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鮮血和玫瑰（玫瑰季）

　　玫瑰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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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續的，又有其他的人運著豬來了。張云和老雷四處打量了一圈便從后門溜回了后院的小旅館去打牌。我洗了手腳獨自慢悠悠的走在最后，心中還在回味著老雷剛才那句猥瑣的“上得了牙口”，這是一種在十五歲時被別人一句粗野話意外喚醒的萌動情愫，一種奇妙又神秘的幻覺。

　　陽光有些慘黃，慘黃的陽光透過天上斑塊狀的烏云照在后院泥濘與枯葉混雜的青石庭院里，氤氳著一股腐爛的水霧。

　　剛剛走到屠宰車間旁的廊道上，就已能遠遠的感到天地間這股蕭瑟肅殺的氣氛。云層背后暗流涌動，今夜勢必還會有一場雨。

　　一絲焦慮瞬間攀上心頭，今夜的大雨如果有持續到明天的趨勢的話，那今晚的豬就不會那么好賣了。因為大雨影響了交通和出行，進城買肉的人勢必會銳減。銷路不多，每個肉販買的時候就會少買一兩頭。

　　但這焦慮又轉瞬即逝，我早已明白再多的顧慮也斗不過老天的脾氣。

　　踏進青石板和泥濘混雜的院子里，咯吱作響，我提著褲腿小心翼翼的清點著眼前的碎石板，朝對面香樟樹后的小旅館走去。

　　這是一個格外冷清的院子，很少見到除去三間小旅館以外的人家打開過房門。院子里倒是停了不少的車輛，貨車、小轎車、三輪車。全都泥濘斑駁，稀疏的覆蓋著幾片落葉，顯得異常蕭條。

　　那三間小旅館其實也只是三間普普通通的瓦房，四處都散發著房梁橫木因年久而腐朽的氣味。花倫做了這間屠宰場的主管后便廉價租下了這三間房屋，布置成簡陋的小旅館租給像我和張云這種販豬的人住。十塊錢一宿，每個房間里擺放了三四條單人床和一些木桌椅。有一臺十九寸的彩電，但打開之后只能看見一片汪洋般的點狀圖案，情況最好的時候能看見十幾秒鐘的人影，但圖像也是在以極高的頻率上下晃動，催人入眠。

　　幸運的是床鋪還算干凈，花倫的妻子云阿姨每天上午十點鐘都會準時來打掃一遍，還會換一套洗過的被子和床單。出門在外的生意人，顛簸勞累了一整天，屠場周圍鮮有旅館，能有這便宜撿當然求之不得。花倫借此斂財不少，這也正是眾人叫他“滑輪頭”的原因，頭腦靈活。

　　快跳到庭院中央時，慘黃的陽光從大門外斜射進來，正好打在我的左臉上。

　　我遲疑了剎那，因為我正好聽到了另一陣咯吱的泥濘聲響，心湖面上立馬蕩漾出一個人影，模模糊糊，只能辨其性別，我已能猜想到是誰制造出了這陣泥濘聲。

　　聲音是從屠場旁邊通向院子外的斜坡巷道上傳來的，我當然記得那毗鄰屠場的坡道上有一片肥沃的土壤，種著一叢玫瑰。在我印象中這些帶刺的植物還未曾開過花，也許是我往年錯過了花期，或是不曾留意到罷了。

　　下意識的，我扭頭循聲望去。玫瑰已經開花了，雨水沖刷后的玫瑰花瓣粉嫩鮮艷，許多花苞還未完全綻放出來，沒有成熟玫瑰那樣火辣狂熱，妖媚撩人的姿態，卻也自有一派蘊含著新生生命力噴薄欲出的美感。

　　然而此刻比玫瑰花更嬌美、更吸引我的還是花叢中那個手拿小鋤頭的姑娘。

　　姑娘高高挽起深藍的牛仔褲，露出膝蓋以下白嫩修長的小腿，云白色的修身長衫將她正在發育的身體襯托得凹凸有致、婀娜玲瓏。她將衣袖挽過手肘，屈伸著蓮藕似細長圓潤的玉臂，明亮卻又慘黃的陽光從巷道外、從蒼穹頂、從她彎曲著的身軀的背后潑灑進來，灑在她用巧妙的手法綰在腦后的發辮，從她的眼角眉梢，從她的娟秀臉龐，輕輕吻過。臉龐上被這吻吻出了一層金黃細膩的茸毛。

　　我的心臟竟也在不知不覺間隨著她腳掌踩踏發出的錯亂咕嚕聲頻率加快了起來。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左邊胸膛中那顆熱乎乎的家伙正在奮力掙脫，試圖擺脫與我的血肉相依，筋絡相連；試圖撞破我堅硬骨骼鎖住的胸膛；試圖沖向玫瑰叢中手拿小鋤頭的白衫姑娘的懷里。我緊緊攥住了它，卻又被它的掙扎攪擾得心慌意亂，渾身火燎。

　　姑娘微微抬了抬頭，伸了伸腰，又繼續在玫瑰叢中低頭抬腳，左右騰挪。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兩片薄而粉嫩如玫瑰的嘴唇勾成上弦月般美好的弧度。她在笑，沉醉在腳下放肆的舞蹈中歡笑，就像個初次玩弄土壤的小孩子。

　　趁著她抬頭展腰的剎那，我看清了她那像是用工筆刀刻畫，用白玉石打磨過的面孔，五官的輪廓精致又柔潤。

　　姑娘從玫瑰從中來回走了一個Z字形狀，當她走到邊緣一側時，突然一股污水從她剛才來時的位置流淌了出來，溢出邊緣低矮的壑垅，蜿蜒進巷道里側面的排水溝，像一條靈活的軟體動物迅捷的沖擊遠去。

　　這條軟體動物是鮮紅的，比玫瑰叢中鮮紅的玫瑰艷麗得多，鮮紅中還隱藏著一條條烏紫的凝塊。那是鮮血匯集成的污水。

　　從屠宰場里沖洗出來的血水時常會淤積在玫瑰叢上方不遠處的排水溝，或凝集成塊，或溢淌進來。

　　今天的大雨卻是完完全全的將早晨沖洗出來的血水帶入了玫瑰叢。姑娘剛才用腳踩出了一條溝來，疏通了污泥血水，讓其穿過玫瑰叢，消散離去。

　　此刻她站上了院中的青石板，顯現出腳踝以下沾滿泥污和鮮紅血水的部分。她低頭看了看，絲毫不介意，繼而一只手抵著腰，心滿意足的欣賞起自己的杰作，嘴角勾著笑。

　　微風遠遠的送來一陣血腥和玫瑰花香糅雜沖突的氣味，說不出是腥香還是馨香。只讓人胸膛里泛起惡心和狂熱交替的矛盾感。

　　我望著遠處慘黃的陽光下，嬌艷的玫瑰旁，鮮紅的血污上，那行事毫無畏懼得詭異的漂亮姑娘。忍不住脫口道：“你應該穿一雙膠鞋，你的腳上滿是污泥和血。”

　　“要你管！”姑娘用在玫瑰香里浸泡過的銀鈴嗓音果斷回絕，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聽出來了姑娘的語氣中夾帶著嬌嗔，并未有嫌棄的怒意。我也看出來了姑娘早已沉浸在自我的歡樂里，我想即使是他的父親花倫叫她，她定也會這樣回答。但我仍舊絲毫不能釋懷，感覺自己仿佛被她一句話拖入了冰窟窿，全身冰涼。

　　回想起自己這十數年來，也算是經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坎坷，自從在十五歲的前夕與死神當面會晤，剖心交談之后，更是時常感慨自己“我心已死，堅不可摧”，卻未曾想到今日面對陌生姑娘的一句嬌氣話，會感到猶如遭受了當頭棒喝的痛苦，百爪撓心的難受。

　　憑空生出一股無名氣來淤積在了喉頭哽上，吐不出，咽不下。我只得再不舍的望了望姑娘那曼妙的背影和土壤中沖突得妖艷的鮮血和玫瑰，耿耿于懷的提著褲腿走向了小旅館。

　　踏著枯葉帶起的腐臭不入鼻，亂石板溝壑里縱橫四溢的泥濘雨水不入眼。張云、老雷和另一個簡陽的豬販圍坐在一起斗地主，哄吵的聲音也入不了我的耳。

　　我開始為自己的感官全部失陷而詫異，詫異自己的聽覺竟只在不斷循環播放姑娘清脆嬌氣的“要你管”，詫異自己的嗅覺只能嗅到鼻息旁繚繞不散的血污與玫瑰混雜的腥香，詫異自己的視覺只能停留在腦海中那幅慘黃的陽光下，紫紅的血污上，嬌艷的玫瑰里，挽起褲腿和衣袖，手拿沾滿泥污的小鋤頭，嘴角勾成上弦月般微妙笑意的姑娘的畫卷上。

　　“來，小布哥，最后一支了。”老雷遞來一支煙，我接過別在了耳梁上。轉身挑了一張整潔的床鋪，蒙頭便睡。模糊間我感到耳畔的香煙被壓成了兩截，我無意去管它，只顧沉醉在了感官被神秘情愫長時間占據的快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