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淮安

　　他的夢想是什么，他突然不記得了，就像當年被他忘記的那些鈔票一樣，毫無征兆的，就忘掉了。

　　身下這個女人灑下的汗水，就是他此時此刻的夢想。

　　　一、

　　淮安是在學校門口被他爸抓住的，當時他正小心的抱著費盡千幸萬苦得來的錢，擠在洶涌的人堆里。他爸不知道是從哪里躥出來的，但他第一時間認出了淮安，并準確無誤的扯住他長到耳際的頭發(fā)。

　　淮安吃痛，大叫一聲，懷里的塑料袋沒抱緊，里面包著的鈔票像路邊的落葉一樣，被風吹得到處飄。他爸罵罵咧咧的去推開那一擁而上拾撿鈔票的人群，拼了命的搶回幾張來揣在懷里。

　　他回頭看見淮安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忍不住大聲的吼他：“媽的你像塊木頭一樣的杵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把錢給老子撿回來。”

　　淮安動了兩步，發(fā)現散落的錢已經沒有了，此時被風吹碎在地上的，是淮安的夢想，和他一顆鮮活的心。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一次了。

　　想到這里他破罐子破摔的猝了口吐沫在地上，把掉在腳邊的塑料袋踢得老遠。他爸眼睜睜的看著一張張鈔票被搶走，心里的怒火一擁而上。沖過來對著淮安就是一頓狠揍，淮安雙手緊緊的抱著腦袋，沒有還手。

　　他老爸說：“你這個兔崽子，小王八蛋，你把老子的豬賣了，想讀書，老子讓你讀書，明天就把你賣給蔡頭子。”

　　蔡頭子是村里有名的**，雖說是**，但他知道自己做這行缺德，所以從來不拐騙那些有父母親人的孩子，而是專門**那些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如果他爸把他賣給蔡頭子，蔡頭子是一定不會收的。所以他爸的恐嚇顯然沒有被他放在心里，他看著那些背著書包一臉雀躍的學生，喉頭里隱隱約約的感到些刺痛。

　　二、

　　豬是淮安偷偷賣的，一共賣了三千八百四十二塊錢，他用十二塊錢買了隔壁小志子的舊書包，他還送了淮安兩本書，淮安把它放在書包里層，但他的書包被他爸扯壞了，書也被撕了。淮安現在什么都沒有了，除了一身的瘀傷，還有他被撕得粉碎的夢想。

　　一直回到家，他爸還在打罵他，追問他剩下的錢藏哪去了。淮安的頭被打壞了，學費二千六百塊，那剩下的錢去哪了呢。

　　淮安想不起來了。

　　他爸不放過淮安，把他鎖在豬圈里，又站在豬圈門口罵了一會，罵累了，酒癮犯了，就消停了，揣著搶到的錢跑到村頭買酒去了。他現在不記得他養(yǎng)的豬，不記得淮安了，他腦子里只有被淮安藏起來的錢，和他想喝的酒。

　　淮安安靜的蹲在豬圈的墻邊，從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小志子家的院門，還有從他家院子里伸出來的幾枝薔薇花。他好像聽見小志子的聲音，他又在讀詩了。

　　他打算把家里養(yǎng)的豬賣掉的那天，小志子也在讀詩，他似乎是這個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他讀的詩淮安從來沒有聽過。

　　但小志子再也不能去學校了，他的腿斷了，高二暑假的時候，房梁上掉下來的磚頭就掉在他的左腿上，砸出血淋淋的一個大窟窿。小志子從此失去了他的左腳，他只能坐在輪椅上讀詩了。他知道淮安要去上學的時候很興奮，比淮安還要興奮。

　　所以他送給了淮安兩本書。

　　但他不知道，淮安也不能去讀書了，甚至連念詩都不行，他的夢想被他的父親撕碎了，撒在風里，碎片都沒給他留下。

　　三、

　　淮安他爸回來的時候已經半夜了，淮安趴在豬圈里睡了一會，看見他爸搖搖晃晃的回來了，但淮安沒有叫住他，他不想再挨一頓打了。他把自己的身子往里縮了一點，豬圈里的味道太濃烈，熏得他想吐。

　　睡著的時候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爬上村口那棵大槐樹，肩上還背著從小志子那里買來的舊書包，他把包里的書拿出來，大聲的朗讀起來，但他剛讀了兩句，他爸就拿著棍子沖他喊。

　　淮安聽見他爸大罵：“淮安你這個混小子，給我從樹上滾下來。”

　　原來是個噩夢，淮安醒來的時候抹掉滿頭的大汗。

　　他爸還沒醒來，淮安試著打開豬圈的門，但那把銹掉的鎖死死的掛在門上，不管他怎么扯，都沒法把它扯下來。

　　他的傷口被扯開了，流了些血，他咬牙切齒的叫他爸的名字。叫了半天沒有一點回應，他爸喝醉的時候，要睡一天才會醒過來。淮安昨天就沒吃飯了，看來他今天又要挨一天餓了。

　　但幸運的是，中午的時候小志子居然坐著他的輪椅走出院門了。淮安看見他的時候激動壞了，比他能去上學還要激動，此時此刻沒有左腿的小志子在淮安眼里就是個英雄，只有他能救淮安于水火。

　　他使勁的扯著嗓子叫小志子的名字，但小志子無動于衷的看著某個地方，聽不見他的哀求和叫喊。他喊到沒力氣的時候，小志子終于看到他了。

　　小志子艱難的坐著他的輪椅來到豬圈門口，確認里面關著的是淮安之后，難以置信的問淮安：“你不是去上學了么，怎么又被關這里了。”

　　淮安有氣無力的回答他：“我爸發(fā)現我把他的豬賣了，你先把我弄出去，我爸快醒了。”

　　小志子一臉嚴肅的點頭，但旋即又有些無力的看著自己的腿，想了想他說：“你等著，我去把鑰匙給你找來。”

　　淮安不停的點頭，看著小志子的輪椅慢騰騰的消失在日光里。

　　四、

　　小志子是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死的，死的時候手里緊緊握著一串鑰匙。淮安被放出來的時候小志子已經被送走了，他只看到樓梯口摔得支離破碎的輪椅，和滿地的猩紅。他爸也被帶上了警車，有人說小志子去家里的時候被淮安他爸發(fā)現了，他當時還沒酒醒，以為是小偷就失手把小志子推下去了。

　　他爸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嚇得臉都白了，拼命的蹬著腳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推了他一下，我不知道他跑我家里來干什么了。”

　　淮安死死的看著滿地的鮮血，輪椅的輪胎掉了，晃悠悠的滾到淮安面前，像一個沾滿鮮血的饅頭。他爸使勁的朝他沖過來，被警察死死的按住，他爸不甘心的瞪著他：“你這個小王八蛋，你非要害死老子才開心是吧。”

　　淮安把滾到腳邊的輪胎撿起來，用衣角把上面的血擦干凈，小心的裝到輪椅上。

　　臨走之前，他爸把淮安叫過來：“你把錢藏在哪里了，你一定要想起來。”

　　淮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一動不動的看著他爸被按進警車里帶走了。

　　淮安真的一無所有的，或者說他原本就是一無所有的。

　　半夜的時候，他聽到小志子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想去看看小志子，但被他的家人趕了出來，他們說你這個掃把星，你趕緊滾蛋。

　　小志子出殯的那天，淮安遠遠的站在門口看著棺木被抬出來，小志子終于又可以走了，他終于可以去院子以外的任何地方。

　　趁著小志子家里沒人，淮安偷偷的溜進去，把小志子房間里的書都拿了出來，他留下了兩本，一本是小志子經常讀的，另一本，淮安沒看過，但上面有小志子寫的一行小字。其他的書，淮安蹲在院子里燒了。

　　淮安的夢碎了，但他不得不帶著小志子的夢活下去，他欠小志子一條命，只有他活著，他才能還給小志子。

　　他鎖了家里的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村子。

　　五、

　　淮安去了很多地方，唱了很多歌，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從這座天橋到那座天橋。也許有人聽懂了他的歌，也許也聽不懂，但這些都不重要，他得靠這些微薄的收入活著，盡管他有時候覺得活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我遇到淮安的那年，大二，內里還是個任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對世界充滿抱怨，對愛情絕望不已。盡管我衣食無憂，不為生計奔波勞碌，然而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快樂。

　　淮安吃著五塊錢一份的炒飯，沒有肉，零星的幾片青菜。他跟我說：“你現在走的路，是我曾經拼盡全力也想要走的。”

　　我問他：“那你現在還想走這樣一條路么。”

　　淮安的嘴里塞滿了飯，費力的回答我：“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做過幾個夢呢。”

　　淮安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掉了，碎片掉在飯粒里，發(fā)出清脆的悲壯聲。

　　我跟淮安說：“這個世界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它總是讓人充滿絕望。”

　　淮安點了根煙，用力的吸了一口，然后緩緩的說：“對于有一些人來說，能活著，就已經是厚重難當的恩賜了。”

　　我那時候不懂淮安的蒼老和悲傷從何而來，我不懂，所以我理所當然的將它歸咎為感情。要生要死，或者滄桑悲壯，是感情碎裂的形態(tài)。

　　六、

　　是的，我失戀了，當兩個人打著相愛的名義將對方推入窮途末路，看似日常的生活也讓人生出厭倦。我對生活的厭倦，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手腕上蜿蜒的傷痕，就像一個歪著頭瞪著眼的小丑，他咧著嘴嘲笑我，周圍的人也在嘲笑我。只有淮安，他淡然的站在那里，手里捧著破舊的吉他，流出的音符劃開了夜幕。陌生的旋律，但他眼中的滄桑還是讓我感到心驚。

　　我給他點了根煙，說：“淮安，你還記恨他們么。”

　　淮安有些無奈的把手里的吉他放在身邊，緩緩的看著我說：“太久了，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

　　他說話的時候很費力，聲線緩慢悠遠像一段年代久遠的磁帶。淮安的腳踝那時候已經不太好了，所以他的半個身子都要靠在墻上。我指著左腳問他：“怎么弄的。”

　　“有些天橋下是不準新人去的，你去了，就要挨揍，挨過去了，就能留下來。”淮安說這些的時候并沒有流露出多少痛苦，反而有種習以為常的淡漠。

　　“也沒什么，其實也許這也是我該還的。”淮安小聲的說。

　　七、

　　淮安他爸放出來的時候，他沒有去接，之間也沒去看過他。但他還是來找淮安了，他沒有跟淮安鬧，他只是把淮安錢包里的錢都拿走了。

　　那是淮安準備交租用的，被換成灼烈的酒精吞進他爸的肝臟里。但總歸，他沒有再追問被藏起來的那筆錢去哪了。

　　房東沒有把淮安的行李丟到街上，她把它們全都賣給收破爛的了，她說：“房租是指望不上你了，我好歹得收回點本錢的。”

　　淮安沒有跟她爭執(zhí)，他看著她穿著那件常年不換的花棉襖，一點點的消失在樓道里。她好歹把淮安的書給他留下來了，她說：“兩本書也不值多少錢，還是給你留下來了。”

　　淮安抱著他的兩本書，就像當年抱著賣豬的錢那樣小心，小心的在天橋下待了一晚。他的吉他弦斷了，就算天亮了也不能彈了，不如好好睡個覺吧，睡夠了，才有氣力繼續(xù)活著。

　　淮安這樣想著，也總算睡著了，夢里他看到被賣掉的那頭豬回來了，是蔡頭子牽回來的，蔡頭子說他不**了，太缺德，以后都賣豬了。

　　他說你這頭豬我還給你了。

　　淮安剛想過去牽，就醒過來了。

　　八、

　　淮安又找了幾分工作，白天黑夜的忙，不管他到哪里，他爸總能找到他，有時候也給淮安倒上杯酒，淮安不喝，他仰頭一口氣自己喝了。

　　淮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記恨他，但他睡著的時候總是看到小志子，他一臉悲傷的看著淮安，他說淮安你看我又可以跑了。但他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淮安也哭了起來。

　　他想聽小志子讀詩了。

　　他懷里的女人被他的眼淚弄醒了，使勁往他懷里鉆，他想跟她說說話，還沒開口又聽見她的呼聲了。

　　淮安瞪著眼睛看了很久的天花板，他覺得那里似乎破了好大一個洞，鮮紅的液體噴下來，覆蓋了他的眼鼻，濃稠的猩臭。他顫抖著推醒身邊的女人，歇斯底里的與她**。

　　他已經不是曾經那個手無寸鐵的少年了，他圓瞪著的眼睛里鋪滿欲望，他聽見小志子說：“淮安，用力奔跑吧，朝著你的夢想。”

　　他的夢想是什么，他突然不記得了，就像當年被他忘記的那些鈔票一樣，毫無征兆的，就忘掉了。

　　身下這個女人灑下的汗水，就是他此時此刻的夢想。

　　他聽見她吃痛的聲音，眼淚掉在被褥上。有那么一瞬間，他又聽到小志子讀的詩了。

　　九、

　　對了，淮安找了個女朋友，他的腿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候需要杵著個拐杖走路，但更多的時候是女人扶著他。有一次他的拐杖斷了，女人出去給他買，他扶著墻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摔倒了，沾了一身的尿。女人回來的時候嚇壞了，沒有嫌他臟，反而抱著他哭了。

　　他說：“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真正擁有過什么，但這個女人，卻為了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哭了。”

　　淮安走之前，把他的兩本書送給了我。他說：“我不能給你唱歌了，這兩本書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最后他說：“我要結婚了。”

　　他一瘸一拐的走著，越發(fā)的滄桑和衰老了，但他這次是真的找到他的夢想了，他要像小志子說的那樣，朝著他的夢想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