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碎裂的光芒

　　生活就像一本書，初生的嬰兒就像一本剛剛被拆開了的塑封了的書，緩緩翻動書頁，漸漸成長。

　　那一年，雪剛剛開始飄落在這個城市，街道顯得有些冷清，稀稀落落的行人哈著虛無縹緲的霧氣，或許是因為年輕充滿活力的人們還在學校吧。

　　學校都還沒有放假，學生們卻已經開始躁動。

　　每當廣播里面響起“回家”這首薩克斯樂曲的時候，苗思雅都不能停止回家的向往。年末越來越近，假期越來越近，就不用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就起床用冰冷的水刷牙了。家，離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

　　“苗思雅！”班主任拿著講義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叫了她。

　　“嗯，莫老師什么事？”，苗思雅笑著問。

　　“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給你說?！蹦蠋熣f完便往辦公室走去，留下莫名其妙的苗思雅站在原地仔細回憶最近是否犯錯。

　　“莫老師，什么事情啊？”她站在莫老師辦公桌旁邊好奇地問。

　　“哦，昨天你爸爸給我打電話了，說得叫你回家一趟，期末考可能就會錯過了，我會給你留一套試題，等你忙完來學校或者我家拿?！蹦蠋熣驹陲嬎畽C旁，邊喝水邊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對她說。

　　“我爸爸叫我回家？是有什么急事嗎？”她感到陣陣心煩，因為錯過期末考試，也感到陣陣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了，卻又毫無頭緒和征兆。

　　“我也不知道，你回家就知道了，你去收拾背包，等會兒我送你上車。”這時的莫老師微笑著。

　　“好的。”她一頭霧水，若在往常莫老師會和她開玩笑的，可是這一次，連微笑都好勉強。

　　苗思雅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離開的時候，莫老師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在路過操場旁邊的林蔭小道的時候，她看見一群和她一樣大的男孩子在奔跑，那種無憂無慮的感覺溫暖著我。再過十年，張曉宇也會和他們一樣活力四射了吧！

　　天空漸漸陰沉，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她心想：都回教室準備下一節課了吧，可惜我得回家了，爸爸急急忙忙把我叫回家到底會是什么事情呢？

　　回教室的收拾完書包，正打算背在背上的時候，于翰洋沖過來，坐在她的桌子上，地痞一樣地說：“我說，苗思雅同學，你是要回家嗎？”

　　“嗯?！泵缢佳挪辉敢獯罾硭?，因為他一直都像一個小痞子。

　　“你回家干嘛？馬上期末考試了，你走了，第一名非我莫屬了哦！”于翰洋得意洋洋地看著苗思雅。

　　“那你就做第一吧！”苗思雅瞪了他一眼，從他旁邊走過往正在教室外等她的莫老師那里走去。

　　她和于翰洋是小學認識的，這么多年來一路吵吵鬧鬧彼此諷刺共同進退。她一直認為，于翰洋是個不錯的人。

　　太陽模糊不清地掛在天邊，大地一片霧蒙蒙，街道上的人比冷清的早上多了不少。

　　莫老師走在她的左邊，而兩人都沉默著，不想讓彼此的悲傷或者擔憂感染對方。

　　“莫老師，我先回家了，您也回去吧！快上課了！”苗思雅對莫老師甜甜一笑。

　　“好的，你到家給我打個電話！”莫老師沖她揮揮手。車子發動了，她看著倒車鏡里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莫老師有說不出的感覺。

　　她是她初中班主任。在中國沒有多少人把初中和高中合起來稱呼為中學。

　　剛剛升初二，莫老師教了苗思雅一年了，不僅僅是她的班主任，還是她的朋友。

　　莫婉清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平易近人，恰巧苗思雅剛剛到實驗中學，報到時遇見了她。莫婉清一手幫苗思雅把入學的事情處理完了。而后還經常和苗思雅聊天講她的故事，后來兩人成了朋友。

　　車平穩地在馬路上運行，這小城空的可怕。江邊的霧氣漸漸在悶熱的空氣中散去。

　　苗思雅打開家門，聽見苗爸爸正在通電話，就沒有叫他。把書包放到沙發上，坐著等苗爸爸?？匆娮郎仙y著一份東西，她順手收拾，結果發現其中夾著一份病歷。由于好奇，她攤開病歷一看，竟是苗媽媽的名字。

　　見爸爸通完電話走了過來。苗思雅邊看病歷便問：“爸爸，媽媽怎么了？”當她看到病情簡介時，苗爸爸說話了。

　　“你媽得了急性腎衰竭?！卑职盅鲋^無助到絕望的表情，永遠烙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爸爸，這個能治好的吧??？”她緊緊攥著那份病歷報告，似乎手一松開她媽媽就會沒命一樣。

　　“剛剛億醫生給我打電話說建議轉院，小縣城條件不夠。你去收拾幾件衣服，我們一起去吧?！泵绨职终f完轉身向洗手間走去。

　　而她不知道這個倔強的男人蹲在洗手間門后是多么絕望，在他的眼里似乎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他痛苦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咬著嘴唇，眼淚無聲無息滴落。

　　苗思雅看著床頭的全家照靜靜發呆。她想，她絕不會是那個倒霉蛋，她的媽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在心底安慰自己，卻越發不能冷靜下來。時間就這么流逝著。

　　“爸爸，我收拾好了！我們出發吧！”提著行李，苗思雅站在洗手間門口敲門說。

　　“好，我馬上出來！”門開了，苗父的眼睛腫了，苗思雅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因為她也一樣難過，對于同樣難受的人來說該怎么安慰對方？該拿什么連自己也安慰不了的話來安慰對方？她不知道。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卻漸漸感到不安，沒有來自外界的任何言語或畫面，純粹的變得越來越不安，總感覺不對勁，就是有什么不對勁，可她卻不知道哪里不對勁。

　　在車上苗爸一直望著窗外，心里難受得就像蜜蜂在蟄他一樣。

　　苗思雅心想：媽媽會沒事的，她好不容易過上現在的生活，她一定會沒事的。

　　苗爸和苗媽是在他們彼此十八歲時遇見的，那時的媽媽是一個年輕時髦的女子，而沒有幾個人知道她在得到這一切前的生活是怎樣的。

　　苗媽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家里孩子多，身為最小的孩子實際應該受到的關心和愛護最多，可是她卻沒有。

　　從小聰明的她卻只能看著哥哥姐姐們讀書穿新衣服，從小到大只得到過一件新衣服，至于讀書，她都不敢想象。

　　苗媽只上過小學一年級，二年級的時候被村里的老師罵著“窮鬼，沒錢就別來上學”、“沒交學費的同學站著上課”，被同村的男同學嘲笑“穿補丁衣服的野丫頭”的聲音中悄悄輟學了。被外婆發現苗媽藏在家里沒有去上學的時候，苗媽被打了一頓，上學的事情無果而終。

　　后來苗媽去鄰村背煤，攢了一些錢，準備去學裁縫。苗媽就那樣的情況下和苗爸邂逅了。

　　苗爸在臨近的工廠里上班，每逢假日便會找苗媽，給苗媽買她喜歡吃的水果。也是那時候開始，苗媽不再是一個人無依無靠。

　　后來苗爸出差去了廣東，對苗媽的想念促使他提起了筆給苗媽寫信寄明信片。

　　可是苗媽不認太多字更別說回信了，只是會查字典，于是后來收到了苗爸的一本新華字典。

　　她在那唯一一年的讀書生涯里學會了如何查字典，拿著爸爸送她的字典開始和爸爸書信往來。

　　書架角落里那本皺巴巴的新華字典是她命運的轉折。而現在她的轉折卻是一場病，一個隨時可以讓她遠離這個紛擾卻又溫暖的世界的轉折。

　　她就像一朵野花，拼命生存，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花季，可是花期太短。

　　苗思雅想，她不應該如此悲觀的，她想她媽媽還會有下一個盛開的季節的。

　　在漫長的顛簸中，他們到了醫院?？粗鴭寢屔n白的面容，苗思雅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早上還好好的媽媽，現在脆弱地像空氣中的氣泡，隨時有破滅的可能。

　　醫生說，苗媽的病情比其他人更容易惡化，因為她天生只有一顆腎臟。其他人至少還有一顆腎可以工作，可唯一的腎出問題了，這就意味著她的危險比其他人大一倍。

　　在醫生的建議下，他們隨即轉院去了省里邊的醫院。

　　在救護車里，苗思雅凝視著她媽媽，偶爾抬頭看著緊緊握住媽媽的手的爸爸，浮腫的眼睛里露出的絕望的神色，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因為她也難過得快要死掉。

　　她從來沒有想象過會有這一天，看著最愛的人奄奄一息，自己卻毫無辦法。

　　她突然想到，媽媽是一個腎，如果再有一個腎臟，她就可以好好的了。

　　“醫生，我可以把我的一個腎給我媽媽嗎？媽媽的腎有問題，可是她可以換一個腎??！”她對著車上隨車出行的醫生說。

　　“小妹妹，這個恐怕麻煩，你媽媽只有左邊的一個腎，右邊本來應該長腎的地方被其他內臟占據了，如果把左邊的腎切除后再用你的新腎的話，照目前科技水平來說，手術成功的幾率不大。而且你雖然是你媽媽的孩子，但是你們的配型也不一定能夠成功。并且換腎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沒你想象的那么簡單的?！贬t生對她說。

　　“那媽媽怎么辦！”她依舊沒讓眼淚流下來，因為她記得媽媽說過，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堅強都要笑不能哭。

　　“醫生們會盡力的。”醫生安慰我說。

　　看著醫生無奈的表情，苗思雅也是在那時候學會了不把一切事情說得太過絕對，以免不好收場。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她的媽媽躺在病床上蒼白無力而脆弱，而她坐在病床前，傻傻得看著媽媽卻不能替她分擔任何痛處。

　　此刻的苗思雅和她爸爸都希望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那個從小在沒有關愛的世界里長大的苗媽。

　　不知道上天給人如此多的磨難是為什么，它都不給人喘息平靜的機會嗎？

　　它不會，因為它是虛無，而不是真真實實存在可以感受外界的物種。

　　她在憎恨上天的時候卻不知道上天已經給她安排了精彩的劇情在前方，它認為的精彩，足以毀滅多少人??！沒人知道。

　　那個晚上，是苗思雅此生無法忘記的，她多么想可以屏蔽掉那一段記憶。

　　媽媽躺在病床上，兩只眼睛的目光逐漸渙散，無法集中在一個地方，再后來她的臉和嘴唇都變得蒼白，手指漸漸垂下，眼睛無力的緩緩閉上，未來得及和她說話，未來得及再次觸摸她的臉龐，未來得及給她說抱歉......

　　從一出生就知道生離死別人間易事，一出生就在看著別人經歷，可是有一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再也無法淡定從容地像勸說別人那樣將永別輕描淡寫地勸說自己。

　　生和死，就是一瞬間的事。

　　來不及招呼，來不及訴說，來不及告別，死亡有時候就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

　　所以，離別要早早做，以免再也沒有機會。

　　就像風，決定要走，云和雨都無法挽留。

　　苗媽的葬禮上，苗思雅看到了太多的虛假。有爸爸在她身旁的時候那么多親朋都摸著她的頭說：”這孩子啊，媽媽不在了，要好好照顧爸爸、好好學習，有困難告訴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幫你。”只是這力所能及的范圍沒誰知道。

　　爸爸不在身旁的時候，都假裝沒看見她，像躲開災星一樣別開目光走過。

　　葬禮結束了，她沒有哭，因為她不舍得媽媽看她難過而不開心。

　　苗思雅和她爸爸坐在客廳，都不說話，只是發呆，等著有人打破沉默。可是這再也不是她和爸爸冷戰，媽媽會從廚房端出一盤水果，坐到她和爸爸中間喂他們水果的日子了。

　　她和爸爸吵架，再也不會有人勸架了。

　　從此，她的世界再沒有一個詞語叫媽媽。

　　“爸......”苗思雅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看著她爸爸，看著他臉上青色的胡渣，看著他濃濃的黑眼圈和無神的雙眼，已經快要失去知覺的眼睛鼻子嘴巴，她突然好想哭。眼淚在眼眶里翻轉了無數遍。

　　“爸，早點休息吧。這兩天你累壞了?！泵缢佳牌财沧欤亲铀崴岬模煅手f。

　　爸爸沒有反應，也不回答她。只是一個勁發呆。

　　她轉身去廚房給苗爸端了一杯熱牛奶，回來時卻發現沙發上已經沒有了人，正要放下牛奶的時候，發現爸爸躺在地上。

　　苗媽在另外一個世界用一種光芒逐漸瓦解的狀態看著他們，苗爸拼命想要抓回那一縷縷碎裂的光芒，而苗思雅只能站在光芒四射的大地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