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到五樓的時候,我碰見了一個背影熟悉的人。我永遠都忘不掉這個背影,那頭烏黑的短發,穿著綠色的POLO衫,手臂線條感十足,厚實的背部。
我跟著他走到了七樓的男士服裝區,他要購買衣服。于我而言,他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毫無關系的陌生人。我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像個白癡似的遠遠地看著。我得承認我多么愚蠢。
我想起了一個人,他叫陸旭,并不是他有多難忘,而是他離開之后,我大病了一場,像中邪般處境,瘦得皮包骨,不得不選擇休學,根據醫生建議小心翼翼地生活。
遇見陸旭是我高二時的那個夏天。因為我姨夫生病住院,便把蘇黎街掌管的號澡堂交給我打理。那個夏天,我一直住在澡堂的二樓。每天早上6點,姨媽準備好姨夫的三餐,順道給我留了份早點。我常常睡過了頭,大致上午9點左右,才能掀開眼簾。那段時間,我極度熱愛瞌睡,大概是在生長,朦朧中能聽到姨媽的動靜,等到輕微‘咚’地一聲關門,我便再次陷入夢寐之中。清晨的夢大多不太舒坦,我醒后依舊渾渾噩噩。
醒過之后,我會穿著阿羅褲,套上背心,心懷感激地拿著餐點,靠著玻璃窗打量蘇黎街。有時會為姨夫的病情感到擔心,甚至會聯想到姨媽以后的悲慘生活,然后自己心虛地呸呸呸幾聲。
澡堂的事務簡單明了,記賬收錢??腿藥缀跏翘K黎街的,常來的會辦理了月卡,甚至有人辦了年卡。我只需在賬本勾上次數。一個星期后,我開始厭倦澡堂的工作。
來澡堂的也有新顧客,對我而言,那種一個月來兩三次的,同屬于新顧客。半年才來上一回并且辦理了年卡的只有一個人,叫陸旭。在瓢潑的夏雨進行時,他帶著一副墨鏡走進來。
我忍住了笑聲,大雨天的為何帶一副墨鏡,索性調侃了他一番,“大哥,帶著墨鏡,你看得見路嗎?”
午后的雷雨一直下到傍晚5點,而陸旭是3點到的。他全身濕透,墨鏡片上帶著水珠,條文的T恤黏在身上,可見體型很好,
他未答復我,嘴角微微上翹。似乎未冒犯到。
我看不出他的神情,便繼續問道,“第一次來的話,我們這里?!?/p>
他打斷我,“不不,我不是第一次,你老板呢,我從沒見過你?!?/p>
“老板是我姨夫,生病住醫院里,我暫且管著?!?/p>
他‘哦’了一聲。之后,我曉得他辦的是年卡,在年卡的賬簿上,愕然表示著上次來時是初春的4月份。我好心告訴他,他不應該辦卡,來一次清算一次便可,不然太浪費錢。他不好意思笑了起來,跟我說開單間。我問他,“你是陸旭?”他點頭。
我接著問,“年齡多少?”
“這個也要問?!?/p>
“是的,萬一同名同姓?!?/p>
“31。”他有些窘迫,“你瞧我身上的狼狽樣,快給我開間房吧?!?/p>
“看你沒帶備用衣服,我等會拿給你?!彼弥?8號房卡往里走。
下雨天很少有客人來。陸旭和往常上門的很不一樣,除去被雨水打亂的頭發,其他的都挺講究。他不屬于光臨澡堂的范疇,。
我合上了手頭上的小說,尋思不出他來這里的緣故,走到了備用衣櫥柜,取了白襯衫和黑色運動短褲。我把衣服掛在了門邊的掛籃上,敲了三下,告訴他更換的衣服放好了,伸手出來就能取,不要擔心出來。里面沒有作聲。
我朝門堂收銀臺方向往回走,沒出幾步,他在里頭喊我,“水溫調節器是不是壞了?”
我說,“你再看看,真不能用嗎?”
里面再次末了聲。
他拉開門,下身圍著浴巾,結實的左胸肌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約莫10厘米長,“你進來瞧瞧。我以前可沒碰到這情況。”
為了表示我能從容應付,我對他說,“你不是蘇黎街的人吧。我覺得你和蘇黎街的男人不一樣。”我邊說,邊裝模作樣地搗弄設備。
他說,“怎么不一樣了?”
我說,“看起來精神?!?/p>
“是嗎?”他對我打趣,“一副落湯雞的模樣,哪有什么精氣神?!?/p>
“離這里遠嗎?”我問,“要是遠的話,來這豈不是。我是說,”
“那個東西還沒好嗎?”他問道。
“你得等一等,我可能得?!蔽矣媚粗负褪持甘箘诺嘏ず髠湎淅镱^的螺絲,“看,這下應該好了。”
他說,“太謝謝你啦?!?/p>
出來時,我隨手闔上門,里頭的水流潺潺。我在柜臺無心往下讀小說,而窗外的雨勢似乎沒有減弱的勢頭。我倒了杯溫開水,站在屋檐下聽雨聲。我感覺臉頰很熱,興許是天氣的緣故,便伸手盛了些雨水,撲在臉上。整條蘇黎街沒有雨中行走的人,來來往往的車輛減速慢行。
他洗了將近1個小時,才從28號高級服務房里出來。而那會正好是雨停的前半小時。他穿著簡單的黑白配,衣服碼號小了點,腱子肉的輪廓很線條美。他理順了發型,額頭很寬正,眉毛烏黑,而眼眶深邃,唯一不足的是,眼袋很重。
他對我說,“衣服我改天還回來?!?/p>
“嗯,這倒不著急。”
他瞥了一大門外,朦朦朧朧的細雨,“你看的小說,我也有在看。”
“是嗎?”我不敢置信,“你也喜歡這個作家?”
“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沒看過他別的書。”他如實說。
“那你知道結局了?”我再問。
“恩,算不上,看到最后幾章,幾乎能猜到結局。”他又望向外頭,“你呢,看完沒,要是和我猜的不一樣,到時記得告訴我?!?/p>
“我又不知道你猜的是哪樣,”
我脫口而出,他尷尬地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邪魅。
他說,“這說的也對。”
等到雨停了,他戴上了墨鏡,在剛下過暴雨的蘇黎街中離開。我望著他的背影,道不明的悵然若失,疑慮剛剛是不是說錯了話。等晚上姨媽回來,從她的口述里,再次驗證了我的揣測,他不是蘇黎街的人。姨媽開玩笑說我是不是撞邪了,她還說說,姨夫的情況有些不太好,說不定很快就轉賣了澡堂。
大概一個星期后,我再次遇見了陸旭。時間照舊是下雨的午后,他照舊帶著一副墨鏡,淋了一身雨,走進了澡堂。我狠力地掐著手臂,疼得心里哇哇大叫。我說,“又來了?”
“嗯,給我開單間?!?/p>
“整個澡堂都是你的,還開什么單間。”
“嗯?怎么了,我說的不對?”
“誰下雨天來澡堂的,你還專門挑下雨天來?!?/p>
“有這么個說法?”他脫下了墨鏡,眼下掛著很重的黑眼圈。
我遞給了他28號房卡。
他接了過去,“回去后,我把小說看完了,結局跟我想的不一樣。”
我說,“你先去吧,下次來時記得撐把傘。”
他訕訕地笑了。
他總是雨里來,在雨停時離開。見到我的第一句,開頭永遠是‘嗯,給我開單間’。而后的次數,很難再撞見黑眼圈。7月份的雨開始多了,他來得很頻繁。一旦暴雨,他就會來。我聽見嘩啦的雨聲,便知他在來的路上。如果雨能下得緩慢些,淅淅瀝瀝地下個三天三夜,而不是轟雷一聲,噼里啪啦的匆匆走場一過。
而夏天的雨來得都很迅猛。
我在柜臺無聊地擺弄著手指,姨媽決定在八月份底就賣了澡堂。天上掛著毒辣的太陽,對街趴著的狗吐出紅舌頭,哈達流了一地,連不常用的高級服務房也剩了兩間。我一早起床的時候,腦袋有些發沉。夜里天窗開大了,預感是著涼感冒,找了溫度計量了體溫,并沒有發燒的跡象。響午之后,身體愈加萎靡不振,而顧客絡繹不絕。
熱到破天荒的竟然是陸旭來了,穿得樸素,上身是綠色POLO衫,下身是白色的休閑短褲,搭配卡其色的帆布鞋。
我問他,“不是下雨天才來嗎?”
他又是訕訕地笑了,“給我開28號?!?/p>
“滿了,”我故意撒了個慌,“今天人特多,熱得不行,都跑來泡涼水澡啦?!?/p>
“是嗎,”他信以為真,憨態可掬的模樣很是可愛,“沒其他的法子嗎?”
我說,“你把你的墨鏡摘了,我估計能折騰出個方法。”
“這是什么邏輯?!彼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繼續講,“你就直接說,你不喜歡我的墨鏡得了。”他摘了墨鏡,果真還是一對熊貓眼。
我鄙夷地說,“哪天來了,不帶著熊貓眼不?”
他噘著嘴,表示同意。等陸旭進了28號,我突然意識到剛才竟胡說了些什么,這完全不是一個老板應該說的。我病了,我以此搪塞自己,不去想些糊涂的,病的時候,想什么都是糊涂的28號房的門燈亮了,他又出了問題。我真的不想這會進去。
他喊著,“你進來一下?”
“你的事怎么那么多?”
“水溫調節器壞了。”
“我今早才檢查過?!蔽医又鴨枺澳氵€有什么問題嗎?”
“你進來一下?!?/p>
我推開了門,里面一滴水都沒有,“你還沒開始?”
“還沒?!彼律砻芍〗?,靠著墻坐。我說,“那,你打算?”
“陪我聊會天吧?”他說得直白。
“聊天也不是現在這會,改天選個好地方,喝杯咖啡”
“不,就這挺好的?!彼耆珱]想過我的感受。
“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蔽揖芙^。
“如果我腦子有問題,你愿意陪我聊會天嗎?”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好的,你要聊什么?!?/p>
“不聊什么?!?/p>
他絕對發現了我的局促不安。我口舌干燥,“那我先問你吧?!?/p>
他點頭。
“你的黑眼圈怎么來的?!?/p>
“昨天夜里太勤勞了?!彼?。
“夜里不都睡覺嗎?”
“有些夜晚不是拿來睡覺的?!?/p>
這沒有不妥,我察覺話里很渾。他直勾勾地盯著我。
“為什么你老是下雨天才來?!?/p>
“今天大熱天的不也來了?!?/p>
“也行吧?!蔽依^續問,“你住的地方離這里很遠?”
“是的,”
“為什么要跑來這里?!?/p>
他凝視著我,我躲掉了他的眼神。他尋思了一會,慢條斯理地說,“來見個人,夜里兩人搗騰來搗騰去,睡醒幾乎都過午了,就過來泡個澡?!彼^續看著我。我心頭很亂,頃刻就明白了來龍去脈。我說,“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厲害的樣子?”
“是啊,總能預料到第二天中午后準會下暴雨,這不很厲害嗎?”
他哈哈地笑起來。我手足無措,很想離開。陸旭問我,“換我來問你一個問題,行吧?”我說,隨便。
他問,“你怎么跟我說話的時候,老不看著我的眼睛?!蔽掖鸩簧蟻恚膊欢趺赐修o。這是事實。
我說,“我得走了。”
他沒作聲。我扭開門把手時,“嘿,我能最后一個問題嗎?”
他說,“無所謂。”
“真無所謂?”等到了他肯定的答復,我問,“你胸脯上的傷疤?!?/p>
“哦,你說這個。你轉過頭來,轉過來,害羞啥啊,轉過來?!?/p>
我猶豫再三,轉了過去。他站了起來,一絲不掛,“你看,我身上可不止這一處傷疤,大腿內側還有一處,那時候差點要了我的命,大出血?????”
我聽不見他說什么,臉像被燒了。
我關上了門,過道傳來隔壁顧客的嬉笑,28號里面響起了水流聲。聽陸旭說,左胸的傷疤是學摩托車時,摔倒所致的,而大腿內側那一處,是大學出去玩,乘坐的大巴車出了事故,被鋼管的東西劃了一道口,差點活不了。他自嘲命犯車霉,似乎30歲之前年年能扯到車事,不過比較輕微。這幾年倒沒出現。
陸旭離開時跟我打了個招呼,我‘嗯’的簡答回復。
他徑直地走出了門。我愣了一下,跟著他出去了。
我在后頭問,“你往哪走?離這里不是挺遠的嗎?你怎么回去?”
他沒有回答我。
我繼續說,“你都穿了多少件店里的衣服,什么時候能還了?!?/p>
他停住了腳步,“下次來了,我一并還,會洗好。”
實際上,我想要的不是這樣的回答。
我說,“那你怎么回去?好吧,那你留在13號的衣服怎么辦。”
他說,“下次來了一起取。”
我停住了腳步,看著他在夕陽照耀下的背影,又跟上了去。
他說,“你怎么還跟著?!?/p>
前面有個瘦高的男青年朝他揮手。在37號店鋪面前,停了一輛藍色的蘭博基尼,車牌號是xh0943,外籍車。我問,“你不是本地的?”
他沒理會我,而是朝著腰肢招展的小伙子打了聲嗨。我落寞地站在原地。他和小伙子抱了一個,舉止親密,然后上了車。男青年比我大個三四歲,戀戀不舍地與陸旭告別,最后給我翻了個厭惡的白眼。
當年晚上,我發了高燒。姨媽剛吃好飯,就騎著電驢帶我去醫院。13號關了一個星期。我病了一個星期后,執意要開13號。姨媽說,不開門了,買家有著落,九月初就能賣出去。我說,我閑著也是沒事干,不如開13號。我看了天氣預報,今天會有暴雨。一整個上午,心不在焉,憋得不行,就去28號房轉一轉,看有什么東西壞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陸旭終于來了。
我故作鎮定,“喲,今天來挺早的嗎?!?/p>
他手里拎了一個袋子,“看,我把店里的衣服拿過來了。”我張望外面,外面停了他的蘭博基尼,“喲,今天不去37號了?”
他臉上沒掛著討人厭的黑眼圈。
陸旭曉得我在譏諷他,他的食指摩挲著鼻尖,“前幾天我來了,總是關門。我還怕以后都關門了都。對了,我那衣服呢。”
我撒謊,“剛剛洗了,正晾在外面?!?/p>
實則衣服沒有洗,而是原封不動地疊好在我的房間里。
“才剛剛洗啊,那肯定臭得不行。”
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澡堂早早地就關了門,陸旭帶著我去咖啡館喝咖啡,算是感謝我上次與他的聊天。這次之后的一個禮拜,也就是8月29的一個晚上,電視機里播了條新聞,從蘇黎街開往唐開市區的唐蘇路發生了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起因是一輛車牌號為xh0943的藍色蘭博基尼剎車失靈。
陸旭再也沒來澡堂,我都不敢相信,他真的就這么悄不聲息地離開了。
9月3,姨媽把澡堂轉手賣了人,拿了一筆錢給姨夫的后期醫療,很幸運,姨夫三個月后出院了。我離開了蘇黎街,回到了我家。我開始酗酒,酗煙,一度對泡澡著了迷,一天泡個三四回,不是因為潔癖,類似藥物上癮?;⒌乃_了,從頭澆到尾,越洗越冷,頭趴在馬賽克的墻壁上,水嘩嘩地沖著后背。
我像失去了什么,又說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偶爾想起他說,他命犯車霉。
后來,我母親在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了陸旭的衣服,以為是我的舊衣服,還有味道,便扔到了垃圾桶,隨著垃圾車到了未知名。
打那之后,我便不曾與人說起陸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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