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應該是聽說過你的故事,如果你告訴我的你的名字沒錯的話。你是叫……”
“蘇夏言。”
“對,那就沒有錯了。那我開始講了……讓我想想,我該從哪里講起……”
我對面這個男人說著,抿一口咖啡,又極其緩慢地放下咖啡杯,接著“砰——”一聲倒進了背后的沙發里,閉上眼睛。咖啡氤氳的煙氣升騰開來,蒙到他臉上,讓他看起來多少不太真實。
他會講些什么呢?我會不會根據他講的將我的過去完全拾回來?那些過去會是什么樣的?我又是怎樣與它們走失的?這些問題我自然一個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包含著答案。所以我只能直勾勾盯著快要睡著的他,等到咖啡都不冒熱氣了,他的臉也逐漸清晰的時候,他才開口:
“我有一個同事,他叫賈軒,他在我們單位應該是最受歧視的——不對,這句話有問題,他最受男同事歧視,女同事們都把他當閨蜜。原因很簡單,他選擇了出柜——是的,他是個同性戀。有一次他向單位里一個男同事告白,人家嫌惡地將玫瑰甩了他一臉,那男同事從此看到他都選擇繞道走,其他男同事自然也沒給他好臉色了。有一天我去上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里有人在哭,我問里面的人有沒有事,對方不答,我就用力敲門,門開了,是他,賈軒。紅著眼睛。那以后我與他就成了好朋友——我自己是個直男,這點我必須說明。有時候友誼這種東西很奇怪的,你明知道與對方交往對你很不利,你卻仍愿意相信他,也許就是他看向你那一刻極度渴望溫暖的眼神,讓你有了那一絲絲不忍——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后來全單位的人都以為我們在交往,我不在乎——他們越是這么想,我就越是忍不住想保護這個可憐的小動物!于是他越來越信任我,把許多秘密都告訴了我。他告訴我,他其實特別討厭那些把他當做閨蜜的女同事,因為他覺得那是一種性別上的侮辱——他只是喜歡男生,并不代表這是性倒錯;他還告訴我,他有一次趁著辦公室里沒人,往那個他追的男同事茶水里吐了好幾口痰。但是另一次,他路過那男同事身邊,那男同事站那跟別人說話,唾沫星子正好飛到他嘴唇上,他竟下意識去舔……
“不好意思這才說到你的事情上來。講這么多沒用的事只是為了讓你相信我接下來講的都是真的……這次我真的開始講了……
“那是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車上,賈軒他對我講起他的大學。他說他大學的時候其實交往過一個男朋友。那時候他們一起玩樂隊,賈軒他是鼓手,他喜歡的那個男生,叫……叫什么來著……”
“阿松?”
“對,就這個名字。阿松。賈軒說阿松他會寫歌,唱得也不賴,自然成了樂隊的靈魂人物。賈軒暗自傾心與他,卻一直不敢告訴他,因為他知道阿松有一個女朋友,我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是你,蘇夏言。”
“你沒記錯。”
“對,就是因為你,賈軒一直忍著不敢向阿松告白。但是有一次他們在酒吧玩的時候,賈軒喝高了,就一把拉過阿松狂吻起來,阿松最開始將他一把推開,隨手甩了他一巴掌,他本打算瀟灑地轉身走開,可是阿松又沖上前從后面抱住他,把他的頭轉過來,吻他。
“后面的事情我不用贅述太多,反正他倆在一起了,在不見光的角落,他們是最幸福的情侶——除了樂隊里另外那個人,沒人知道他們在談戀愛,即便是后來阿松死了,警察來調查的時候,賈軒和他也對這段感情守口如瓶。然而阿松有一點讓賈軒有些難受,他并不想跟他女朋友——也就是你分手。但是賈軒又覺得這不算什么,一咬牙,總能忍得下來,上天愿意賜給他一個男生,對于尚未出柜的他來說,這還不夠嗎!
“但是那些難受畢竟鮮活的存在著,盡管他試圖用寬容去鎮壓它們,可它們就像衣服上的虱子,總是時不時讓他奇癢難忍。終于有一天他對阿松說出口了,話一出口,阿松就淚奔了,他說‘你以為我夾在兩個人中很容易嗎!如果說舍棄掉其中一個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早做了嗎!賈軒,我們在做的事情會讓這個世界殺掉我們,你明白嗎?我們不能因為我們的關系打破正常生活中的任何一環,你明白嗎!’話雖這么說,阿松卻還是告訴了你他與賈軒的關系。然后……”
“然后發生了什么?”
“我接下來說的你可能不相信,但是賈軒告訴我的就是這樣,我到底是個轉述者,至于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這與我無關,你要親自去找他才是……”
“然后發生了什么?”
“賈軒說,你殺了阿松。”
聽了這話,我向后一倒,深深陷進沙發里,好像沙發要將我吸走一般。那個男人不安地拿起咖啡杯,卻又不喝,隨手放下了,然后站起身,向我做了個致歉的動作,準備離開。我沒有理他,他又接著說,“其實,或許你搞錯自己的身份了,你可能不是蘇夏言。畢竟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實在不敢相信你曾是賈軒的同學。你看起來只有17歲,真的,女士。”他說完,離開了。我在他走后許久也慢步拖出了店里,外面又下著大雨。我卻不想撐傘,讓雨恣意地落在我身上,這樣的感覺竟像被針扎一般舒服。我用力嗅著空氣,可是那從泥土、草尖和汽車尾氣里散發出的復蘇的味道讓我惱怒。我來到我的馬自達面前,盯了它一會兒,還是轉身離開了。我只想用力地逃離,讓從四面八方來的怒火灼燒我一會兒,不然我就要死了,很快就能死掉。
回到家中,我發燒了。
我蜷縮在毯子里、客廳的沙發上,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大,鼻涕水不時流到嘴邊,我就從左手邊抓過一張餐巾紙用力一擤。右手邊擺著家里全部的食物。茶幾上是各色各樣的藥丸和電熱水壺。我就這樣躲在這消磨時日,不知外面是何年何月。有那么一瞬間我竟希望有人能關心我一下——然而我多久沒有這樣的想法了?我盯著茶幾上的手機,多希望有個電話打進來,問我“蘇夏言你的病好點了嗎?”然而沒有。手機就像是沉睡了一般。或者有人從背后抱住我吧!但是偌大的空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在吞吐著空氣。忽然間我就像個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來,可是當我理智下來(哭泣還沒停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沒了人樣,所以我躲進廁所,把蓮蓬頭打開,讓水嘩啦啦從高處墜下,我就坐在馬桶蓋上更肆意地哭。
那天里我在馬桶上睡著了,醒來時我發現房間漲水了,水已經浸到了我腳踝,我趕緊將蓮蓬頭關了。環顧一下房間,拖鞋、抹布、藥盒子、擦過鼻涕的餐巾紙、瓜子殼都在水里漂浮著。我竟又是哭,哭也無可奈何,又得耐下心把房間打掃干凈。我先拔掉衛生間的塞子,看著水和著一些長發與泥垢轉著圈兒落進黑暗的空間里,接著我又把其他垃圾掃起,有些紙片因為吸夠了水,黏在了地板上,我就用手一點點摳下來。接著我用拖把把地板上的水漬拖干凈……當我干完這一切的時候,是15:47,我想起那個17歲的少年說我房間里一點男人的氣味都沒有。我在那里站了會,走上前一腳把垃圾桶踢翻了,然后用笤帚把垃圾打得滿天飛……男人的氣味……就是亂糟糟的,對吧?
就在我做這些的時候,那個男人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上次講的故事與事實真相有些出入,所以他想再約我見一次,就今天晚上六點,還是那家咖啡廳。我說好,掛了電話,就沖進衛生間,洗澡,化妝:狠命往臉上撲粉,又把嘴唇涂得鮮紅,一定不能讓他看出我病懨懨的樣子。頭發吹干后,我把它高高盤在頭頂,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覺得我比平時還精神。
外面的雨小了些。當我到達咖啡廳的時候,我發現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另外那個男人一見到我就呆住了,還是對方撞了他一下,他才起立,與我握手,握完他告訴我他就是賈軒。
他讓我坐下,我沒急著坐,他坐下了,看到我還站著,便又叫我坐,我才坐下。這時候他說:“我得先跟你說句對不起,之前我記錯了,事情并不像梁方生跟你講的那樣。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回憶這東西它并不客觀,它太容易被人改造了。我一直強迫著自己認為就是你殺死的蔣松,這樣的意識太過于深切了,我甚至把想象出的你用刀子一刀一刀劃在蔣松臉上的情景都加之在了記憶里——然而它們又確確實實只是想象,直到我翻開蔣松日記的那一刻我才明白。
“這本日記我一直保存著它,就像把蔣松的靈魂融進我的身體里那樣保護它——你必須承認,我比你愛蔣松。但是就因為它太過于沉重了,所以盡管我很珍惜它,我卻一直不舍得翻開,而是將它深藏了起來。那天梁方生跟我說他見到了你,我當時的想法是要殺了你,工具我都準備好了,臨行前的時候我整理房間,無意間翻出了蔣松的日記本,忍不住打開了它,一頁頁讀起來,當我讀完的時候,竟發現蔣松是自殺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一直強制性地相信著他是被你殺的。關于這點,我實在抱歉。”他說著,站起身,向我鞠了個躬,我叫他千萬別這樣,我受之不起。他又從包里拿出一本本子,說這是蔣松的日記本,讓我看看,也許能幫助我找回記憶。我接過,一頁頁翻看著,二十年過去了,紙張早已泛黃,然而我仍能感覺一個鮮活的17歲的少年正在從這雋秀的字里走向我,跟我說他離家出走了,還讓我幫他找《逃》這張專輯,并且信誓旦旦地說樂隊是絕對存在的,唱片也是有的。然后坐下,撥弄著吉他,緩緩唱起《逃》……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已經讀到了日記的最后一頁。我放下本子,看著對面的兩個男人,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倆有些茫然地對視了一眼,我卻越笑越大聲,笑出了眼淚,就從桌上那餐巾紙揩掉,用力地擤鼻涕,然后將餐巾紙隨手一扔,賈軒問我:“你在笑還是在哭?”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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