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藝精神病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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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黑夜的懼怕敬畏讓我行動遲緩，這是我由來已久的毛病。但是此刻我卻在心里不住的暗示自己，我身上現在已經附著上了我三個好兄弟的靈魂，更有米哥的虔誠護佑。他們正在我身后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必須勇敢無畏！我想我的前路今后真的再無阻擋，因為一切的阻擋必將被我打破。

　　想著想著，我腳下生風，沿著田徑小路拐進了家門。

　　剛剛從黑夜走來，室內日光燈的光亮照得我頭暈目眩，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這幾天來連日的高溫本就讓我昏昏沉沉。

　　母親當先迎了出來，微笑著問我餓了沒有。我搖了搖頭，還低聲告訴她我回來得很隱秘，不會被對頭家族的人瞧出來的。

　　母親嘆了嘆氣，點點頭，拉著我進了堂屋。

　　走進堂屋赫然發現神龕前還站著一個人，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學究。身上還穿著他當年風光時常穿的短衫，手中杵著一根斑竹手杖。我愣住，很少有人能在這么大的年齡時還能站得這樣筆直挺拔，意氣風發。但是我知道有一個人可以，他就是我的大爺爺韓棟梁！

　　果不其然，我扭頭，堂屋的涼椅上還坐著他的兒子，我的二叔，韓北城。

　　我知道，今晚又有我好受的了。

　　我囁嚅了一下嘴，強作笑臉問候道：“大爺爺好！您請坐！”

　　他氣呼呼的瞪著我，不回答，我只好尷尬的朝二叔點頭致意，二叔也一臉尷尬看著我，但還是關切的說：“山野，你趕路累了，先坐下吧！”

　　我還未回答，大爺爺手中的斑竹杖突然“砰”的杵響地板，接著便對我劈頭蓋臉的大喝道：“跪下！”

　　我身子一顫，雙膝發軟。如果是在以往，我的身體必定不受靈魂控制的重重跪下。但是此刻，我想，我的腿上今天已經附著上了足夠多的貓兒他們的靈魂和米哥當年遺留給我的勇氣，他們會支撐著我的雙腿，我的脊骨，我的身軀，不讓我軟弱低頭。

　　“為什么？”我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

　　他怒不可擋的厲喝：“你問我為什么？你竟敢問我為什么！我倒要問問你為什么要退學？！”

　　我忽然緊張得口干舌燥，半晌不敢回答，我扭頭去看我母親，她也一臉憔悴的坐在木椅上盯著我。

　　我提了口氣，硬聲回答道：“我已經是快二十歲的人了，我不想還窩在學校里無所作為，我必須得離開那里，我要先自己養活自己，不能再依靠家里人來養活我，我還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我要去實現……”

　　“你在放狗屁！你知不知道你家里因為你讀書這么多年耗費了多少金錢？你就想這樣一退了之，沒有得到半個功名？你知不知道大學文憑有多重要？再怎么混，你也得把這幾年時間混滿，把文憑拿到??！你沒有文憑能找到工作？能養活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擔負了我們韓家好多人的期望？你想看見我們韓家永遠在林家面前抬不起頭來？你才長了這點見識就以為自己什么都懂完了？無知小兒……”

　　大爺爺噼里啪啦，語若連珠，這一刻他杵在我的面前就像是一尊高聳的雕像般威嚴不可侵犯，而他的話就是鐵打的真理，如同刻在耶穌胸膛上的圣經般令教徒必須服從。

　　我木然怔住，他問的這一連串“你知不知道”我竟都不曾想到過。至少我想到的結果不會是他所認為的那樣四面絕壁。

　　家里讓我念書考大學，作為回報我至少得搏回半個功名？拿四年的時間只為換那一紙文憑？沒有文憑就難以養活自己？我肩負著韓家的希望所以必須得留在學校里混回那張文憑，替韓家撐住面子？沒有文憑，沒有功名，韓家就永遠在林家面前抬不起頭來？我自己心中所有與這個家族相違背的觀念竟都是無知？

　　我知道不只我大爺爺是這么想的，我的二叔，我的母親，家族其他人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認為的。我終于明白了米哥當年的處境，他的兩難抉擇正是此刻我腳下的同樣阻礙。

　　大爺爺的話讓我產生了錯覺。我的世界顛倒得越來越厲害，天旋地轉。

　　十數年的光陰，我都在被一只只無形的大手和一只只有形的大手強推著走。但我想我應該是一個生來就很倔強并且個性強烈的東西，怎么能就這樣低頭茍安？于是我打算跳起反抗，才剛張了張嘴，就聽見一個低沉自信并帶有強力壓迫感的聲音傳來：你不能反抗！你必須按照我的意愿，我的套路前進！

　　我怔住，驚訝的問：你竟然知道我要反抗？沒有聲音回答，但是我能隱隱約約聽見他洞穿我心思后得意的冷笑，我想定是有前車之鑒，才會給他留下了掌控我們后來者的經驗。我開始不斷的暗示自己：我是一個個性強烈的東西，怎么能被他唬住？我吞了吞口水，抗爭道：你看我已經有自己的想法了，有想法的東西都得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我打算先……

　　那個聲音忽然打斷我：你誤會了，你根本連個東西都不是！你只是一顆棋子，你應該老老實實的待在棋盤里。我愣了片刻，茫然的低下了頭：哦，原來我是一顆棋。

　　就這樣，我和眾多棋子在這索然無味的棋盤里被大手推著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某一天我心血來潮，四顧無人，心中一陣大喜，突然一躍而起，騰上空中。我竟然伸展出了拳腳四肢！再環顧四周，媽的，好大的一個局！偌大的棋盤里四處都硬挺挺的躺著“棋子”。就在這時突然天昏地暗，那只大手從天而降，他摁著我的嘴巴，聲音變得慌張無措，在我耳邊悄悄說：聽著，你可以出去，但是你不能告訴其他的棋子其實他們是人！否則我就摁死你！

　　當然，最后的結果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而此刻的結局是：我大爺爺就是那一只大手，但他竟然連讓我跳出棋盤的機會都不給！

　　我怒火中燒，心想我現在已有三四個好朋友的靈魂和勇氣在支持著我，我不怕！我要反抗！我要帶著他們的靈魂離開這個棋盤！

　　我說：“你說我無知我便無知？我已經決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今后的路，我不會再只為了你們而活，別人的眼光和看法都左右不了我的想法！我這輩子就幾十年時間，還得排除掉疾病和天災人禍的威脅。我要留下些值得人們稱贊歌頌的東西證明我來過，我不想在死后數年時光中就已被人徹底遺忘！”

　　大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渾身顫抖，聲音嘶啞著道：“好！好！你……”

　　他走了，氣沖沖的走了。他走起路來依舊像年輕時那樣氣派高昂，時光竟然銹蝕不了他那控制一切的雄心。

　　我松了口氣，他大喝的那聲“無知小兒”還在我腦袋里嗡嗡直響。我心想，但終于還是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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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過頭，母親坐在椅子上泣不成聲，我上前安慰她說：“沒事，他走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把我要做的事做好，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先去我從前的同學那里找個工作，一邊掙錢一邊學音樂，我喜歡寫歌，你是知道的。等我……”

　　我母親忽然放聲大哭，哀怨著哭道：“山野，都怪媽，媽對不起你，一直以來不該那樣逼你……”

　　我愣住，莫名其妙的看向一直沉默著的二叔，他也只在搖頭嘆息著說：“山野，二叔以前也不該那樣說你，你剛才說的話在理，二叔以前以為自己想的都是對的，是二叔無知?。∧阋膊灰胩啵劝舶残男脑诩倚摒B一段時間……”

　　我感到越來越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修養？這到底怎么了？

　　母親忽然“砰”的一聲跪在神龕前錘頭痛哭道：“老祖宗啊！我喬蘭芝不該……”

　　我驚詫的急忙上前拉她，她的圍裙兜里掉了張紙單出來，我撿起紙單展開：精神檢測報告單……患者由于長期受到外界壓迫，精神壓抑，導致精神分裂，大腦意識模糊混沌，時常產生幻覺……患者姓名：韓山野！”

　　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我訥訥的扭頭看向二叔，二叔眼眶濕潤著道：“你大爺爺他幾年前就死了！你卻……”

　　我的大腦轟然作響，這個世界瞬間漆黑。我敢抗爭反駁，原來不是因為我有三四個兄弟的靈魂給了我力量，不是我自己終于鼓起了勇氣？而是因為我只是一個精神病人？

　　在我驚恐的剎那，我恍然記起，米哥托我請人刻在他的石碑上的銘文是這樣寫著：

　　當我最終尋找到方向并開始邁動腳步時才發現，自己的四肢早已深陷世俗欲望的泥淖。我祈求上蒼憐憫開恩，勉勵自己堅毅不棄，到頭來卻發現一切的美好希冀都幻滅成了遙不可及的泡影。懦弱、習慣和順從成了最大的束縛。被剝奪了靈性的賣力付出儼然成了在沼澤中狼狽掙扎的丑劇。我嘲笑曾經對自己許諾下的前程似錦，春風得意，到頭來竟演變成了臨終時的渴望。我渴望肉眼難辨流動痕跡的泥淖終有一天能將自己的尸骨托往曾經期盼、遙望過的理想凈土，在遍地錦繡、聲色犬馬的理想王國中腐爛成泥。

　　彼時造物主或許會在我灰白腐朽的頭骨上綻放編織出一朵荊棘花冠，以諷刺我在人世間掠過時遺留下的卑微渺小的貢獻。

　　無論如何，我走在眾人之前，已經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后來者將會踏著我的尸身，猶如踩在巨人寬闊平坦的脊梁上。為他的女神加冕王冠。這一支荊棘象征著理想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