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年第一次出現在我店里的時候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淡藍色的牛仔褲。他個很高,白襯衫把他修長的身材凸顯的恰到好處。濃眉大眼,很是俊秀——像《情書》里的藤井樹。準確的說,他一進門我就開始注意他了——他賦有這樣的特質。他進門后就一聲不吭地,從第一個柜臺第一張專輯開始,一張接一張地,如核對什么精密數字般仔細找過去,手指不時在某張專輯上停留一陣,搖頭或者嘆氣。又如在跟自己玩一個游戲,試圖從一堆“免”字中找一個“兔”字那樣樂此不疲。
我觀察了他一陣,兩個店員也開始注意到這個少年,但他們并不上前去問這個少年到底在找哪張專輯——估計他們也和我一樣,對他這個人本身的好奇大于一切。后來我因為其他什么事去忙了,暫且也就忘了這個少年,等到一個小時之后我掃視店里,發現他還在那——已經繞著店找了一圈,卻絲毫未對尋找表示厭倦,當然也沒有人上前問他到底在找什么。最后只有我親自上馬,“請問我可以幫你什么嗎?”
他終于把他的視線從專輯堆中挪開,“你這里有松人樂隊的《逃》嗎?”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么,我沒聽過這個樂隊,更不要說這張專輯了,我只有求助于我的店員,“你們快去找一下有沒有松人樂隊的《逃》。”
那兩個人并不動身去找,互相對視一眼,全然茫然。最后其中一個開口了,“可是老板,我們不記得我們有松人樂隊的專輯。再說明白點,我們都沒聽過松人樂隊。”
我白他倆一眼,自己起身去找,那個少年發話,“沒有就算了。”轉身朝店外走。
我心里沒譜的很,但是看到一個顧客就這么走了,我還是做最后的挽留,“你明天再來看看吧,明天我一定給你弄到。”
他扭頭對我一笑,那份笑意——怎么說呢,我很想用“無奈”來美化他一下,畢竟他是個俊美的少年,奈何他的笑是真真正正的——嘲諷。
我經常對顧客許這樣的承諾,什么“明天再來看看”“明天一定有貨”之類,但是從來沒有顧客會選擇明日再來。相較于“別家店”或者“上網買”而言,“明天”這個詞顯得蒼白而又遙遠,充滿了不確定性,讓人避之不及。所以當這個少年第二天又一次出現在我面前,問我有沒有松人樂隊的《逃》的時候,我是無比尷尬的。他肯定是看出了我的尷尬,轉頭走了,我只有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著,“不好意思昨天我比較忙,把你的事忘了。明天你一定要再來!相信我,明天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弄到!”
這次他連回頭一笑都沒有。
我聯系我的所有進貨渠道,反反復復地確認他們是不是真的沒有這張專輯,他們的回答千篇一律的斬釘截鐵:沒有,肯定沒有。沒聽過這個樂隊,沒聽過這張專輯。
我開始無比好奇這個樂隊和這個樂隊與這個少年的關系。我猜他們也許是某個年代久遠的小眾樂隊,而這個少年,也許是在某部電視劇里,或者某次走在街上的時候突然聽到這個樂隊的歌。是某句歌詞,或者某個和弦深深觸及了他心底深處的某塊軟地,于是他就像找媽媽的蝌蚪一樣開始鍥而不舍的尋找這個樂隊的專輯——一定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下班回家后我花了20分鐘沖了一個熱水澡,渾身赤裸的從浴室出來,濕漉的短發在我肩頭的肌膚上留下冰涼的觸感。窗外開始下雨,雨聲一點點變大,到最后雨滴就如雞蛋落在地上般發出巨大的碎裂聲。我把電腦擺到床上,打開電腦,又套上了睡袍。今天的我,有了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在百度搜索上輸下“松人樂隊”這四個字,毫無結果,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點bug。我想也許是“松仁”或者“宋人”或者是很多種“song’ren”的組合,我便又輸入“《逃》”,可是依舊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也許這張專輯叫“桃”或者“陶”或者是很多種“tao”。而我從一開始就偏執的以為這個樂隊就是“松人樂隊”,這張專輯就叫《逃》。我也沒有細細地去問一下這個少年,我感到有點羞愧,于是我決定把每一個“tao”對應的漢字都輸進去試一下(先從專輯名下手要容易點),總會有一個結果是我想要的。
37分鐘后,我無比確定我百度不出這張專輯。我又去搜索這個樂隊——這個排列組合過于龐大。但是我必須搜下去,此時的我就像在迷宮中迷路的旅人,總得找到點線索才好。
當我搜到“凇壬”的時候,謝天謝地,我接到了那個少年的電話(我的電話就貼在店門口的玻璃上)。
“請問是蘇夏言女士吧?”我一下就聽出是他的聲音。
“你要的那張專輯我找了,沒找到。我去百度上搜那張專輯,搜那個松人樂隊,也沒搜到。我想確定一下,這個‘song’ren’到底對應的是哪倆個中文字?‘tao’又對應什么字?我現在很想幫你,但是我很盲目,所以……”
“我現在在你店外面。”
我一下沒反應過來,他又重復了一遍,“我現在在你店外面。”
“可是我們關門了呀。”
“所以請蘇女士您——如果一點都不麻煩的話——過來一趟,我有點事想當面跟您講——當然您忙的話就算了……”
我聽到電話那頭憤怒的雨聲,“不忙,我現在很方便,我馬上過去找你。”
“真的給您添麻煩了,謝謝。”
“不麻煩的。”
我拿起桌上的吹風機,對著鏡子,細致地吹著發梢,接著往臉上搽粉——是有多久沒打扮過自己了?這些弄完,我打開衣柜,羅列著的紅黃白綠的衣服使我煩躁,便隨手拿上一件墨綠色的修身連衣短裙換上,又穿上絲襪,把腳捅進一雙黑色的高跟鞋里。拿上車鑰匙,便把自己扔進了滂沱的大雨中。鉆進馬自達,任憑雨滴在我車玻璃上捶胸頓足。隨著一連串的引擎聲,我出發了。
00:18的時候我來到店前,車前燈打在他臉上,他沒有傘,雨滴幾乎要把他好看的臉劃出血來。而他臉朝著店門,就那么呆站著。我沖下車,把他拉進車里,“我的天,你這是怎么了?”邊說,邊到處尋找干毛巾,沒找到,就趕緊開車,先開回去再說。
“問你呢,你這是怎么了?你說要和我說的事呢?”車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開著,我又一遍問他。
“您先帶我去個能安頓我的地方,我再跟您說,可以嗎?麻煩了。”
“好,我帶你去我家。”
他帶著淺淺的笑,閉上了眼睛。
到家后,我引著他去洗澡,蓮蓬頭發出嘩啦啦的水聲。我在家里找他穿的的衣服,尋遍了也沒找到一件。沒法,我只好開車去了附近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買了件白T恤,一條運動褲,短褲,襪子,還有一雙男士的灰色拖鞋。等我回來時他已經洗好了,拿著大毛巾在腰身下圍了一圈,坐在沙發上發呆。我不看他,把剛買好的東西扔給他,讓他去洗浴間換好出來。他拿著衣服進去了,我坐到他剛坐過的沙發上,打開電視,等他出來。
他出來后居然愣愣站洗浴間門口,我讓他坐到我旁邊來,他一屁股坐下。我找到一把剪刀,幫他把衣服褲子上的標簽都剪下來了。他才跟我說了聲“謝謝”。
“好了,你現在可以講了,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我離家出走了。”
“嗯。然后呢?”
“我以為你聽完后會問我要我家里人的電話,或者想各種辦法送我回家。”
“我對松人樂隊和《逃》的興趣大于你離家出走的故事。”
“樂隊是絕對存在的,這張唱片也是絕對有的,只不過你搜索的方式不對。”
“我問了百度,難道還要問谷歌嗎?”
“這不是搜索渠道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你根本就不想幫我找這張專輯。”
“怎么可能,你這就說笑了。”
“你家里有吉他嗎?”
我找出一把給他,他試了試音,隨即開始唱起來:
時間傾倒而下
湖里的鯨
張開天藍色的裙裾
舞蹈讓喧囂的夜空夢驚
我必須逃我必須逃
原諒我來不及投奔你的懷抱
這不是從地面開始滋生的雨滴
而是云朵上那未命名的花苞
老實說,他唱歌的時候像悶雷,讓我感覺到他陰沉沉的憤怒。這首歌很慢,加之他吐字不甚清楚,所以我聽清的部分只有“我必須逃,我必須逃”。我問他,“這就是你一直找的《逃》里的歌,對吧?”
他點點頭,問我,“沒聽過?”
“沒有。”
他又一次點點頭,不過是望著吉他點的。我有點尷尬,就說“我給你去弄點吃的吧”。說著起身去了廚房。
我給他下了碗水餃。三鮮餡。從我點燃灶火到餃子出鍋一共花了18分鐘,這18分鐘里我一直在想他在外面干什么:看電視,發呆,或者和吉他說話?當我把水餃端到他面前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睡著了。也是,此刻已經02:21了。出于客氣,我還是輕輕推了一下他,問他要不要吃水餃。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大致看了下,就端起碗吃了,一口一個,絲毫不含糊。我勸他慢點,他根本不聽。直到他吃完,放下碗,我遞給他一張餐巾紙,他邊擦嘴邊跟我說,“水餃快壞了。”
“是啊,我幾乎不在家里吃飯。這袋水餃不知道是多久以前買的,不過應該沒過期。”
“是么?但愿我不會吃出什么毛病來。”
“不會,這點你還是可以相信我的。”
“謝謝你的款待。不過,恕我坦白,你的屋子里一點男人的氣息都沒有。”
我有點錯愕他會講出這樣的話,我不接話,但他又問我,“上次接待男生是多久以前了?”
我一點都不想回答這些問題,我覺得他這樣多少顯得無理和輕浮。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思索它,對啊,感覺自己好久都沒和男性接觸了呢。我從來都不肯回憶過去,那些已然歷經過的事情,我沒必要再在某個夜晚與一杯紅酒一起為它狂喜或哭泣。可是這一次——我被他問及了這樣的問題,終是忍不住坐上了回憶這輛馬自達,往回開,努力去尋找它的答案。車子往回開了整整20年,這20年里我曾走過的路竟是如此之平直,像一湖死水,泛不起半點漣漪。沒有男性的介入,大學順利畢業,做了兩年財會,兩年后有幸接手這家CD店,就一直做到現在。每天起床后就去上班,吃飽后就會休息,定時做運動和美容。而車子在17歲的路口堵塞,我沒法看到自己17歲之前的樣子。該死,一點都記不起17歲之前的自己了。
“晚安了,你睡沙發,可以么?”我跟他說。
“蘇夏言,如果我無意冒犯了,那我先說對不起。不過——我覺得自己喜歡你。真的。”
“開什么玩笑。”我再不想看到他的眼睛,扭頭進了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上房門。
我早該清楚了,他不過是一個17歲的少年,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都沒有自己的價值觀。而我——20年前就駛過了17歲的路口,早就把希望和失望從我體內割離,附帶割下的,還有更多。所以當我聽到一個17歲少年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便更加確信,17歲是一個多么可笑的存在——盡管我的兩個店員一直夸我跟個17歲的女孩似的,我相信他們只是奉承我。
我決定明天想辦法幫他找回家,離家出走太離經叛道了,這是與人類社會相違背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雨停了,陽光從窗簾布的縫隙中透出一絲絲光亮。暴雨總是來去匆匆。我看一眼桌前的鬧鐘,已是09:15,趕緊換衣服,今天上班注定是遲到了。打開房門,客廳的沙發上竟空空如也——那個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桌上一張字條:
“對不起打擾了蘇女士您一個晚上,不是故意,真的不是。我決定離開了。昨天晚上的水餃其實很好吃。對了,這是《逃》的歌詞,希望您喜歡。如果您能找到松人樂隊的《逃》這張專輯,那真的是無論怎樣都無法報答蘇女士您的——我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面,所以請您找到這張專輯之后務必為我留著,不要被其他人買走了。謝謝!”
后面是他抄的歌詞。我反復讀著這八行晦澀的詞句,看不出半點名堂,不知道這都寫了些什么。不過昨晚被堵的17歲路口好像突然通了,我繼續往回開——回憶這東西一旦走進就真的會像染上毒癮般。
我背著雙手,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踱步,我想起來,我17歲的時候交往過一個男朋友,是的,我交往過一個男友。他叫阿松。他玩樂隊,我罵他不務正業;他拿著《逃》的歌詞到我面前,我說簡直是在堆砌狗屎。他說我沒品位,他不要跟沒品位的女孩在一起,我說悉聽尊便。兩天后他又屁顛顛找我道歉,他說不是我沒品位,是他自己寫的不好。我說,喲,我可受之不起。他說他去酒吧唱歌了,大家都很喜歡他的歌,可是他發現這沒意思,因為我不欣賞他。這時候我反倒覺得他特別可愛。我說,那歌詞是晦澀了一點,是我膚淺了。他說,不不不不,一點都不會,就是他寫的不夠好。我藏不住溢到臉上的笑意,摔進他懷里。
他的樂隊開始小有名氣,甚至在學校里做了一次略有規模的表演。我夸他很棒,卻不肯看他的表演。后來他接到了些演出邀請函,也有人找他錄唱片,可是阿松只寫過兩三首歌——他想擁有一張完全自己創作的唱片,所以他讓制作人等他寫夠10首歌。
他跟我說,你至少去看一次我表演吧,看一次,好么?那時臨近六月底,期末考不過幾周之后的事。我跟他說,我沒你那么走運,你可以到處玩樂隊賺錢了,我還要泡圖書館復習功課,不然我沒法畢業,沒法找工作,你懂么?他低下頭,像個認錯的小學生,于是我又動了惻隱之心,跟他說,等暑假了,我一定去看,好么?他瞬間笑開了,拉著我去吃燒烤。
第二天醒來我居然長了滿臉的痘痘。我想一定是考試的壓力太大,加之燒烤火氣重,這才讓我臉上的痘痘如此耀武揚威。我不敢去見阿松,不光是怕他被我嚇到——原因太多我也說不清。好在他出去做演出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怎料得我沒等到阿松回來的消息,居然是他的死訊。
他是怎么死的?該死——回憶的車子又堵塞了。
那么,他當時為何要自殺?我覺得他不管是家庭、感情還是自身,他都擁有的那么完滿,他憑什么自殺——我甚而感覺到莫名的羞辱。我實在想不通他,也想不通死亡。想不通,我卻還在努力思考,思考讓我在廁所狂吐,對著黑白電視昏昏沉沉的睡上了好幾個世紀。醒來,我甚而不確定我是否還擁有著生命的存在。
這段回憶終是以它殘破的形式沖進了我殘破的生命里,我坐到沙發上,沒一會兒又站起,在房間里亂走,又坐到一張靠背椅上,又站起——始終找不到一個穩態。一切還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說我的過去是一片果園的話,此刻我才剛剛拾到一顆果子。
我打電話到店里,告訴那倆店員,我不去上班了,也許永遠不去了。他們問我那店怎么辦,我沒回答他們就掛了電話。
我必須去尋找這個離家出走的少年了。我要知道他的死因,我要找回我全部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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