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蕭一笑的眼里,此刻初升起的太陽簡直比羞紅了臉的紅玫瑰還要燦爛嬌艷。
溫熱火紅的光芒擠過校園里高大密集的香樟樹,從門框照射進來涂抹在他的左臉上。他卻像是被人狠狠的在左臉上抽了一巴掌,別扭的將臉硬撇向了右邊。
他總感覺左邊的陽光中摻和著一道很特殊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這道目光似刀鋒般綁架著他努力裝出“我很正常”的模樣,他的確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來飾演,怎奈他此刻的演技實在拙劣。
一切的無措和慌張全都是從三分鐘前開始的。
那時候數(shù)學老師正拿著備課本將混合運算的例題往黑板上抄寫。同桌劉茍忽然往左邊伸長了脖子,一臉求知若渴的模樣去窺探黑板上例題尚未上完妝的芳容,誰知他忽然借勢在蕭一笑的耳邊神秘兮兮的低聲說“聽說陳黛茜最近喜歡你”。
說完還暗暗使了個眼色,暗示左后邊的陳黛茜正注意著這里。蕭一笑聽得心臟猛的一抖,瞬間全身都緊張了起來,一胳膊肘給劉茍捅回了座位上。
“瞎說!”
劉茍憋著聲音不答話,暗笑得齜牙咧嘴。
自此,蕭一笑所有的隨意都變成了刻意。
關于“陳黛茜最近喜歡××”這種格式的句子,蕭一笑當然不止一次的聽說。
陳黛茜是班長,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形形色色的男生,上至委員組長,下到搗蛋流氓,這些人終日嘻嘻哈哈的“黏”在她的身邊,撒嬌賣萌,嘩眾取寵。
因為她不只天生一副梨花容貌,更難能可貴的是她那舉手投足間瀟灑自如的氣質(zhì),最是讓人為之傾倒。
蕭一笑是語文課代表,負責批改班干部甚至全班的語文作業(yè)。在那個享受著權利便要負責到吹毛求疵的年代,他每天至少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在一邊低著頭和小字本上稚嫩的純藍字體面面相覷,一邊近距離的感受著陳黛茜在這個年齡段少有的氣質(zhì)魅力。
他早已暗暗為之傾倒。
但他卻從未向她流露出過心中對她的愛慕。從來都是,別人趨之若鶩的,他總要強作滿不在乎。
在這之前他也算得上是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總能嫻熟的將自己對她那點曖昧的情愫一絲不漏的壓抑在胸口。
每當聽到眾人低聲議論“聽說陳黛茜最近喜歡××”時,他便一臉若無其事般望著樓下來回追逐的人群。但他心里已在開始不斷地催眠自己:她喜歡她的,關我什么事?
長久的自我催眠總是很有療效。但是此刻,當“××”定義成“蕭一笑”時,他竟無論如何也催眠不了自己。
他的目光愈加閃爍飄忽,滑過講臺上時,忽然又撞上了另一道專治療走神的目光,犀利的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鏡片正劃向他的臉上。他嚇得身體一震,立馬腰桿挺得筆直,“咚”的一聲將右手肘杵在課桌上,做出一副搶答問題的模樣。
全班哄笑。他突然還魂的表現(xiàn)讓數(shù)學老師怔了怔,支吾道“蕭一笑,你來說說解這道題的步驟。”
蕭一笑強作信心滿滿的站起了身,金黃的陽光正好從左面直直的將他全部籠罩。
沒人能想到他已嚇得手心沁出了冷汗。他連題都還沒看過!
數(shù)學老師突然道:“等一等。”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去關教室門遮光。蕭一笑哪敢等,他前傾著脖子,幾乎是數(shù)著心臟撲通跳動的次數(shù)匆忙將題閱了一遍。
虛驚一場。
掌聲雷動中他慢慢坐了下去。但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趁勢往左后方有意無意的瞟了一眼。一雙漆黑澄澈,單純中蕩漾著稚嫩的眸子正滿含笑意的望著他。
她也在鼓掌。
那一瞬間蕭一笑感覺自己長久以來的堅固偽裝被心底忽然涌起的一股暖流裹挾沖擊,突地轟然融化。
“她真的…喜歡我?”
2
陳黛茜今天心情很不好。但她仍然竭力維持著一慣平靜的表情。她想,只要外表不起波瀾,心中縱然淤積了千萬潭污泥沼澤,也不會被人瞧見。
她不知道,心中的沼澤堆積久了,偶爾也會猝不及防的咕嚕冒出兩個氣泡,將鋪蓋在上的笑臉沖得異常扭曲。
就比如今天,在這悶熱的夏季,她偶爾透露出的笑竟帶著絲絲寒意。看得她的同桌陳立立背脊發(fā)涼。
陳立立抬頭看了一眼背對著大家抄寫例題的老師,慢慢壓低了頭,借著前面幾排人的掩護,直到自己的視線完全看不見黑板。
然后對這掩耳盜鈴的技巧很是滿意的扭過頭低聲問:“你不高興哦?”
陳黛茜怔了怔,搖頭。
“哪有?”
陳立立看著她,頓了頓,忽然神秘的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陳黛茜勉強配合著問:“什么事?”
陳立立再壓低了聲音道:“聽說蕭一笑喜歡你!”
陳黛茜淺笑,這個笑終于帶了些溫度。被人喜歡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
她抬頭往右前方望去,只望見蕭一笑的后腦勺,他正將臉撇向右邊。
“怎么可能?”
“是真的!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每天他都最后一個檢查你的語文作業(yè),而且檢查得最仔細嗎?”
陳黛茜撲閃了兩下眼睛,微笑。
“那也不能說明他喜歡…”
陳立立急切搶道:“你傻啊!他這是赤裸裸的想留下你一個人陪著他!”
陳黛茜忽突然抬頭端正了視線,陳立立馬上心領神會的將手心的橡皮擦拈在指尖,在老師的眼皮下直起身體裝作剛從地上撿起掉落的橡皮擦。
3
悶熱,夏季的空氣中總是鼓噪著一股說不出的悶熱,堵在胸口,讓人焦躁。
教師辦公室里年久失修的吊扇嘩嘩旋轉(zhuǎn),時不時傳出兩聲吱吱聲響,讓人頭皮發(fā)麻,總以為它會忽然掉了下來削掉腦袋。
蕭一笑低著頭,握著紅筆在一摞小字本和練習冊上例行公事的勾或叉。
陳黛茜坐在他的對面,替班主任謄抄學生資料表格。
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自從早上第一節(jié)課往左后方轉(zhuǎn)過頭,視線撞上了那道清澈的目光開始,他就一直想問陳黛茜最近是不是真的…喜歡他?
但只是想而已,蕭一笑一瞧見她身邊圍著的人群,好不容易集聚起來的勇氣便瞬間蒸發(fā)得干干凈凈。
于是,好不容易挨到了現(xiàn)在,兩人在辦公室有了面對面相處的機會。身后卻又多了第三個人,雖然這已是今天陳黛茜周圍人最少的時候,但只要這個人在,就算把蕭一笑綁在絞刑架上,他也絕不敢開口問出來的。
因為他是班主任,在那個年齡,這是多么有威懾力的三個字。
蕭一笑時不時抬眼偷望她,她異常的安靜。他很想和她說說話,卻又找不到好的開頭。
夏風開始流竄得越來越快,吹散了室內(nèi)凝固的熱氣,吹攏了天空飄散的烏云,外面的香樟樹左右晃動得嘩嘩直響。
蕭一笑好不容易開口說:“要下雨了!”
說完,他還偷偷看了一眼陳黛茜,她竟什么反應也沒有,機械的謄抄著資料表。
豆大的雨粒倒是應景的啪嗒啪嗒掉落下來。
班主任抬手看了看手表,搭腔說:“還有半個小時才放學哩!這幾天的暴雨一會兒就過了。”
蕭一笑繼續(xù)低頭檢查著作業(yè)本。
這一句話倒把班主任的話匣子打開了,他一邊寫著語文備課本,一邊詢問著:“一笑,你改了多少了?”
“嗯……我看看,小字本還有三個,練習冊還沒改呢!”
班主任催促著:“那你還得抓緊,爭取今天把練習冊改完了,明天學校可能就要抽查。”
末了班主任又倉促強調(diào)補充:“你要記得回過頭推算一下日期,別把批改的日子全寫成今天了。”
蕭一笑點點頭:“好的。”
沉默了一分鐘,終于到了最后一個本子。
陳黛茜的本子他總是檢查得很仔細,這幾乎已成了他的習慣。
她的每一筆一劃都寫得流暢圓潤,字體相互之間排列得異常整齊。當年她是班上唯一一個寫字時習慣將本字向左傾斜15°的人,整齊的字體自成一個平面,和端正的方格網(wǎng)相互交錯,獨有一種不羈的美感。
語文老師只是嘀咕過一次,之后再沒提過,因為她的字跡即使排列稍稍傾斜,也是班上寫得最好的。
“班上最好的”這五個字總能化解許多責難和懲罰,況且她還是班長。
蕭一笑拿著小字本,翻了翻,驀地驚訝的抬頭望著沉默的陳黛茜,她背后窗外的屋檐上已垂下了一串串晃動的雨簾,稀里嘩啦。
他愣了愣,拿筆敲了敲陳黛茜頭上粉紅色的維尼熊發(fā)卡。
“喂!你是不是交錯本子了?”
陳黛茜面無表情的抬起頭,看著蕭一笑面前翻開的空白頁,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
蕭一笑徹底怔住,他瞪大了眼睛對視著那道冷得像死水的目光,張嘴卻又啞然。
半晌,他終于疑問說:“你沒有?”
班主任抬頭望了過來。
“怎么?陳黛茜交錯本子了?”
這猶如窗外暴雨里突然響起了一陣霹靂,陳黛茜隨時都會有被擊中的危險。蕭一笑震了震,從未感覺這么為難,陳黛茜竟破天荒的沒有做家庭作業(yè)!怎么辦?
“哦…她沒有,是我看錯了。”
他咬了咬牙,終于狠下心說出了這句話。然后合上了本子,開始低頭批改練習冊。
陳黛茜眼里閃過一絲光,也繼續(xù)埋頭謄抄。
話題扯到了陳黛茜身上,班主任才忽然想起這個平時活蹦亂跳的姑娘今天一直靜默不語,完全隱身似的。
外面嘩啦啦的雨滴慢慢稀疏,已有稀薄的陽光擠破了云層,混入雨幕中。
班主任一邊寫著備課本,一邊漫不經(jīng)心似的問:“陳黛茜,你爸爸上月結婚了?”
“嗯。”
“你那個…阿姨對你好不好?”
“她對我還好,但是她和我爸經(jīng)常吵架,昨天晚上還打了起來。”
她平靜的敘述著,其中夾雜著的那種復雜細微的情緒就像是薄薄的刀鋒刮過骨骼一般微妙。讓人心疼。
蕭一笑終于知道了她為什么沒寫家庭作業(yè),今天如此安靜。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陳黛茜,她低著頭,看不清她的表情,卻看見一滴晶瑩剔透的液體掉落在表格上。圓潤娟秀的純藍字體在液體里迅速溶解,面目全非。
這滴液體此刻如果是在室外,也許還能冒充雨水,但在這里,它只能叫做眼淚。
陳黛茜她沒有哭,只不過掉了顆無聲的眼淚而已。
班主任尷尬的住了話。
大雨也恰如其分的閉了嘴。
又是陽光,金黃的陽光在雨后湛藍的天空中勾肩搭背,橫沖直撞。
辦公室里,三人沉默。外面卻突地一陣躁動喧嘩,甚至已有人沖出了教室。
蕭一笑好奇,即使是在平時放學前五分鐘的躁動時間內(nèi),也不會有人敢大膽到?jīng)_出教室。
走廊上的人越來越多,隔壁班的班主任竟也擠在人堆里陪著大家一起仰頭望著遠空。
“彩虹!快看!有彩虹!”
班主任走了出去,鎮(zhèn)壓班上躁動的同學。
蕭一笑從沒親眼見過真實的彩虹,他從外面的驚嘆和呼喊中仿佛已能想象到彩虹那斑斕多彩中透著的純潔清澈。但他卻沒有動,因為陳黛茜仍舊坐在原位。
他想開口,卻又糾結沉默。
良久,陳黛茜忽然抬頭。
“你為什么要幫我撒謊?”
蕭一笑睜大了眼睛,愣了愣,一字一探的緩緩道:“因為…我聽說…”
說到這里他忽然感覺試探出去的語氣再也點不到下一個字,心跳得腦門轟隆直響,這算不算表白?這算不算早戀?會不會被老師知道?
他越想越感覺口干舌燥,心驚膽跳。骨頭一軟,終于還是將后半截話吞回了肚子里。搖頭圓場般笑道:“沒事啦…你怎么不去看彩虹…唉,錯過了,真可惜…”
4
后來他再也沒有機會在陳黛茜面前提起過“聽說”開頭的這個句子,也許是其中的××已被定義成了另一人,也許是第一次膽小退縮留下了后遺癥。
再后來,時間像一把最鋒利的尖刀從大家頭頂湛藍的天空劃過,劃分出了兩片各自的天地。
畢業(yè),蕭一笑進了縣重點初中,陳黛茜留在了小鎮(zhèn)上。
大家各自和周圍的人群迅速相處融洽,嬉笑怒罵。他卻始終對那天因為自己膽怯懦弱而吞回去的半截話耿耿于懷。
他是個很要強的人,總是容忍不了曾經(jīng)的懦弱,哪怕是一次。
所以他偽裝出了一副膽大包天的模樣,以望可以減輕記憶中這一段羞愧的自責。
抽煙,喝酒,逃課在酒吧里將剛認識的姑娘摁著強吻…
他幾乎做遍了不會受到法律嚴懲的壞事,像是贖罪一般狂熱虔誠,卻怎樣也遮掩不了他未對陳黛茜說出那句話的事實。
他開始寫作,敘述,像是盜墓者一般挖掘別人的過去,只希望可以挖到別人曾經(jīng)深埋下的和自己一樣懦弱過的經(jīng)歷,以求安慰。
他貌似瀟灑自由的從一座城市穿梭到另一座城市,實則是像條野狗般漂泊浪跡,也不知挖掘了多少活人的“墳墓”,卻仍舊贖不清深埋心中的罪孽。
5
又是夏季,又是暴雨,卻已是多少年后了。
咖啡廳里盡是躲雨的人。他盡量集中精力敲擊著鍵盤,借以逃避這容易勾起回憶的鬼天氣。
電腦低沉咳嗽,QQ彈出一條請求視頻的消息。
蕭一笑麻木的點開,剎那間徹底呆住了。
對面的姑娘打扮精致,濃妝艷抹,透過屏幕還能看見她脖頸上若隱若現(xiàn)的刺青。
“蕭一笑!聽說你小子混得很不錯嘛!”
久違了的心跳加速,他卻感覺喉頭發(fā)硬。
“陳黛茜?”
電腦里遙遠的聲音笑罵道:“虧你還認得我呢!”
蕭一笑頓了頓,看著屏幕里那雙像是溶解了一層灰塵,早已不如記憶中那般澄澈的眸子,忽然又有些失望。
“你怎么把自己搞得一副‘內(nèi)有惡獸’的模樣?”
“你不也變化很大?”
兩人嗤嗤的笑了,開始東拉西扯。
……
“你怎么會有我的QQ號?”
“你忘了我是班長?你以前的資料我都有的!”
蕭一笑恍然大悟。
陳黛茜忽然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以前上課的時候為什么老是轉(zhuǎn)過頭來偷看我?”
“你知道?”
“當然,我一直特別留意你。我聽說…你喜歡我?”
陳黛茜笑著問。
“那也是因為我聽說…”
語聲頓住。
蕭一笑忽然醒悟,原來自己在意的一直都是記憶中那個單純得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陳黛茜。而現(xiàn)在…
他瞥了一眼天空瓢潑的大雨,失落的二度改口道:“你猜今天雨后會不會有彩虹?”
對面遙遠的聲音笑道:“你傻啊!我們現(xiàn)在又沒在同一片天空下!”
蕭一笑望著屏幕呵呵傻笑。
他心中很清楚,錯過了的彩虹又怎會再回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