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梧桐,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生活在眼前這片一望無際的蒼梧林中,與我的師父一起。
我一直認為,我的師父是這世界上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或許是因為她是我的世界中唯一的女人,抑或是因為有了她,我的世界已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每天伴隨我的,除了練劍時踏著梧桐葉窸窣的脆響就只剩下師父那綿遠悠長的笛聲和她那垂及腰間的烏發也遮掩不住的憂傷與孤獨。我時常聽見,她那冰涼如琥珀般的眸子里有晶瑩剔透的淚珠在汩汩流轉。
我站在她的身后,眨巴著天真而又心疼的目光仰望著山丘上那孤獨的背影問道,師父,你很傷心么?
師父慢慢停下笛聲,收回穿越了蒼梧林投向天際遠方的茫然目光,那目光早已被淚水浸濕,被憂傷染透。她緩緩回過頭,走到我的身前,雙手輕輕捧起我稚嫩的臉龐。嬌弱又冰涼的聲音從她鮮艷的朱唇間流淌出來,你懂得什么是傷心么?
我仰望著師父那如同在細雨中飄搖的百合一般絕世的容顏,凝視著她那兩點漆黑似夜空般浩瀚無垠的眸子,那浩瀚無垠的夜空中充滿了無窮無盡,翻滾奔流的憂愁與思念。我的心臟傳來一陣陣刺痛。
我從未對師父隱瞞過任何一句真心話。
我說,傷心是我看見師父你流淚時心中傳來的那一陣陣莫名的刺痛嗎?
師父忽地將我輕輕摟進了懷里,我看不見她是什么表情,縱然是我,也想象不出此刻她會是什么表情。我只感受到她那柔軟細膩的發絲輕輕躺在我的臉頰上,我嗅到了師父腰間錦繡的香囊里傳出的淡香。師父說這是一種叫做思念的淡香,兩個意中人腰間各配一只,即使相隔三生三世,也能感受到對方的思念。我不懂什么是思念,我只是在猜想,她此刻或許是在為我會為她傷心而欣慰,抑或是為我懂得了什么是傷心而更加憂傷。
我揚起面孔問她,師父,你為什么總是傷心的面朝著北方吹奏笛子呢?
那時我還很年幼,才八歲。師父修長白皙的手指,溫柔的拂過我的面頰,呢喃片刻,她說,因為那將是你遠去的地方啊!
那將是我遠去的地方,我想,我終將會有一天永遠的離開了師父么?
我最開心的時刻便是師父教授我劍術時,因為那將是師父一天中唯一一次會一直從不間斷的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時刻。
我用一把褐黃剔透的琉璃劍。師父說琉璃劍是世界上材質最脆弱的劍,但是我手中的璃陽卻是世界上最堅硬的劍,因為它是在我的手中。
師父傳我璃陽時,我正好七歲。七歲是我記憶中能追溯到的最遙遠的刻點。關于七歲以前的記憶,我的大腦一片混沌。但是我總是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那之前,我似乎已經歷過了千百年漫長的等待。
直到那天我從朦朧中睜開眼皮,四周飄零飛舞,在空中抖動得如同褐黃的錦緞般的梧桐葉在我眼前起起伏伏。我凝視著眼前那張美麗如同湖中綻放著的最鮮艷的蓮朵般的面孔,熟悉卻又陌生,這是我初次見到她,可心中卻又是清清楚楚的感受到我與她的關系已熟悉得猶如骨血相依。
她長長嘆息,說,今后你就叫我師父吧。
我扭動著咯咯作響的身體,舒展了一個懶腰,仿佛長久的睡了一覺,剛剛蘇醒。師父溫暖柔軟的掌心貼在我的臉頰上,細膩的長發溫柔的拂過我的眉梢。她親吻著我的額角說,起來吧梧桐,今天你正好已經七歲了。我跌跌撞撞的站起身體,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剛學會走路。
師父將璃陽作為我七歲的生日禮物送給了我,她說今后你就要開始專心的練劍了。我沒有問她我為什么要習劍,因為當我握著褐黃剔透的璃陽時,熟悉的感覺慢慢涌上心頭,似乎那感覺已伴隨著我沉睡了多年,剛剛蘇醒。
我揮舞著璃陽,在漫天的蒼梧葉中,卷起一陣又一陣的梧桐葉雨。這時師父還沒有教我任何劍術,我卻像一個早已習劍多年的劍客一樣,隨心所欲的驅使著璃陽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金黃的劍紋。
師父說,梧桐,你的劍術沒有招式,只有目的,那就是刺穿你眼前飄落下來的每一片枯葉最脆弱的部分,不漏過任何一片。這就是師父唯一教授我的劍術,沒有招式,只有目的,刺穿我眼前飄落而下的每一片梧桐葉最脆弱的部分。
蒼梧林終年都在飄落著枯葉,無窮無盡,嘩啦啦的聲響像是滿懷憂傷的離人在哀怨哭泣,又像是滿頭銀發的老人在同情嘆息。
璃陽在我手中行云流水般瀟灑揮舞,沒有招式,只有目的,隨著我心中的意念在每一片飄落軌跡都變幻莫測的梧桐葉上留下了一個缺口,留下了一條傷口。我在想,梧桐葉會感到疼痛么?
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在蒼梧林中刺穿著千萬片落葉。師父卻也仍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在山丘上吹奏者同一首曲子,面朝北方,淚流滿面。
師父從不告訴我她為什么會如此傷心,我也不再多問,我知道師父愿意告訴我的,早已統統向我傾訴盡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每天練劍時,拼盡全力,瀟灑直接的刺穿每一片從空中旋轉飛舞而下的枯葉。因為每當我瀟灑迅速的刺穿一片片枯葉時,師父的嘴角才會揚起笑容。即使那笑容下隱藏著更深的憂思與無奈。但是我不管,我只想讓她笑,讓這個我唯一深愛著的女人露出微笑,無論有多短暫。從我睜開眼皮看見她第一眼時,我心中就已慢慢涌現出這種感覺,這個人,將會是我用盡一生去愛的人,縱然那時我的軀體只有七歲。
這是我唯一能看見師父微笑的時刻,那笑容美得如同驕陽下努力綻放的玫瑰,為什么她會不愿意多笑呢?為什么她總是那樣的傷心呢?為什么她總是面朝北方,淚流滿面呢?為什么她看著我微笑時的目光卻總是恍惚朦朧,看著我,卻又似乎是在看著另一個人呢?
這些答案我無從知曉。
蒼梧林中被璃陽刺穿的枯葉堆積得越來越高,托著我的身體一天天長大。
時光拔高了我的身軀,讓我的容貌愈發英俊瀟灑。可是師父卻愈發不想見到我,我開始看見,她在觀摩我刺穿每一片蒼梧葉時,眼角含淚,無奈嘆息。我還聽見她低聲呢喃自語著,你愈發像他,卻終究不是他。
他是誰?我只能獨自念想。
歲月讓我也開始學會品嘗孤獨,師父依舊常常獨自一人坐在山丘上,面朝北方,淚流滿面。我卻終日倚著蒼梧林中最巨大,最年邁的梧桐,注視著光與影在璃陽中如柔水般流轉圓動,一天四時,一年四季,時時變換,永不停歇。傾聽著師父偶爾吹奏起那首膠著著濃濃憂思的曲子。
終于有一天,當我刺穿眼前最后一片枯葉時,已近黃昏。夕陽照耀在師父清麗得惹人心憐的側臉上,她的嘴角浮出了一個久違的笑,這個笑容比以往任何的一個笑都要誠摯真切,這個笑容下的悲傷卻也要比以往更加濃烈千萬倍。我開始感覺到隱隱不安。但是在她身上,一切都顯得那么靜謐,美好,我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保存下師父,保存下我最深愛著的那個女人最誠摯的笑容,即使她要永遠并留下那份哀傷。
她說,梧桐,你過來。我帶著如孩童般稚嫩的笑容走近,依偎在她的身旁。因為我才剛學會笑,這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微笑。一切都是因為她,這個人讓我叫她師父,這個世界上我最憐愛的女人。
在那個她時常淚流滿面的山丘上,她牽著我的手,靜靜地傾訴衷腸。語氣哀傷得無以復加,充滿了絕望與無奈。她求我原諒她,原諒她這些年來對我的冷漠,她說看著我一天天長大,一天比一天越來越像他,她的心中是有多煎熬,多無奈。但我終究還不是他,因為我還不曾擁有那些屬于我的所有記憶,我還不是我。
他究竟是誰?我始終沒有問出口。那為什么我還不是我呢?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愿多想,此刻,我心中唯一念想的便是,師父,我不曾怨過你半分,我也不愿去知道那些我記憶中沒有的曾經,我只想像往常一樣陪伴在你身邊。
她在山丘上用近乎懺悔般的語氣向我訴說她是有多愛我,求我原諒她的自私,她明白我心底天生的對她的感情,但是她思念的人還在北方,還在遠方。
她告訴我說其實她的名字叫做楠溪。
夕陽漸漸消失在蒼梧林的邊緣。夜色像一張薄薄的錦被披上夜空。錦被上繡著一串串閃動的星星,和一盞愈發明亮的圓月。把我和師父的痛苦照得越來越清晰。
月光下,師父的表情開始變得不像平常那般柔和,此刻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語,都像是經過了千辛萬苦的掙扎,逃脫了惡魔的束縛,從魔爪中爭奪而來的。
從頭至尾我沒有說出過任何一句話,因為我想要對她說的話太多了,哽咽在喉頭上,擁擠不出一絲言語。全都化作了晶瑩剔透的淚珠,涌出眼眶。
她說,梧桐,你知道嗎,今天你正好十七歲了。
是啊,我已經十七歲了,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已經陪伴在了師父身邊十年。一切卻都恍如昨天。
她的動作,表情,言語,在月光下竟越來越僵硬。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只知道我的心臟開始跳動得前所未有的快,我開始擔心師父會永遠的離開了我。這十年來,我的世界從來都只有我和我師父,和這個我最深愛的叫做楠溪的女子。我不知道如若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我會變得怎樣。
她說就算你還不是他,在這最后的時刻,可以替代他抱著我嗎?
我傾盡了所有的力量,將她緊抱在懷里,臉龐緊貼著她細膩柔軟的頭發,低聲啜泣,這也是我第一次哭,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哭著好聽,我只知道此刻我很傷心。
她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慢慢的解下了腰間的思念,系在了我的腰帶上。她僵硬的指著時常淚眼面對的北方說,不要傷心,我會在那里等著你。
終于,她的語氣變得完全僵硬,不像屬于她,卻是分明從她的朱唇間流淌而出。她說,梧桐,帶上璃陽和我的骨笛,一路向北,穿過蒼梧林,在南國和北國交接的琉璃城,我會在那里等著你,在那里,將璃陽刺入我身體最脆弱的地方,在路上遇見任何佩劍的人,你都將用璃陽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因為這樣,你最后才會狠心將璃陽刺向我。記住,一定要實現我最后的囑托,讓我見到真正的你,好嗎?
眼淚模糊著我的視線,悲傷侵蝕著我的神經。我顫抖著問,人最脆弱的地方在哪里?
心臟,她的手指在月光下晶瑩剔透,修長白皙,卻僵硬在我的胸膛前,指著我的心臟。
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貼在我面頰上細膩柔軟的頭發已變得冰涼堅硬。
我顫抖著嘴唇,顫抖著全身說,楠溪,我不曾埋怨過你任何一分。我親吻向她的額角,就像她曾經親吻我那樣。嘴唇接觸的,卻也是堅硬冰涼。
她在我的懷里,變成了一尊琉璃。在月光下閃爍透明,不變的,依舊是那張絕世的美麗容顏,和那眉間緊鎖住的憂傷。為什么會這樣?我號啕大哭。
我依照師父最后的囑托,帶著璃陽和她之前日日夜夜都緊握著的骨笛離開了蒼梧林,一路向北。
一路上我親眼見證了許多從未見過的美麗風景,美好愛情。可是無論這些事物有多新奇美好,在我的心中都已激蕩不起半絲漣漪,那個我一生中最愛的人已經不在了我身邊,再美好的事物,我又能與誰分享?
終于,我遇見了第一個佩劍的人,他說他是南國第一流的劍客,成名十年,劍不離身,縱然是詛咒之年,也不會解下佩劍。什么詛咒之年?什么成名劍客?我不理會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依照師父最后的囑托,我瀟灑而又迅速的將璃陽置入了他的心臟,那時他的手還未觸及劍鞘。
不知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是突如其來的驚訝,他睜大了雙眼,看著我手中,他心臟內的璃陽,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閃閃發光的琉璃劍。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嘲笑。他說,你的劍法再快,也不過是個受到詛咒的可憐的人,你終究體會不到一絲人世的愛。他說完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話,便永久的躺下了。
我想,那個我最心愛的女人已不在了人世,我本就再也不能體會到一絲人世的愛。
依照師父最后的囑托,我將璃陽輕松的刺入了遇見的每一個佩劍的人的心臟。在那個南國第一流的劍客之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我的劍下說出一句話,露出一絲表情。我的出劍也變得越來越冷酷辛辣。
終于,我穿越了整個南國,到達了南北交接的琉璃城。高大雄偉的琉璃城在陽光下金碧輝煌,澤澤生輝。
透過腰間的思念,我感受到那個我最心愛的女人就在這里。果真如她所說,她會在這里等著我么?如若是真,我會狠心將璃陽刺入她的心臟么?盡管這也是她的最后囑托。
我從未懷疑過師父半分,但我卻從未見過地上的枯葉會返回樹枝,只有樹枝上會長出新的枝葉。我已親眼看著她在月光下,在我的懷里,化作了一尊琉璃。
看著琉璃城上纂刻的南城門三個字,我心中突然一陣酸楚,懷念起曾經與楠溪,與那個讓我叫她作師父的女人平靜相守的日子,縱然她不快樂。
一股莫名的力量牽扯著我抬手推開了南城門。那股力量強大得如同命運的魔爪般。操縱著我就像輕松的牽引著傀儡,我又何嘗不是一個受命運輕松擺布的傀儡呢?
南城門后是一條寬闊筆直的街道。街道中央站著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烏發黑袍,眉清目秀。卻在陽光下如同琉璃城中的一切事物,閃閃發光,晶瑩剔透,分明是一尊琉璃人。就像最后化作了琉璃的楠溪。他轉過身說,梧桐,你來了,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她。
我問他,你是誰?
那張毫無表情的琉璃面孔看著我,緩緩答道,我是見證者。
2
我叫楠溪,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直生活在北國的禁忌湖畔,從未離開過半步。陪伴我的除了這一抹冰冷的湖水,一片一望無際終年碧綠的淚斑竹林,還有一個英俊瀟灑的男子,他說他的名字叫做梧桐。
我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久久的睡了一覺,我承認我是一個貪睡的孩子,可是那一覺醒來時我正好已經七歲了。我好不容易睜開沉重的眼皮,環顧著四周密密麻麻,碧綠挺拔的淚斑竹,大腦一片空白,仿佛我的記憶已被完全抽空,又或許我根本就不曾有過記憶。
直到那個溫和低沉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他說,楠溪,你醒了,你知道嗎,今天你正好已經七歲了。
我仰頭看著說話的這張面孔,星眉劍目,原來我一直躺在他的懷里,他柔軟細膩的銀發浮在我的鼻尖上,撓得我咯咯發笑。可是我心中卻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憂傷,難過,我幼小的身體蜷縮在這個男子的懷里,不愿起來。
他仔細的打量著我的容貌面孔,眼神里充滿了無奈與悲痛,還有疼惜。他啟唇欲語,卻又隨著一聲嘆息隨風消散。最后只說了一句,我叫梧桐,你今后就叫我師父吧,你要跟隨我學習劍法。
我站起身體,眨巴著似乎天生就會笑的雙眼問他,那我可以叫你梧桐嗎?
他怔在原地,毫無表情的說,不能。
他轉過身,抽出一把晶瑩剔透,閃閃發光的琉璃劍。在陽光下,他緊鎖著眉頭將這把閃閃發光的利劍舉在眉間,注視良久。利劍上映照出他那張英俊卻又有幾分憔悴的面孔,還有那一雙充滿哀傷的明眸。利劍反射的白光融在他的雙瞳里,我看見氤氳浮繞在那雙瞳周圍的,卻是無窮無盡的淚水。
他說這是琉月,現在它屬于你了。我教你的劍法,沒有招式,只有目的,那就是挑去禁忌湖畔最南邊最高那棵淚斑竹上的淚斑。
我接過琉月,一陣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我想,難道我前世就是一個劍術高手么?
北國的天氣寒冷異常,淚斑竹林卻終年碧綠,這里沒有四季輪替,只有冷與不冷的交換。可是無論多冷的天氣,也冰凍不了我的熱情與笑容。因為我想逗那個唯一陪伴著我的男子開心。
他終日坐在禁忌湖畔最南邊最高的那塊巖石上,面朝南方,用一只白玉骨笛吹奏著同一首曲子,雙眸流淌著憂思與哀傷。
他為什么會這么憂傷呢,這么英俊的一張面龐,憂傷起來反而勾起了我心中對他的一片憐惜。
琉月在我手中劍隨心動,我笑嘻嘻的跑到他身旁,將汗珠蹭在他雪白的長袍上,嘻嘻哈哈的說,梧桐,我照你的話將那棵淚斑竹的淚斑挑盡了。
他聽見我叫他梧桐,怔了一下,卻仍舊看著南方,失落的雙眸。他說,不是讓你叫我師父嗎。我說,你不是我師父,我生來就會舞劍,用不著你教。我喜歡叫你梧桐。他面無表情,我卻聽見他的心臟在痛苦的跳動。他說去練劍吧,那棵淚斑竹上又該有淚斑了。
我茫然的回過頭,看著那棵高大的淚斑竹上浮現出的不斷流動的淚斑。我驚奇的問他,為什么上面會有挑不盡的淚斑呢?
因為有人終日在這里哭泣。
我想逗他笑,我說是你么?梧桐,你流淚可以飆這么高嗎?
他笑了,真的,可是我看見他的笑卻開心不起來了,因為他笑時仍舊看著南方,卻分明是在嘲笑自己。
他說,淚斑竹上的淚是他自己流的淚。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梧桐,是青竹看見你如此傷心才流的淚么?你為什么會這么傷心呢?
梧桐沒有回答,依舊眺望著南方,寒風卷著他的銀發遮擋了他的臉龐,他雪白的長袍在風中呼啦啦作響,我沒有看清他此時的表情。我記得那時我才十歲。
一直以來我都想與梧桐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好好交談一番,可是卻永遠不可能,因為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是個十多歲的小女孩,一個古靈精怪,整天獨自一個人也要嘻嘻哈哈的小女孩,一個似乎永遠也不會傷心的小女孩。
而他,梧桐,只是一個終日坐在禁忌湖畔最南邊,最高的那塊巖石上,吹奏著骨笛,面朝南方,滿面愁容的孤獨男子。
在他的身上,唯一會變的只有他的愁容。當禁忌湖里每結一次冰,他的愁容便加深一分。
每天我做完梧桐交給我的任務,挑盡那棵淚斑竹上的淚斑后,便整日與湖畔的風交談,與竹林的昆蟲打鬧,我不曾感到過孤獨,因為我最心愛的那個男子他就坐在湖畔不遠處的巖石上。
當然,我也會去看禁忌湖面結冰,因為那是每年唯一一次湖里倒映不出月亮,而是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月光的時節。絢麗至極。
當禁忌湖里倒映的圓月渙散成滿滿一湖白閃閃的明亮時,我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拉著梧桐使勁搖晃,呀呀尖叫。哇!梧桐,你看,禁忌湖里好漂亮啊!
梧桐不理睬我,注視著禁忌湖里白光閃閃的美景,嘴里呢喃道,再美也是禁忌,不過快到了,就快到了。我讀不懂他臉上的表情究竟是期待的驚喜,還是痛苦的無奈。
我一手撩開梧桐額角的銀發,掌心觸著他冰涼的臉龐,梧桐,那你看我漂亮嗎?難道我也是禁忌嗎?
梧桐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他轉過身,眺望著南方,順著風說,楠溪,你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滿臉的溫馨,滿臉的憧憬,滿臉的無奈。
我知道他不是在對我說話,可是他嘴里口口聲聲念叨的卻分明是楠溪啊。
難道我不是他心中的楠溪嗎?我獨自念想,倍感失落。我記得那一晚,正好是我記憶中第十次看到禁忌湖里的映月渙散成亮晃晃的白光。那一年,我也正好該滿十七歲了。
那一天,我滿十七歲的那一天。
我像往常一樣劍法淋漓的挑盡那棵淚斑竹上的所有淚斑時已臨近黃昏。梧桐依舊眺望著南方,吹奏完最后一遍那首他背對著我,面朝南方吹奏了十年的曲子。他說,楠溪,你有話要對我說,是嗎?
這下卻輪到我怔在了原地,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看見他笑得如此釋然,誠摯。我心中卻隱隱感到惴惴不安,因為他的笑容里隱藏著的是解脫般的喜悅,還有渾身的的無能為力。
我睜大了雙眼,細數著梧桐的每一絲銀發,注視著斜陽下他英俊硬朗的輪廓,仿佛他立馬就要從我眼前消失了一般不舍。
我吞吞吐吐,不知該說些什么。斜陽落盡,暮色像一位妖嬈女子肩上披著的薄紗般在夜空中漂浮著。梧桐伸出手,示意我上前。我忸怩不安的上前,牽著他的手,這是我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這樣緊緊的握著對方的手,我的心砰砰的跳,不是害羞,而是擔心,仿佛他真的要離開了我。
他另一只手從腰間解下一只錦繡的香囊,系在了我薄紗錦緞的衣裙上,我嗅到了一股淡香,香味中是令人窒息的思念,催人淚下。我濕著眼眶看著他,你是要離開我了嗎?
他只是專心的低著頭,將香囊穩穩地系在我的腰上。他說,楠溪,這個香囊叫做思念,兩個意中人各執一只,即使彼此相隔生生世世也能互相感受到對方的思念。
接著他喃喃自語般向我訴說著,楠溪,你知道嗎,我終日守在這禁忌湖畔最南端,只是因為這里是我能到達的離你最近的地方啊。請原諒我的自私,這些年看著你掛著為了逗我笑而裝飾出的笑容,我真的很內疚,我沒有好好的陪伴過你,一直讓你孤孤單單一個人。即使我每天都守候在你的旁邊,卻一心思念著南方。可是一切都是因為你還不是真正的你,我只能好好的保護著你,卻沒法好好的疼惜你。
初升的月光慢慢爬上他的發稍,他的銀發在微風中漸漸不再舞動,而是慢慢變得晶瑩剔透。我的心一陣陣的絞痛,豆粒大的淚珠噠噠滴在冰涼堅硬的巖石上。
楠溪,答應我,帶著這支骨笛和琉月。一直往南,在北國和南國交接的琉璃城中,我會在那里等著你。路上遇見任何一位佩劍的人,都將琉月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因為只有這樣,最后你才會將琉月刺向我。答應我最后的囑托,讓我再見一次真正的你,好嗎?
我心如刀絞,開始號啕大哭,梧桐,人最脆弱的地方是哪里?
心臟。他的嘴角帶著一抹嘲笑,一絲無奈,和一縷期待。在月光下,他留下了最后一滴淚珠,叮咚掉落在巖石上,卻是琉璃碎裂的聲音。他化成了一尊晶瑩剔透,銀光閃爍的琉璃。眼角留下了一道永遠也拭不去的淚痕。
我接過他手中的骨笛。帶著他最后的囑托,一路往南。在這之后我沒有再笑過,我時常想起曾經暗自以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開心快樂的人,盡管梧桐不與我交談,只要他終日坐在我身旁就好,即使終日背對著我,面朝南方。但是當梧桐突然離去后我才發現,我竟是那么容易就成為了這世界上最傷心的人。
按照梧桐最后的囑托,我將琉月刺入了遇見的每一位佩劍的人的心臟,包括那些當我經過人群時,暗自在我背后交頭接耳嘲笑說,哼,看,這個被詛咒的可憐女人的人。
終于,我到達了梧桐所說的琉璃城,高大的城墻在陽光下金碧輝煌,閃爍著刺眼的光芒。我抬頭看看碩大的北城門三個字,腰間梧桐親手為我系上的思念傳來陣陣淡香,我的心中一陣悸動。梧桐果真會在里面么?我想起了禁忌湖畔梧桐化作的那尊琉璃,希望變成了絕望。
我抬手推開了晶瑩剔透的城門。城門后一條銀光閃閃,寬闊筆直的大街,迎面站著一位高大魁梧,眉清目秀的男子。卻分明是與整座琉璃城一般,晶瑩剔透,就像最后化作琉璃的梧桐。他說,跟我來吧,楠溪。
我驚詫的看著這張毫無表情的面孔,你是誰?
他說,我是見證者。
3
琉璃城,在陽光下晶瑩閃爍,連接南北城門的大道上此刻站著一對男女。男子星眉劍目,銀發垂肩,女子容顏絕世,綢緞紗裙。
男女彼此相對,心口上刺著對方的琉璃劍,鮮血順著鋒刃一滴一滴在琉璃街道上四散開去,仿佛是琉璃上綻放著的最鮮艷的紅蓮。男女相視,眼神里流淌著的卻是對彼此的思念,愧疚,還有喜悅集聚起來的淚珠,順著臉頰一滴滴掉落在晶瑩剔透的街道上。兩把流光婉轉的琉璃劍橫亙在中間,量出彼此之間最短的距離。
站在一旁的一尊琉璃人,嘴角揚起一絲弧度,露出了一絲嫉妒、得意、嘲諷的笑。嘴角上因這絲弧度而碎裂下的琉璃掉落在白光閃閃的大街上,叮叮作響。
整個琉璃城寂靜得像是地獄,白光卻閃耀輝煌得仿佛就在天堂。
4
當我忍著心疼,依照師父最后的囑托,熟練無比的將璃陽刺進對面那像極了師父的女子的心臟中時,璃陽竟然隨著她心臟的陣陣顫動源源不斷的傳來了屬于我們的回憶。
楠溪,你知道嗎,這十七年的日日夜夜對我來說是有多難熬,你的模樣近在咫尺,你卻遠在天涯……
5
梧桐,是你么?你知道我是有多欣喜嗎,看著你我一般年紀的模樣,我想我終于有機會能和你站在平等的位置好好交談了。
我從沒違背過你的話,我遵照你最后的囑托,熟練的將琉月刺入了你的心臟,你知道嗎,看著你銀發飛舞的模樣,我幾乎狠不下心刺向你了。可是當琉月傳來的回憶讓你我淚流滿面時,我竟有些后悔,我想就這么擺脫了這個詛咒不好嗎?為什么還要為了見彼此一面,忍痛十七年,一個又一個的十七年……
6
在南國和北國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南北相接處曾有一座繁華一時的琉璃城,城中打造的琉璃劍雖然一般的脆弱,卻是鋒利無比,天下聞名。
城主有一女,天生麗質,古靈精怪,劍法高超。門中又有一大弟子,兩人自幼青梅竹馬。
男子一直對女子心存愛慕,非她不娶。女子卻只當他為敬愛兄長,紅顏玩伴。
一日城中來了一位售賣骨笛的英俊男子,卻也是一位劍術高手,銀發瀟灑。男子在城中吹奏著一首自譜的曲子,名為《離殤》,曲子婉轉哀怨,極其動聽,引得眾人爭相圍觀。城主女兒也在其中,女子纏著銀發男子學了這首曲子,兩人也因此互生愛意。女子贈與男子鴛鴦琉璃劍中的一柄,名為璃陽,自留一柄琉月。男子雕刻一對雙棲骨笛,一人一支,愛情初燃的少男少女許諾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與女子一同長大的大弟子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憤然與銀發男子決斗,卻敗在銀發男子劍下。
大弟子因愛生恨,失去理智,遁入魔界。尋至忘川河畔,跪拜在三生石前,奉獻悉身精血,引出三生姻緣石的魔性,由此立下詛咒。
詛咒將男子與女子分隔在南國的蒼梧林與北國的禁忌湖畔,七年中每思念對方一分,心頭便淌出一滴鮮血。七年后淌出的心頭血長成心上人七歲的模樣,卻沒有任何記憶。讓男女終日看著心上人一點點長大的模樣,對方卻遠在天涯。十年后男女化作琉璃人,為了能再見到對方,他們囑托十七歲模樣的心上人前往琉璃城將琉璃劍刺進彼此的心臟,彼此的心頭血浸染透琉璃劍才能喚醒兩人從前的所有記憶。
受到詛咒的他們卻須得當天帶著對方刺在心窩上的利劍一直往前,走出琉璃城。男子前往禁忌湖畔,女子來到蒼梧林,否則只得化作琉璃。在那里彼此心頭再淌血七年,以此輪回,生生不息,只為了每隔十七年見到一次對方,躺著心頭血傾訴一天思念。
而那下咒男子的肉體則化作了一尊琉璃人,靈魂鎖入三生石,三生石的魔性占據他的琉璃軀體,名為見證者,親眼見證著一對彼此思念十七年的心上人一次次輪回著,互相刺向對方的心窩。直到下咒人的怨念消解,魂飛魄散,詛咒才會解除。
相傳那琉璃城位于南國與北國相接處,寒冷與溫暖交匯處,自從被立下詛咒后已消失不見,只有那一對被詛咒的男女每十七年出現時才會隱現于世間,燦燦生輝。
所以自那以后,在南國和北國之間都流傳著每十七年有一個詛咒年的說法,這一年所有劍客都不得佩劍,否則遇上那一對受到詛咒的男女,必死無疑。
但這世間總有一些風雅劍士,自以為是,毫不顧忌。
那個銀發倜儻的男子叫做梧桐,那個曾經古靈精怪的女子叫做楠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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