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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曾在米哥的遺物中看到過他寫下的這樣一句話:造物主在你額下三寸種植上兩顆眼睛,以便你在黑暗中能認清腳下長路,前方坎坷,不必迷失方向。而你卻任由自己被白晝的繁華晃瞎了雙眼。
這句話是以潦草的軌跡躺落在一個廢棄的數學作業本后背上。此刻想來我覺得自己實在是有愧于米哥,因為我察覺到自己近些日子真的已經被這夏日里毒辣的光線晃得有些受不了了。
尤其是現在,我眼前的世界正在飄蕩顛倒,灼熱的陽光烤得我頭昏腦脹,我感覺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將要燃燒起來,卻又被烤出的汗水嗞嗞澆滅。
所幸的是我不用再繼續頂著這火神的目光趕路前行,即使再有十分鐘左右的步行路程就能到家。
站在埡口上,居高臨下,順著眼前腳下蜿蜒的馬路,一直望到盡頭處那棟熟悉的灰白房子。那里是我的家。
頭頂上是一條橫跨過馬路的渡橋,我爬了上去,找到一處樹蔭濃密的地方坐下。
離我要動身回家的時間還早,我脫了鞋襪,把被汗水浸得發白的腳丫泡進渡橋中無聲沖擊流淌著的水流里。
觸膚溫熱。這溫熱的水舔舐干凈了我腳掌上一路走來沾滿的風塵和汗漬,我終于由衷的松了口氣。
我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我見過的水就像是血液,流動起來便會有溫度。我家屋后有一潭死水,終年冰涼,無論天上有幾個太陽照射。
也許不只是水在流動的緣故,更可能是因為這水流當中注入了靈魂。
我有三個兒時的玩伴都溺死在了這渡橋里面。
那年中考前,班主任嘮叨了三個月“大家現在一定要努力認真啊!咬咬牙堅持一下,等進了高中就輕松了!”
與我關系最好的朋友貓兒問:“高中好耍?”
班主任對視著貓兒黝黑的瞳仁,眼皮都不眨一下,不假思索的回答:“當然,好耍到死。”
在懷著美好憧憬的日子里,時間飛速流淌了起來。
轉眼中考結束,大家難掩興奮,都有種撥開云霧見青天的感覺。眾人一致認為從今以后,前途坦蕩,再無阻擋。
雖然此刻我頭昏腦漲,眼前的世界愈加天旋地轉,模模糊糊,但是當時那股天下之大,任我踐踏的豪邁氣概,我仍舊依稀記得。
興奮慢慢集聚成了勇氣,在一個驕陽似火的午后,貓兒領著其他兩人光著膀子來找到我,叫我一起去渡橋游泳。
這個提議對我來說誘惑極大,我從未下水游過泳,更是一直想在清澈見底的渡橋中去試一試,這一直是我心中最想做的事情之一。
我卻思考了三分鐘,猶豫著搖了搖頭,拒絕了。
貓兒詫異的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和另外兩人對視一眼,驚詫道:“你不敢?”
我又瑟縮著腦袋點了點頭,顫弱著聲音回答:“我媽說的讓我別去水里玩——很危險的。”
貓兒一臉鄙視的大吼道:“你怕個錘子!渡橋里又沒有水草淤泥,纏不住你的腳,淹不死你的!”
我支吾道:“但是我媽…”
貓兒嘆了嘆氣,理解的拍了拍我的肩,問:“你打算永遠聽他們的話?”
沒等我回答他們便走了,再也沒回來過,他們的尸體被沖到了臨縣,熱天腐爛得快,在親人認尸后便就地火化,帶了三盒骨灰回來。他們的家人哭喊咒罵著又將他們的骨灰灑進了渡橋里。
我想一定是因為我懂事這十幾年來一直都很聽大人的話,所以還健健康康的活著。但長久以來,我對于那次懦弱的表現始終耿耿于懷,我的好朋友將會永遠記得我是一個懦弱無能,膽小怕事的孬種,因為這是我留給他們的最后印象。
如今我心中又有了一件很想做的事,我已經鼓起勇氣開始著手實施了。我希望可以借此順便洗刷掉在他們心中留下的羞恥印象,我更希望可以得到他們撫掌驚嘆的贊美聲,可惜的是貓兒他們早已不再我的身邊。我只能從一開始便對自己提議,我的大腦也很快做出了決定——決定從此以后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完全掙脫掉家人給我預定的軌跡。
但我卻越來越擔心,擔心自己今后會不會一不小心也被一道洪流裹挾走了,就像當初的貓兒他們一樣。他們就是在打算不再聽大人的話的時候遭遇不測的。
這次回家我不得不遮遮掩掩,這個村落里住了兩個大家族,世代的對頭,我便是其中一族中的一份子。我知道我的身上被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我的這個決定一旦公諸于眾,將會有多少人搖頭嘆息,多少人冷嘲熱諷,我心中都很清楚。我不在乎別人的嘲弄諷刺,但是我的家人,我的家族的人卻視此如命。他們在乎旁人的眼光,而我又在乎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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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大娘坐在二樓簡陋的房間里,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屋外蟬鳴起伏,白光泛濫,房間里像蒸籠一般悶熱。她卻似乎渾然不覺,只是垂頭喪氣,沒魂兒的低頭看著手中的一張紙單。
她平常挖土犁田,生龍活虎,鄉親們總逢她就笑著贊嘆“喬大娘!怕九頭牛都比不上你能干哩!”
而此刻她卻只能抽空了精血一般虛弱無助的低聲痛苦呢喃著“造孽……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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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經降臨,我必須趁著夜色的掩護立刻動身回家。再過兩個小時,即使夜色再濃也掩護不了我的行蹤,因為那時山溝里的人家大多都已吃了晚飯出來在馬路上夜游乘涼了。
我最后在渡橋溫熱的流水里來回蕩了兩下腳,希望能帶上更多貓兒他們沉淀下來的靈魂。他們永遠都是我的兄弟,可惜英年早逝。而今后,我便要帶上他們的靈魂一起到這世界上去看看,去耍耍,貓兒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那里好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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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前喬大娘終于還是顫顫巍巍的站起了身,抖著手將那張紙單簡單折疊了幾下,塞進油漬烏黑的圍裙兜里,起身走了出去。轉過幾條巷子,她敲響了她的叔伯兄弟韓北城的房門。
韓北城是這個村子里唯一的一個小學教師,語文數學一肩挑,一個人教全村,所以他也是村子里唯一一個能同時受到兩大家族尊敬的人。
半晌,房門才打開,韓北城扶端正鼻梁上厚厚的鏡片,詫異道:“嫂子!咋啦?”
喬大娘搖頭嘆氣的走進去,坐下來,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慢慢說了一遍。
韓北城聽得目瞪口呆,在客廳里夾著一支濾嘴滿是咬痕凹槽的煙頭,來回踱步著自問:“他怎么可能變成這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當初還指著他的鼻子對他說了那么多呢!他難道沒聽進去?他敢不聽我的?”
喬大娘擦了擦紅腫的眼睛,木訥的從圍裙兜里摸出那張紙單遞給韓北城,帶著哭腔道:“這是他的輔導員前兩天寄給我的,輔導員帶他去做過檢查,說他是間歇性的神經錯亂——”
韓北城叼著煙,微醺著憤怒的雙眼看著這張紙單,不住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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