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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溫熱,星月正在慢慢的從夜空里探出頭來。
我獨自行走在馬路上,感覺自己飄蕩輕微得像是腳下的塵埃。家家戶戶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在山溝里回響,聽著這些聲音,遙望著這模模糊糊的黑夜,我突然感到很恐懼。米哥當年就死在這樣一個和煦的夏夜。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那天晚上的夜風還要更溫熱些,星星還要更明朗些,整個世界感覺比平常更加寧靜祥和,與世無害。也正是在那個美好得極具煽動力的夏天,我第一次翻涌起了闖蕩世界、征服世界的雄心壯志。在那晚之前,我曾將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的講給了米哥聽。長久以來,我都將他視作自己靈魂生長方向的導師。
那夜米哥來找到我時,我正獨自一人在家。他的情緒有些波動起伏,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一進屋便以一句莎翁的話拉開了自己獨白的序幕。
“乞丐一旦跨上了坐騎,就非得把馬跑死了不可!”
“這個盲目瘋狂的世界啊,我解釋了第一遍之后就再也不給任何人解釋了,你會發現自己完全被指望著能成為一匹馬,而聽不懂你在說人話。他們聽聞著你的解釋,竟然驚詫道:這是什么鳥語?說人話!做人事!快跑!我是為了你好!
他們將你往馬群踢踏過的馬道上趕,在等待著適當的時機跨上來,而你果真順從下去沒有主見的話,最后非得被跑死不可!
或者在老死、病死、突然猝死之前,你就已經見證了自己的葬禮。從你開始抱怨自己已不像當年青春年少有無限可能時那般像個人,而只是一臺設定了工作時間的機器開始。
那時你想到要回頭,找回自己往昔狂熱臆想過的目標,卻又感嘆自己當年已順從的低下了頭,任由乞丐們套上鞍具,如今已羈絆累累。回不了頭,悔恨不已,不了了之。
精神和思維到底要多貧窮才會永遠堅信:養活你的不是水,空氣,大米,而是別人的眼光和金錢?”
見米哥這副消沉失落的模樣,我知道他一定是又和家里人爭執了什么事。
我很同情,也很尊敬米哥。他十七歲時曾因在縣刊物上連續發表文章而聞名全村。最后卻由于自己的文學追求和家里人對他的前途要求極具矛盾——沒人相信他所追求的是一件現實可行的事,更因后來在家人的脅迫下進入醫院檢查,最終被診斷患有精神病而從此囚禁于村落。
我知道沒人能囚禁得了米哥,況且他在村子里始終能自由的行動。囚禁住他的是那一紙診斷報告單和眾人從此以后對他的稱呼——精神病。
但我不相信米哥是精神病人,他除了之前的神采飛揚轉變成了郁郁寡歡之外,他說話的言辭條理依舊如往昔寫作在稿紙上的語句一般濃墨重彩,深刻清晰。
他又朝我擺了擺手,醉聲醉氣的道:“所以,我想告訴你的是,少年,你放手去干吧!干你想干的!干翻它……呃,別干人,無論怎么干,那都是犯法的。雖然犯法不等于犯錯,但你是一個人,再毫無理由去干另外一個人,那是天理。”
我不好意思再這樣盯著他說話而不開口,因為那樣我會讓他覺得我也將他當做了一個精神病來看。我潤了潤嗓子,希望自己和他聊起來就像是平素里兩個男人玩笑對話那般輕松。
“那個……米哥,女人呢?”
“女人?!我在給你說正事呢!”
“哦,哦,哦,那你就說直接點唄!非得整得這么文藝……神秘。”
“哥就是想告訴你,你放心大膽去干你喜歡干的事,實在搞不成就回哥這里來。這村里那幾塊地能種莊稼能喂雞,它不是國家的,它是你的,多少億年前是恐龍的,多少萬年后可能會是外星人的。
但它現在就是你的,你活著它養你,你死了它埋你,這片土壤不曾虧待你,你得記著常常回來看看它。城里四處都是水泥,長不出莊稼,養不了人。它的存在,就是一個裝飾,考驗人的價值辨別能力,看兩眼就夠了,不必擁有……有了你也不一定養得起……”
“米哥……你又來了,有完沒完啊——完了沒?”
“唉,哥當然希望你能干成你想干的事,這就好像幫哥完成了一個夢,哥這一輩子就算是毀在了家里那群乞丐手里了。唉,你以為哥真會被他們說成精神病就怕了么?不是那么回事!古話說‘萬事孝為先’,我若和他們鬧得不歡而散,拍拍屁股就走人,我這輩子不就擔當了個不孝的罪名么?——但哥卻又很支持、很希望你能出去闖蕩一番,就是擔心你會死在外面了……”
“你瞎說!哪會……”
“你萬一死在了外面一定記得把尸體運回來啊!不知道城里人會不會把你直接埋進水泥里面,摳都摳不出來呢……我聽說他們還會把你燒了,先把你戳爛,怕你燒的時候爆炸啊,嘭的一聲就爆了!……然后用電燒成灰,只抓一把去埋,其他的全倒海里……比五馬分尸還他媽的恐怖,老子死了見著城里燒尸體的那玩意兒也會嚇得活過來!”
“那叫焚尸爐……呸!說得我好像真要死在外面一樣。”
“嘿!哥就是叮囑你兩句,總而言之,你要是沒做成你的事,就回這里來,農村的土壤才能扎住根……唉!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本人已死,有事燒紙。”米哥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身,掐滅了手中的煙頭,從兜里摸出一張硬的煙殼紙塞進我手里。絮絮叨叨的對我說完了這最后一句話便轉身走了。
當時我只當他是酒后胡言亂語開玩笑,誰想到他卻作了真,真的死了。他在那個最美好的夜晚挑了一個最美好的時間結束了自己曾幻想著能擁有美好的一生。
至于他自殺的方式,我也早已連同他寫在硬殼煙盒上的一段話一同忘記了。只依稀記得他是委托我在他死后能將這一段話請工匠刻在他的石碑上作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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