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豆蔻

　　雨越下越大，幾乎要隱沒掉周遭的景物，但沐伊還是堅定不移地向前邁步，這里已經(jīng)是沐伊初中時每日的必經(jīng)之路了。

　　沐伊不小心撞上兩位結(jié)伴而行的女生。她們沒有帶傘，一起披著一件校服在雨中奔跑。

　　望著她們漸漸跑遠的背影，獨自站在雨中的沐伊想起了些許初中的記憶：

　　“還真是很大的雨啊。你沒有帶傘嗎？那么只好等人來接了呢。我先走了。”女伴在校門口撐起傘，獨自走入雨簾中。

　　她是和沐伊住在同一小區(qū)的同班同學(xué)，平時也會互相開開玩笑。不拘小節(jié)的沐伊總是跟男生廝混，那是她僅有的幾個女性朋友之一。

　　“結(jié)果就這樣走了嗎？跟我合撐一把傘回家又怎么了？虧我還當(dāng)她是朋友。“沐伊急得在校門口來回踱步。

　　“今天爸媽都是要晚歸，看起來只能沖回家去了。”沐伊咬咬牙戴上帽子，想要沖進雨里，卻撞上了一人的胸膛。

　　“不要那么急啊。”是一個男生的聲音，“同學(xué)你剛才是要沖進雨里吧。我送你回家吧。”

　　沐伊抬起頭來，整個人幾乎就要陷進那男生的清亮眼眸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愣愣地點了點頭。

　　男生的雨傘并不大，所以沐伊只好盡量貼近他。男生也將傘向沐伊的方向傾斜。

　　“你是李沐伊同學(xué)吧。我常常見到我們班的男生和你在一起呢。”男生像是要打破尷尬氣氛一樣開口道。

　　“嗯，不過我好像不認識你啊。”沐伊盡量將自己的窘迫壓下去，她除了小時候的游戲之外還沒有和同齡男生如此靠近過。

　　“我是那種下課就在寫作業(yè)的書呆子，你自然不認識啦。啊，小心。”兩人走到臺階前，眼疾手快的男生扶住了險些摔倒的沐伊。

　　沐伊點了點頭甩開男生的手：“名字。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夏庚。夏天的夏，長庚星的庚。”男生將傘柄交給沐伊，擔(dān)心沐伊不清楚哪兩個字，還特地拿出筆記本的簽名給她看。

　　“好漂亮的字啊。你學(xué)習(xí)成績一定很好。”沐伊想起自己拿潦草的字跡，覺得真的是字如其人。

　　“只是簽名而已。這是刻意練過，所以才能寫得這么好。”

　　“真謙虛。”沐伊爽朗地笑著，她特別喜歡結(jié)交男性朋友，“那么我記住了。夏庚同學(xué)，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說起來，你還真喜歡這樣和男生打成一片啊。”

　　“因為男生很簡單啊。沒有女生那么復(fù)雜的心思。無論是生氣，還是高興，都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像你現(xiàn)在就很高興吧。”

　　沐伊說得夏庚跟她一起大笑起來：“你還真是個有趣的女生啊。”

　　沐伊相信，如果記憶是有顏色的話，那么自己的那段記憶肯定是粉紅色的。

　　自從姐姐去世之后，沐伊始終都走不出那個陰影，而且還刻意讓自己變得更像男生，只為了盡量少地回憶起姐姐的事情。

　　直到遇見夏庚，沐伊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女生，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那是尚未萌芽的簡單情愫，稱不上愛情，至多只是豆蔻年華的女子對異性的好奇罷了。

　　盡管如此，沐伊的生活也開始漸漸發(fā)生改變了。

　　以前都是簡單捋平頭發(fā)就會出門，現(xiàn)在則會對著落地鏡給自己的頭發(fā)梳出很多種樣式，不過最后往往是決定不了，導(dǎo)致還是捋平而已。

　　以前會和男生打鬧在一起，即使穿著裙子，有時也會做出很夸張的動作，還會和他們肆無忌憚地調(diào)侃各種讓人害羞的葷話。

　　以前總覺得母親的化妝臺上怎么會有那么多東西，現(xiàn)在自己也開始在意起各種化妝品了。盡管最終仍然是素面朝天就出門了。

　　沐伊一方面害怕著改變，一方面又開始有些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了。

　　尤其是在走廊偶然遇到夏庚的時候，會考慮自己應(yīng)該怎么打招呼，自己應(yīng)該有怎樣的態(tài)度，想的太多以致有時都完全沒打招呼。

　　沐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幸夏庚是高年級的學(xué)長，所以也不是時常會遇到。

　　可是，沐伊的改變最終還是被人察覺到了。男生只是覺得沐伊有些奇怪，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女生則開始調(diào)侃沐伊找到男朋友了。

　　“才沒有男朋友呢。我根本對男性沒有任何興趣的！”沐伊每次都用很激烈的話反駁回去。有一次，這話甚至被夏庚聽到。

　　“那么，你是對女性有興趣嗎？”夏庚誤解到奇怪的方向去了。

　　“才不需要你管。反正我最討厭夏庚學(xué)長了。”沐伊口是心非地反駁道，就像是蹩腳地隱藏自己秘密的小孩子。

　　沐伊等著夏庚追問，他卻因為接到一個電話轉(zhuǎn)身離開。

　　沐伊賭氣不去追。等到總算追出去的時候，只能遠遠望見一個女生親昵地摟著夏庚的手臂，而夏庚則面對著她展露出特別溫柔的笑容。

　　“夏庚學(xué)長又被女朋友拉回去了啊。”

　　“沒辦法呢。他們可是從進入初中就一直黏在一起的青梅竹馬啊。”

　　“不過還真的很合適啊。他們倆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又運動萬能的完美偶像呢。”

　　雨勢仍然沒有減弱的趨勢，沐伊不斷看著周圍在冒雨奔跑的男生，卻始終沒有見到夏庚。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初中的門口，沐伊探頭向里看去，院落里的銀杏長得越發(fā)挺拔。一道閃電劈過，在地上映出斑駁的影像。

　　沐伊想起那時鼓起勇氣向夏庚表白的自己。雖然青澀，卻也是美好的回憶：

　　“夏庚，等下一起去操場打球嗎？”沐伊站在墻邊，小心翼翼地觀察高年級教室里的夏庚，正巧遇上同學(xué)向他搭話。

　　“夏庚，夏庚???”同學(xué)不停向他搭話，他的反應(yīng)倒是慢了一拍。沐伊知道，他一定是摸到了書桌里的書信。

　　“可以請你中午到院里的銀杏樹下嗎？”沐伊昨晚咬著筆頭斟酌了許久，最后只在信上寫下這一句。

　　夏庚用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面對著那些同學(xué)，目光在掃到同一個教室的那個女生時變?yōu)榱烁訙厝岬男θ荨ｃ逡恋男睦锊挥傻靡痪o。

　　沐伊覺得會因為一個男生有女朋友而心痛，那應(yīng)該就是愛情了吧。

　　沐伊自覺從來都不是那種因此就自怨自艾的小女生。即使明知被拒絕，沐伊還是想用表白來結(jié)束自己的情愫。

　　苦熬到中午的沐伊在匆忙趕完午飯后就趕往了銀杏樹下。

　　“果然是你啊。我就覺得應(yīng)該是個女生，然后能想到的會擁有這么豪放的筆跡的，應(yīng)該也只有你了。”

　　“我知道自己的字很糟的，你也沒必要這樣調(diào)侃吧。”沐伊生氣地回應(yīng)，卻在見到夏庚伸來的手掌后變得不知所措。

　　“只是一片枯葉掉到了你頭上。”夏庚說著便將手中的落葉灑到地上，“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你和那個女生是戀人？”沐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想要表白完就離開的，可現(xiàn)在居然想要問清楚。

　　“對其他人來說，姑且可以算是吧。”夏庚看似波瀾不驚，臉上卻已經(jīng)開始有了動搖。

　　“那么就算是吧。”沐伊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說我喜歡你，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所以我祝你幸福。”

　　未等夏庚回復(fù)，沐伊甚至不敢看夏庚那時的表情，轉(zhuǎn)身就跑開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要笑著聽完他拒絕我的話才可以啊，說什么祝他幸福，搞得好像言情小說里的角色一樣。”沐伊很快就懊惱起來。

　　沐伊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打算跑回去，轉(zhuǎn)身見到的卻是那個女生挽著夏庚的手臂，和他一起漸行漸遠。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終于在一個周末迎來了那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那時，蜷縮在棉被里的沐伊只想一直睡下去，無心觀賞往年都很興奮地跑去看的初雪，甚至連孩童在窗外的打鬧聲都覺得煩。

　　“小伊，不要睡了，都快十一點了，快點起來。”急匆匆闖進臥室的母親將沐伊從被窩里拖起來，“家里沒醬油了，你快點去買一瓶。”

　　“哦。”沐伊被母親簡單粗暴地套上衣服，連頭發(fā)都沒來得及梳就被母親趕出了家門。

　　“真的好冷啊。”沐伊搓著手指，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原本在家不遠處就有一家小賣部的，可是那天小賣部剛好歇業(yè)，沐伊只好去離家較遠的超市。

　　“真的好累啊。”沐伊拖著疲倦的身體向前走，沐伊的眼皮越來越重，明明昨晚很早就睡了，可還是覺得困。

　　沐伊甚至覺得那時的自己要是一頭栽倒在雪地里，那么大概就不會再醒來了，直到她見到那人。

　　一身黑衣的他在被雪染成白色的街道上特別顯眼，而他身邊依然是那個女生，只不過這一次是十指相扣地緊握著彼此的手。

　　沐伊鬼使神差地就跟著他們走，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距離超市越來越遠。

　　兩人即將走進一個小區(qū)，然而他們卻在小區(qū)門口停下了腳步。女生微笑著讓男生先走，自己則在目送他離開后，走向尾隨的沐伊。

　　“那么，你跟著我們走了這么遠是想做什么呢？沐伊學(xué)妹。”女生帶著優(yōu)雅的笑容說道。

　　“才沒有跟著夏庚，我只是剛才路過而已。”沐伊說著還晃了晃手中的零錢，“我只是出來打醬油的。”

　　“哎呀，我可沒有說我剛才是跟著夏庚一起走的。”女生仍是微笑著，卻顯然是不懷好意，“我可是都知道的哦，銀杏樹下的會面。”

　　“我今天晚上可是會在夏庚家里過夜的，所以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女生最后在沐伊耳畔如此說道。

　　“小蟬，我沒有帶鑰匙。”夏庚重新出現(xiàn)在沐伊的視線里，慢慢走近，“沐伊，你怎么會在這里？”

　　沐伊沉默，而那名女生則用炫耀的動作將鑰匙交給夏庚。

　　“你真是夠臟的！”沐伊甩手給了夏庚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得他險些就要跌倒在雪地里。

　　沐伊再次跑開。這一次，她即使跌倒在雪地里，也仍是毫不猶豫地向前奔跑。

　　雪仍然在紛紛揚揚地飄落。沐伊記得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多，特別久。而就在飄雪的日子里，沐伊病倒了。

　　那幾日有很多人拿著慰問品到沐伊家里拜訪，慰問品多到都已經(jīng)放到了早已閑置的原本姐姐的臥室里。

　　只是發(fā)著低燒的沐伊在床上躺久了，就會瞞著父母偷偷下床去拆禮物。班長送來的是集齊全班同學(xué)祝福的便簽，團支書的則是毛絨玩偶。

　　有一封樸素的信在眾多的顏色繽紛的慰問品中特別惹眼。沐伊好奇地拆開信封，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

　　“沐伊，對不起。”

　　沒有署名，不過沐伊知道這一定是夏庚寄來的。

　　就在雪停的那一天，沐伊總算恢復(fù)到可以去上學(xué)了。一切本該重新開始，就像雪后初霽的天氣。

　　“你認識他們嗎？站在天臺上，這是要準(zhǔn)備跳樓嗎？”“聽說他們不是學(xué)校里人人羨慕的模范情侶嗎？難道是被家長反對？”

　　沐伊剛踏入校門口，就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紛紛抬頭看天。

　　沐伊順著同學(xué)們的視線向上望去，遠遠只能見到那個模糊的影子，但她仍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夏庚和名喚小蟬的女生。

　　不顧還在輕微咳嗽的身體，沐伊拋下書包，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直接奔向樓梯口。

　　總算是氣喘吁吁地推開了天臺厚重的大門，可沐伊還未向前走幾步，就被遠遠觀望著的老師攔下。

　　“夏庚同學(xué)，陳蟬同學(xué)，無論有什么事都先下來再說。生命誠可貴，想想你們的父母和朋友啊。”老師拿著喇叭向他們喊話。

　　“夏庚！”沐伊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心緒繁雜，可是無論如何，沐伊都不想看著他們這樣眼睜睜在自己面前跳下去。

　　夏庚總算是扭過頭來，仍是那張熟悉的臉，只是略顯消瘦。空洞的眼神里只能看到絕望。

　　沐伊搖著頭猛力推開老師的阻攔，卻終究還是沒趕上二人的縱身一躍。

　　沐伊甚至可以感覺到夏庚的指尖擦過自己的掌心，可是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對不起。”夏庚在最后留給沐伊的仍然只有蒼白無力的道歉，甚至沒有任何的解釋。

　　夏庚和陳蟬跳樓重傷，驚魂未定的沐伊后來只是遠遠望著他們倆被抬上擔(dān)架。不知為何，他們拒絕所有同學(xué)的探望，后來還轉(zhuǎn)學(xué)了。

　　那時的沐伊每逢周末，就會到夏庚家所在的小區(qū)門口蹲守，直到有一天收到夏庚拜托小區(qū)的孩子遞給她的紙條：“請忘了我吧。”

　　沐伊冒雨直追到小區(qū)門口，還是沒能追上夏庚。

　　雨停了。沐伊低頭看著水潭里的自己，真的是憔悴，完全看不出早上出門時的清爽模樣。

　　沐伊一時不想回家，就沿著道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當(dāng)腳酸得再也走不動之時，竟走到了沐伊家尚未搬離之前的地方。

　　樓下的商業(yè)街幾乎還是和印象中一模一樣，只有街尾的一家書店顯得特別惹眼。

　　“豆蔻書店？”沐伊被店門前的霓虹招牌吸引，走入店內(nèi)。

　　一位穿著校服的少年正盤腿坐在整潔的地板上，眼神專注地閱讀著手中厚重的書本，少年身旁的墻上還靠著正在滴水的雨傘。

　　“澹川。”沐伊走到少年面前，輕聲叫出他的名字。

　　“沐伊，你怎么會來這里？”澹川收起書本，然后匆忙地向書店的后面跑去，再跑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jīng)多了一條干燥的毛巾。

　　“真是的，頭發(fā)都濕透了。”澹川用毛巾蓋住沐伊的頭，輕柔地擦著。

　　“這里是你家的店？”沐伊從澹川手中接過毛巾，自己擦著頭。

　　“嗯，那是你已經(jīng)搬離這里之后的事情了，所以你不知道。”澹川語畢，正打算重新?lián)炱鸬匕迳系臅瑓s被幾個小孩子圍住。

　　“大哥哥大哥哥，你是這家店的服務(wù)員吧。那里有一架鋼琴，你會不會彈啊？”小孩子興奮地問道。

　　“我不會彈。”澹川冷淡地想要像最初一樣坐在地上，卻被沐伊抱著手臂拖起來。

　　“難得這些孩子這么高興，你就不要掃他們的興了。我也很想聽聽你彈鋼琴的聲音呢。”沐伊推著澹川，隱隱覺得澹川和夏庚有些相似。

　　當(dāng)澹川開始彈鋼琴的時候，沐伊馬上就后悔了。澹川彈鋼琴的技術(shù)真的很糟。

　　“真是的，都告誡你多少次了，不要彈鋼琴。”一名中年婦女從收銀臺里走出來，將澹川從鋼琴邊拖開，然后在轉(zhuǎn)身時見到了沐伊。

　　“這不是小伊嗎？自從你們搬家后，有好多年沒見了啊。”婦女上下端詳著沐伊。

　　“阿、阿姨好。”沐伊面對著熱情的澹川的母親，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再加上剛才是自己慫恿澹川去彈鋼琴的。

　　“啊，歡迎下次光臨。”當(dāng)一位客人即將走出書店時，澹川匆忙跑到店門前，十分規(guī)范地露出微笑并幫客人打開門。

　　等到客人離開后，澹川又露出了一幅很疲憊的樣子，顯然剛才的只能稱為“表演”。

　　沐伊不由得笑出聲來。沐伊覺得，如果是夏庚，那么能彈出一首美妙的鋼琴曲，也一定會在客人走后仍面帶微笑。

　　但是，沐伊此刻卻覺得澹川這樣似乎更真實。

　　“豆蔻書店”四個字映在落地窗上。沐伊摸著玻璃窗，想到自己其實已經(jīng)過了可以稱為豆蔻的年紀(j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