在那時打了你。是我阻攔了哥哥和她的戀情，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夏庚同學，陳蟬同學，無論有什么事都先下來再說。生命誠可貴，想想你們的父母和朋友啊。”老師拿著喇叭沖到樓上。

　　“哥哥，和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吧。”就在夏庚抓住妹妹的手的瞬間，陳蟬身體前傾。

　　“夏庚！”夏庚在被妹妹拖下去的最后，見到的是那個女生的臉。

　　“基本上就是這樣。”

　　當彥文將自己收集到的資料讀完之后，日頭已經西斜。黃昏的陽光射入書房，仿佛給眾人披上了一層金黃外衣。

　　全場啞然。一臉倦意的彥文只好趴在桌子上懶散地繼續說：“陳蟬拉著夏蟬的跳樓的時候，本來夏蟬是可以放開她的手的。”

　　“怎么可能放得掉？”沐伊回憶起那時夏庚的眼神。即使是那時候，他想著的仍然是自己沒能做一個好哥哥吧。

　　“在空中短短的幾秒鐘，夏庚下意識地將陳蟬抱在懷中，所以墜落后，夏庚的傷勢比陳蟬嚴重得多。”

　　“所以陳蟬很早就出院了，而夏庚則因為長時期住院而不得不留級？”一直沉默著的澹川開口道。

　　彥文點了點頭，然后看向沐伊：“至于現在二人相繼轉學到我們高中，就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了。”

　　“夏庚同學有沒有喜歡過陳蟬學姐呢？我是說，兄妹以上的感情。”初瀾小心翼翼地舉手，就像課堂上向老師提問一般。

　　“有的。”沐伊不帶絲毫猶豫地說道，“他曾經說過他最喜歡冬天，因為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是一顆雪花球；

　　他每次見到新開的店燃放日景彩煙，都會停下來許愿，因為他想要實現某個像小孩子一樣會對日景彩煙許愿的人的愿望；

　　他對別人所展現出來的溫柔總是讓人覺得有距離，但對那個女孩，則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感覺；

　　最后，當他站在天臺上時，我從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為了一個女生，即使舍棄這個世界也不后悔的決絕。”

　　“沐伊???”初瀾拿著餐巾紙遞給她，沐伊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紅了眼眶。

　　“沒關系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沐伊勉強擺出一個微笑，很快就恢復了原本的樣子。

　　“那還真是麻煩啊。丫頭，那接下來就拜托你去處理陳蟬學姐的事情了。”彥文收起資料，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彥文同學？”初瀾轉過身來面對彥文。

　　彥文本想伸出手摸摸初瀾的頭頂，但想起浴缸事件，因而就紅著臉收回了手：“你一定想著要撮合他們倆吧，那我只能送佛送到西了。”

　　“嗯，謝謝彥文同學了。”初瀾微笑著，余光瞥到了澹川盯著她和彥文的視線。

　　“彥文，我也謝謝你。”沐伊扭捏地對彥文說道，卻換來彥文伸直手臂，幾乎把拳頭砸到她臉上的動作。

　　“這種話一點都不適合你啊。”

　　“你找死！”沐伊生氣地一拳砸在彥文的臉頰上。

　　“還真夠痛的啊。”彥文揉著遭遇重擊的臉直起身，“那么你心情好點了吧？沉湎于過去，這可一點都不像你。啊，這次是真心話。”

　　沐伊一時變得不知所措。初瀾則慢慢松開了她緊握的拳頭：“這時候只要微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