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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  文/寒木

第三章    墳(2)

  三

  村里開來了一輛黑色的汽車,車頭上綁了一個大喇叭,喇叭傳出洪亮堅定的聲音:紫金工廠即將落建,有關墳頭趕緊遷走!臺詞只有一句,但鏗鏘有力威震山河,猶如深山中的老虎發出的吼嘯。村頭玩耍的孩子聽了,虎頭虎腦地跟著大聲地朗讀,而且讀得非常標準。他們的聲音和喇叭里的聲音混合成一股強大的氣流,沖向天空,然后變成一把利劍,穿向遠方的莊稼地里。

  年后不久,乍暖還寒,料峭的冷風還在吹著。一座座原本安詳的墳塋在雪中聽到這句話,渾身直冒冷汗,上面的枯草更加枯了,一動不動,好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

  汽車停在村頭,喇叭里的聲音撥開冰冷的空氣,穿過豆秸垛、院墻鉆進村民的耳朵里。聽到這樣突如其來的聲音,大家便從家里紛紛走了出去,他們聚在了一起,走到了汽車的旁邊。在這個村子里,大多都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都不想待在這窮鄉僻壤,于是大多都出去務工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出來的也基本上都是五六十歲的人,而這些人中,其中就有陳跑。陳跑摘掉了耳朵上的棉套,嘴里哈著熱氣,半信半疑地問道:“這是干啥的?遷啥墳?”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陳跑在去年母親去世的時候沒有按照規定火葬,而是請人挖了墓穴,在深更半夜的時候將母親偷偷埋掉。為什么這樣做,一來是因為先人留有尸體是件好事,所謂頭頂高山腳踏河水,后代福澤綿延。二來呢,母親臨死之前,曾眼淚汪汪地交代著,跑兒啊,娘死了想留個全尸,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到南地里。陳跑當時淚如泉涌,淚水在臉上匯成一條線,跪在老娘床前點頭答應著。現在看到汽車,陳跑的心就一直打著鼓,眼皮也跳個不停。

  他的問話引燃了話題,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遷墳對于他們來說是個新鮮的詞語,他們經常聽到這些新鮮的詞語,但是這群高齡村民都是大老粗,他們根本不懂這個詞語是什么意思,只是警覺地討論了一番。

  正討論著,汽車的車門開了,有兩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們的頭發都往后梳著,在太陽底下放著光芒。他們一高一矮,高的那個有一米八,穿著皮夾克,束著皮腰帶,踏著一雙锃亮的黑皮鞋,名叫安家。矮的那個長得有些臃腫,肚大腰圓,臉上的肉就跟多余的一樣,名叫為民。他們是隔壁村的人,整天跟著惡霸田大頭混事,是兩個遠近聞名的壞蛋。就在前不久,他們二人還與人發生爭執,并打傷了別人,被關了四五天。只見這時,他倆一前一后,搖搖擺擺地向眾人走來。

  “啥叫遷墳?”陳跑眼里閃爍著迷惑與恐懼,再次問道。

  “你跟我們說說遷哪門子的墳?”大家一同說道。

  大家之所以這么恐懼,是因為祖墳是要埋在自家的莊稼地里,而不興胡亂遷移。這有關風水,有關子孫后代的福氣。

  “遷墳,就是把你們地里面的墳頭都遷走,一個都不能留!我們建一個大型工廠,至于錢,賠你們。”安家走到了一處高地上,打著手勢。

  話音剛落,下面立馬炸開了鍋,個個眼中充滿著不解,同時掠過一絲恐慌。

  “你是說瞎話吧!這是誰定的規矩,千百年來你見過誰在墳上建工廠?”陳跑嘴邊的胡須顫動著,率先提出異議。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好像是太熱了,以至于有可能聽錯。大肆遷墳這樣的事,怎么可能發生呢?死者為尊,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動祖墳,那是要挨千刀的缺德事兒啊!

  “規矩是田老大訂的!想必,田老大的厲害你們也知道,現在只是告訴你們,趕緊去把地里的墳遷了,下個月初我們來檢查,逾期不遷,后果自負。就算你們不遷,我也會雇挖土機給你們鏟平的!”為民看上去精神萎靡,可一出口聲若洪鐘。

  陳跑還是覺得是在做夢,好端端的建什么廠呢,難道折騰活人覺得不過癮,還得去折騰死人?他膽子壯了壯,道:“我跟你們說,錢,給再多我都不要!你們誰都不能動我家的墳,誰敢動我家的墳,我就跟誰拼了!”他伸出右手,表情莊重,眼睛就像黑暗中的火光,聲音一下子蓋住了為民,蓋住了汽車。大家見他如此血性,便一起說道:“要遷就遷你爹的墳去!”

  他們倆被這陣勢嚇到了,互相看看,氣勢軟下了一點。安家說:“你話別說這么難聽,俺爹還好好地活著!現在我說,你們聽著。”

  大家喘著粗氣,憋住憤怒,盯著他看著。

  “這土地在你們手里,也就是種種莊稼,賺不了幾個錢,可要是建成工廠,那以后就發達啦!再者說了,地里有墳頭,這多浪費資源啊!”

  聽到這個無理的解釋,陳跑眼珠子瞪得滾圓滾圓的,呵斥道:“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們是老農民,就是生產糧食的!我們要是不種地,那全天下的人吃什么!”

  安家碰了一鼻子灰,臉上掛著無趣和氣憤,便扭頭向汽車走去。為民見他走了,然后努力地睜大眼睛,又咧著嘴齜著大板牙皺著眉狠狠地瞪大家一眼,接著撂下一句,“一群木疙瘩,一輩子種地的命!”說罷,拍拍自己的肩膀,又吹了吹,試圖吹掉些什么,接著就瀟灑地走進車里。在關車門的時候,他特意停頓了一下,往后面瞅瞅,啐出一口痰,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紫金工廠即將落建,有關墳頭趕緊遷走!汽車肆無忌憚地叫囂著。

  紫金工廠即將落建,有關墳頭趕緊遷走!孩子們蹦蹦跳跳地歡叫著。

  “天哪!你們想做啥事就做啥事,咋不想想俺們的感受!”陳跑沖著冒著白煙的車尾,罵道。

  冬日的太陽總是那么遙遠,有氣無力地照耀著大地。地面上揚起一陣塵土,在空中飄了飄,又落下去。風似乎大了些,使大家不停地搓著手。大家面面相覷,衣服似乎變得沉重了,壓在身上,讓人覺得煩躁不安。枝頭的麻雀在人們的頭上聒噪地叫著,十分煩人。有幾只搖著尾巴的黃狗,在路上跑來跑去,逗著趣。

  陳跑坐在旁邊的磚頭上,倚著背后干黃的玉蜀黍桿兒,恍然在夢中一樣。他仿佛看到了不久便要到來的災難,那成百上千的墳塋,在光天白日下被堂堂正正地夷平遷走,遷到一個祖先感到陌生的地方。那成百上千死去的親人,失去了本來安穩的家,在漆黑的夜晚從泥土里面艱難地爬出來。他們眼圈烏黑,臉色煞白,穿著一塵不染的壽衣。爬出來后,他們眼神凄涼,神態迷茫,接著就伸出探索的雙臂,成群結隊地順著地頭往村里走去,尋找著來時的路。

  遷墳的事在村里引起軒然大波,大家眼里面直冒火星子,像是隨時都能噴出烈烈的火焰。沒有深仇大恨,哪會有動人家祖墳的事情?大家痛恨田大頭,可又不敢說些什么,生怕惹起禍端。他們不敢告狀,只希望這是場鬧劇,只希望田大頭親口否認這件事。然而,事與愿違,大家的質疑被田大頭證實了,有人去田大頭的村里轉悠,裝作串門實際打聽這事,可那邊卻說,工廠是必須要建的,墳是必須要遷的!大家知道后,表情復雜、百感交集。

  自這之后,田大頭派人在陳家村拉了一條橫幅,接著,村里的小學生也開始宣傳起來了,說什么“遷墳建廠,生活安康”。陳跑的小孫子也不例外,他回到家,就開始做爺爺的工作。他說,建廠好,遷墳好,遷墳蓋成大工廠,人民生活真安康!喔喔,俺爺趕緊去吧!

  這個小孫子是陳跑大兒子的兒子,因為大兒子在外地做生意忙沒空帶孩子,便把兒子丟到陳跑這兒。陳跑看小孫子一說一唱地,還有理有據,氣得吹胡子瞪眼。他伸出手,欲打又止,胳膊不停地顫抖著。

  陳跑每天吃了飯就倚在自家的門框上,抬頭看著天空,一看天空就想到小時候的情景。那時候陳跑喜歡纏著母親聽故事,母親給他講了好多故事,有民間傳奇故事,也有神話故事。在故事里,人總是甜蜜幸福的,有吃不完用不盡的食物,有能遮風擋雨的屋舍,就算是命運不濟,可也能轉禍為福。比如,在饑寒交迫的時候,會有烤熟的羊肉,冒著騰騰的香氣。在孤獨絕望的時候,會有一個兩鬢發白的老人指明前方的道路。陳跑現在知道了,每一個故事,都代表了希望,凝聚了人民心中最深層的渴望。只不過,故事與現實,隔了一層難以推倒的壁壘。

  在現實中,他深切地感受到了遷墳建廠的勢在必行。可是,他仍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哪怕是發生了,他也相信只是一場錯覺,并不是真的。他想,祖墳的作用可是很大的啊,從古至今都是無比神圣不可替代的,打仗時,總要焚香祭祖宣讀誓詞,以此團結軍心,凝聚力量,到戰場殺敵時萬眾一心合力奮戰。陳跑覺得這個理由還不夠強大,用力地回想起來。他的腦子高速運轉,試圖找出一切能推翻這件事情的事例,終于,他找到了!在肥沃的土地上,不僅埋葬著數以萬計的普通人的墳塋,而且還矗立著歷史上偉大人物的墳墓。遷墳遷墳,難道要為了建一個工廠而鏟平他們的墳,推倒他們的墓?他想到這里,內心開始舒坦了一些。

  回到屋里,陳跑看到母親的遺照,心頭立馬五味陳雜,不禁老淚縱橫。在他家堂屋的正中間,有一個桌臺,上面放著一個燭架,一個香爐,一副母親的遺照。每當想到母親臨終前的話,他都揪著心地痛,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

  終于,在遷墳建廠的浪潮中,一家家都妥協了。就像是捕魚一樣,放上誘餌,再撒下漁網,軟硬兼施,剛開始效果不是太好,可慢慢地,魚兒只有乖乖就范。看到這些,陳跑心中強大的支撐力頓時崩塌,一幕幕的畫面在他的心中定格,形成了陣陣的傷痛。他掩面嘆息,眼睛渾濁。大家難道瘋了嗎?陳跑甚至覺得大家在一夜之間似乎都變了,或者是吃了一種迷惑心智的藥,而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不然,怎么會這樣?

  遷了墳的人,就開始勸那些沒有遷墳的人,他們說,遷吧,早晚都得遷,自己遷總比人家去肆意踐踏好得多。他們還說,遷吧,遷墳其實也有好處,人家說的也對,只是咱們沒有覺悟。

  日子一天天逼近,墳頭一座座減少,郁郁蔥蔥的麥田里千瘡百孔,就像是麻風病人的皮膚一樣。陳跑每天都站在地頭,看著消失的墳頭,看著自己家中那如今依然傲然獨立的墳,不禁又悲傷起來。事已至此,可他還抱有一絲希望,天天抱著收音機收聽廣播。他想,廣播上說的總比那兩個家伙說的管用吧,廣播要是說不遷墳,他們倆何德何能逼人遷墳!

  那收音機是他以前買的,那會兒物價飛漲,又因為買其他東西要憑票供應,所以只能買棉毛褲和錄音機這些不需要票的。他買了一個黑色機身、銀色天線的收音機,在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用這個收音機了解村子外面的事情。前幾日,廣播對遷墳的事只字未提,但在這天,他終于聽到了蛛絲馬跡。

  “陳家村建立大型工廠,得到廣大村民支持,形勢一片大好,預計明年可以投入使用。”收音機里的那位女人的聲音悅耳動聽,不用看,也知道她是個優雅美麗如同仙女一樣的女子。

  聽罷這些,陳跑氣沖沖地拿起收音機,猛然摔倒地上。收音機瞬間成為碎片,聲音也戛然而止。看著地上的黑色碎片,回想著那女人的聲音,陳跑又朝上面跺了幾腳。

  在這天夜里,田野里蒙著大霧,一片白茫茫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香味和炮仗的火藥味。陳跑躺在床上,難以入睡,總是在剛閉上眼的那一瞬間看到母親清晰的面孔。母親一把淚眼一把鼻涕地哀求道,跑啊,落葉歸根,我哪兒也不去,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我不去什么公墓,就想安安生生地躺在咱家的地里。我知道你孝順,孝順了一輩子,現在就盡盡最后的孝道吧!陳跑仰面朝天,攥著拳頭,在床上啜泣。

  次日一大早,陳跑便起了床,之后,他披上衣服去了地里。河水解了凍,老鴉開了嗓,地里的土壤都是酥的。踏著步子,陳跑來到老七的墳前。他看到老七的墳已經不成樣子了,墓碑被推翻在地,旁邊都是些斷磚殘石,還有一堆堆的黃土。老七是陳跑的老伙計,但是前幾年因病去世,就埋在了這兒。他蹲下身子,摸著墓碑,若有所思著。

  他站起來,背著手繼續往前走。初春的溫度高了些,麥子也急速地生長著,轉眼之間,已經鉆出了好高的苗子。青青的麥苗散發出雜草般的味道,陳跑走在地壟間嗅著這樣的味道,步伐有些緩慢萎靡。他又看到了老海的墳,同樣是一個大坑,亂七八糟。這是剛剛遷走不久,還沒來得及清理平上,可陳跑總覺得老海還在里面。他揉揉紅潤的眼睛,似乎看到了老海抓住墓碑,死活不放手的情景。老海大聲向他求救,跑,救救我,救救我啊!

  陳跑捂住臉,嚶嚶地哭了起來,在田野里,失聲痛哭。哭聲感染了一旁的楊樹,楊樹紛紛搖著樹葉,樹葉飄零,落到跟上,靜靜地躺了下去。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經踏進了自己家的地界,看著不遠處的墳,他膝蓋一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一個老人,脫掉頭上深藍色的帽子,雙膝跪地,不停地磕著頭。

  終于,如火如荼的事情已經到了最后關頭,整個村子也僅僅剩下一座墳頭沒有遷走。這座墳像是吸收了日月之精華,在舉目皆平的土地里孑然獨立,在眾人的目光中巋然不倒。

  月初,汽車再次開進村子,同樣停在村頭。這一次,汽車的后面還跟著一輛黑色面包車和一輛挖土機。汽車上次就威風凜凜,這次更加狂肆囂張了,指名道姓地喊道:陳跑逾期不遷墳,將強制遷走!沒過多久,村民們又尋聲出來了,他們抱著膀子,毫無上次的恐慌,像是在期待著什么。

  在外面風起云涌的時候,陳跑在家里做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擺在母親的遺照前面。桌子上,兩只白色的蠟燭冒著小小的火苗,靜靜地燃著。香爐里站滿了香,已經燒了一半,屋子里到處都是香火的味道。他聽到這句話,感覺有一道光芒撕扯著自己的神經,他心頭一緊,接著又恢復到了平靜。他端起碗,柔弱不堪地說,娘,你吃點吧,這都是你愛吃的。說完,他走到院子中,從窗欞旁邊拿起一把鐵锨就跑了出去。

  畢竟上了年紀,他趄趄趔趔的姿勢有點滑稽,可沒有一個圍觀的人發生笑聲。跑到汽車前,他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站在他面前的,還是那兩個人,安家和為民。他們的發型沒有變,還是那么的亮,唯一變的,就是后面多了兩輛車。

  “陳跑,人家都遷走了就你不遷,讓你遷你還不遷,想搞特殊么,今天我就給你遷了!”為民用力地揮舞著拳頭說道。

  后面的挖土機很有眼色,配合地加大馬力,發生嗡嗡嗡的響聲,給為民的話語增添了幾分震懾力。

  “奶奶的,我看誰敢動!”陳跑雙手緊握鐵锨,懸在半空,不停地發抖。他下巴黑白交替的胡須顫動著,上面掛著幾滴晶瑩的水珠,強而有力的眼神種透露出無助和凄慘。他紅著眼眶掃視著大家,掃完一周,淚水涌出。他沒有哭,沒有任何聲響,眼淚雖然顆顆落地,但他的表情不變。大家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唏噓不已。

  安家站在一旁,正拿手機打著電話。僵持了一會兒,又有一輛車開了過來。從車上下來了四個人,四個人都是膀大腰圓的壯漢,其中一個還留著絡腮胡子,看上去非常壯實。他們一晃一晃地走到陳跑的面前,一聲不吭地上去便揪住陳跑的衣服。見到此狀,陳跑立馬揚起手中的鐵锨,可年老體衰的他終究不敵眼前的那些人。絡腮胡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前奪下他手中的鐵锨,然后瀟灑地扔到了一邊。陳跑拼命地掙扎著,懸起雙腿,抵抗著他們的拖拽。陳跑身高一米七多點兒,體重不過一百二十斤,在他們寬大的手掌和粗壯的胳膊之下顯得如此單薄。只一根煙的功夫,陳跑便被他們拖到了磚堆旁邊。

  這時,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小雨,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可這次的小雨卻像嬰兒的眼淚一樣,不停地流淌。

  “走!”為民摸了摸自己的臉,仰頭看看,對挖土機和推土機下著命令。

  轟轟隆隆,兩輛車又開始前進了。

  陳跑鼓起那蒼老的肌肉,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可無濟于事。他如同秋日的朽木一樣,綿軟地發出凄厲的叫聲。

  “給我停下,我自己遷!”

  聽到這句話,為民一揚手,示意前面的人停下,然后得意洋洋地說道:“你不是不遷么?怎么又遷了,哈哈,好!我就是要親眼看著你遷!”

  陳跑被人推搡著,低著頭往前走去。從這里到地里,大約要走十分鐘,可陳跑卻絲毫不愿意走,每往前邁出一步,都在他的心里發出巨大強烈的沖擊,仿佛一步的距離就是一把鋒利的寶劍,只要邁出步子,寶劍便向自己的心刺來。旁邊的村民不怕雨水,都沒有撐傘,只跟著隊伍,浩浩蕩蕩地往前走去,猶如是去參加一場葬禮。

  到了墳前,陳跑緩慢地抬起一直低著的頭,當看到母親的遺照時,他扔掉手中的鐵锨,頓時像個孩子一樣哭著撲了上去。地上已經濕透了,他跪在冰冷的地上,雙腿剎那間粘上了濕漉漉的泥土。

  這座墳塋的前面,有一個墓碑,是去年的年前剛立的。在墓碑旁,有一棵松樹,是陳跑專門移栽過來為母親遮陽擋雨的。松樹活得很好,在百花凋零的時候青翠依舊。這棵松樹上掛滿了白布條,上面寫著祈福的話,以及對母親的贊揚。

  “娘,兒對不起你!”陳跑雙手拍著地面,獨自哭著。

  “動手吧。”為民冷冷地說。

  說到這兒,大家紛紛退到一邊,只留陳跑一個人在墳前。陳跑拾起鐵锨,猛一癱軟倒了下去,接著,又艱難地從地面爬了起來。他揚起鐵锨,停頓在頭頂,始終下不去手。轉頭看去,挖土機居高臨下威武地看著他,活像個監工。他閉上眼睛,一咬牙雙手就落了下去,鐵锨緊緊地插進墳里,上面的土微微地往四周擠著。

  陳跑感覺鐵锨震蕩,雙手有種痛感,他知道這是母親給他的懲罰。可是沒有辦法,自己不動手,別人也會動手的,與其讓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動手。墳塋表面的土濕了,很是松軟,鏟了幾锨,里面的草根露了出來。每從墳上鏟下一堆土,陳跑的心都如刀割一般疼。他仿佛看到了母親已經走出了墳塋,正伸著手指,在他靈魂的最深處指責著他。

  鏟下來的土在一旁堆著,形成一個小土堆。一座墳,陳跑鏟了一個多小時,大家也不厭煩,看著他飽受折磨的表情等待著他。鏟平了墳,村民們臉上露出輕松的表情,仿佛得到了公平一般。安家和為民坐在路邊的車中,談笑風生,十分快樂。搖下車窗,為民丟出了煙蒂,然后打開車門走了出來,他到了挖土機旁,跟司機說了一句話。接著,挖土機便啟動了起來,準備把這些土清理掉。

  陳跑退到一旁,看著挖土機前方的挖斗裝著墳土,眼睛更加渾濁了。

  “陳跑,遷墳遷墳,你難道不起棺么?”為民故意問道。

  “唉,不了,不了。”陳跑嘆息道。

  “不了?”為民走到陳跑的面前,皺著眉頭說,“恐怕另有蹊蹺吧,是不是沒火葬?”

  “誰說的!火葬了。”

  “那你怎么不起棺?”

  “我,我,不要你管!”

  為民咧著嘴笑了起來,面容如同森林中的狐貍一樣,臉龐一下子變得尖了不少。他轉過身,擺了擺手,看到手勢,四個壯漢走了過來。他對著陳跑微微晃動一下腦袋,四個壯漢準確無誤地領會了他的意思,接著就上去按住了陳跑。

  “你想干啥?!”陳跑眼中露出惶恐。

  “挖土機,把棺材挖出來!”為民說。

  “不許動!”陳跑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一旁掙著,但,沒有一點效果。

  挖土機將挖斗升高,接著倒出里面的土,旋轉好之后,挖斗的開口便朝著地面,就像一張大嘴對著一鍋煮肉。隨著一聲巨響,挖斗豎直砸向地面。挖斗一點點地往地下深入,只見司機一搖車把,挖斗一下子升了起來。陳跑仰著脖子,看著挖斗將土倒在一邊。他已經沒有力氣哭喊了,也知道哭喊是沒用的。他也沒有力氣反抗了,也知道反抗同樣是沒用的。自己不是天王老子,也不是王侯將相,就算是把嗓子喊破,把淚水哭干,那也是微乎其微。只是,對不起死去的母親,連母親最后的要求都沒有達到,死后有何顏面去跟母親團聚!

  隨著挖斗不知疲倦地工作,地下冒出一股腐朽的味道,引得大家紛紛揚袖遮鼻。到這個關頭,為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判斷是無比正確的,便轉身走向車子旁。與安家說了幾句話,安家便從里面出來了,手里面還拎著一桶東西。挖土機做完了自己的工作,退到后面。

  紅色的棺材暴露在空氣中,陳跑看到后,幾乎窒息。為民給四位壯漢分發了口罩,讓他們去抬棺。他們面露難色,但是又不敢不從,便拿著繩子跳到了下面。陳跑坐在地上,像一塊木頭一樣呆滯,鼻涕、眼淚和雨水交織在一起,沾濕了胸前的衣服。他不說話了,呆呆地看著他們把繩子套在棺材上面,然后又把粗粗的木頭架在肩膀上。村民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棺材,一句話也不說。

  棺材落地,陳跑笑了,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一樣。

  那時正值學生放學,朝氣四射的孩子們在家看不到大人,便尋著人多的地方找了過來。天下著雨,他們喜水,也不打傘。當他們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不禁暗自吃驚,睜大了眼睛。大人看孩子來了,呵斥著讓孩子回避,可孩子不回避,還低聲絮叨著。陳跑的小孫子也跑來了,他看到爺爺蹲在那里,急忙上去摻著爺爺。

  松樹上的白布條搖著,飄落下來一條,飄到了小孫子的臉上。小孫子從臉上拿起來,展開讀著:兒孫滿堂光彩照,春秋香火金銀橋。孫子問,俺爺,你咋了?陳跑用蒼老的手撫摸著他的臉,吞吞吐吐含糊不清地擠出幾個字:你老太的墳,墳啊!小孫子一聽,手舞足蹈地說,建廠好,遷墳好,遷墳蓋成大工廠,人民生活真安康!陳跑聽罷,淚水汩汩地往外冒著,不聽使喚。

  “開棺!”

  為民一聲令下,四個人開始走上前去,他們用力地推著棺材蓋。陳跑見狀,正要站起來,可是腳一軟又坐到了地上。為民過來拍著小孫子的后腦勺,笑著說,小孩兒,你將來有出息啊!小孫子也笑著,撓著后腦勺。

  陳跑眼睜睜地看著棺材蓋被推掉,心里面瞬間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四個人捂住口罩,用手來回地扇動著。為民從安家手中接過了小桶,往前走去,走到了棺材前看了看,果然看到一個卷著的席子,席子里面還有一層裹得嚴嚴實實的塑料紙。為民連忙擰開小桶,那小桶里面裝得正是汽油。他麻利地揚起手,將汽油倒向棺材里面。汽油的味道蓋住了尸體散發出的腐臭味,鉆進陳跑的鼻孔中。陳跑一驚,雙手撐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像是一個練過武術的人。正當他快要撲到棺材上時,被為民一把抱住了,然后,就讓絡腮胡子去點燃。

  陳跑在原地蹦著,就像被人按住的螞蚱一樣,他張開嘴巴,暗黃的牙齒上沾滿了黏稠的口水。絡腮胡子拿著打火機,緩慢地往前移動著,看著陳跑那吃人般的眼神,他有些退縮了。為民沖著他罵罵唧唧的,催促著他去點燃。聽到這么堅定的罵聲,絡腮胡子從陳跑那兒轉過目光,將手伸進棺材里面。

  “當!”

  “轟!”

  火焰騰空而起,燒焦的氣味慢慢飄著。陳跑又癱軟在地上,雙目無神,如同死尸。

  陳跑仰起頭顱,嘴里愧疚無力地自責著,娘,兒對不起你哪!

  為民見狀,得意地笑道:“我給你省了錢,還不謝謝我嗎?哈哈哈。”

  村民們面無表情,有的看看為民,有的看看安家,有的看看四個壯漢,有的看看陳跑,還有的看看燃燒的棺材,不約而同地轉身離開了。接著,為民也走了,四位壯漢也走了,絡腮胡子臨走之時拍拍陳跑的肩膀,還對著他點了點頭。整個地里面只剩下爺孫兩人,小孫子圍繞著棺材瘋狂地跑著,像是在和誰做著游戲。陳跑看看他,悲苦地哭著。

  烏云密布,東風號空,雨開始大了。陳跑似乎明白了那個夢。

  遷到公墓那一天,陳跑買了一個紙房子,紙房子是二層小樓。還買了一輛紙車、一個冰箱、一張大床、一套家具,連同遷暮費,總共花了三千五百多塊錢。在新墓的前面,陳跑跪在那里,從清晨,一直到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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