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局外人

　　但她時常痛恨自己的無所作為，她關心的人眼看危在旦夕，而自己除了靠出賣勞動換取一點食物來堅持活下去實在沒干過一件對他人有利的事。如今她又收留了一個小狗似的可憐男孩子，他吃盡了苦頭，面黃肌瘦，卻總是用陰郁的眼光看她，像是質問一般。

　　“他一點也不體恤我的犧牲。”瓦平揉著酸痛的肩膀，心中默默地抱怨，“我在他心中與那些打他罵他的人沒有差別。”對于辛丑其人她已經有些自己的體會，從前她把他看成自己的弟弟，如今才為這種想法吃到苦頭。她死去的弟弟是個純潔無邪的小天使，而眼前的這位除了陰沉著臉兀自冥想什么也不做。他眉頭緊鎖，雙唇緊抿，稀疏枯黃的頭發胡亂的壓在額頭，當他一言不發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在軟椅上時，活像一個前來索命的小鬼。

　　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孤兒，彼此之間好感盡失，瓦平把他當成一種自惹的責任背在肩上，顧及著美好的道德，不愿把這個裝滿荊棘的麻袋丟在一旁。辛丑更把瓦平看成是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但他需要她供給的糧食，增加他“作戰”時需要的體力，所以從不得罪這個自食苦果的小主人。

　　他們日常生活的對話是這樣的：

　　“哦，我可不想揭你的傷疤，但你在這世上，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了嗎？”瓦平倚在墻上，用毛巾擦著洗過的手。

　　“你要是還能找出來一位，我就謝謝你。”另一位漫不經心的嘟囔著，他不愿意回答誰向他提出的問題，因為答案是自己的，吝嗇于送給別人。也可以理解為他心高氣傲，不愿屈尊降貴的同一個比他卑賤的人一本正經的交談。

　　“找不出是因為我不樂意去找。”瓦平受到了冒犯，她受不了這個寄人籬下的小子傲慢的態度，但她又認為自己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不應該把自己看成主人，建立者某種從屬關系。她把火氣憋在心中，燒的她用毛巾把手指都擦紅了。

　　“你永遠別想找到拋下你故意避開的人。”辛丑用玩笑似的戲謔口吻說，“他可以離你很遠，在北冰洋的另一端，一座懸崖上搭頂茅屋，也可以在你家后援一棵掏空了的大槐樹里住下。你想找他們，就得乘上遠洋輪渡到冰川去，挨家挨戶的敲門，看哪一座愛斯基摩人住的冰窟窿里鉆出一張有血有肉的臉，要不就在自家后院掘地三尺，看哪一片土地下埋著一口睡著活人的棺材。”

　　你別想從出逃的小學徒口中探出一句實話，仿佛生命必需似的，謊言是供給他血液循環的重要養分。他詭譎的心中自有一套過餓跟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不受任何道德規范的制約。他天性狡詐，用偽裝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除了自己，他不考慮任何人的看法。

　　有一天瓦平單獨在家，那個時常病怏怏的住宿者從一早上就出門，兩個小時還沒有回來。他來去自由，一句話不用交代就敞開門離去，像個闊佬似的對待無權過問的仆人。瓦平只當看不見，她把門關上時心里倒比平常輕松了不少，和一個心里不知打什么主意的人相處使她既受罪又感到不安，要不是因為為對方在她眼里還是個弱不經風的孩子，她早就嚇得逃之夭夭。

　　當她聽到有人敲門時詫異的坐著不動，敲門聲只想了兩聲就沉寂下來，擺明了是不想與屋內的住戶面對面，只想動一點小手腳，然后悄無聲息的離開。瓦平小心翼翼的拉開門，果然沒看見任何人影，只有一張壓在石塊下的字條。

　　她懷著一種頗懂規矩的心態沒有追到街上四處張望，企圖追蹤那早已隱匿不見的身影。在她心里有一張策劃分明的表格，對每一件發生的事，都有規矩與不規矩兩種評判標準。她顫抖著打開字條，上面只有一句用陌生的筆記寫的含義模糊的話：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這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瓦平仿佛瞻仰似的扭頭看著陳舊的家具，企圖在哪個瞬間能與這雙眼睛對視，“這個人在賣關子，要是真知道什么何不寫封長信，把怎么回事說個詳詳細細！這個人故作神秘，總有人在虛榮心的驅使下愛玩兒這樣的把戲。”雖然瓦平用抱怨的口氣評論這張從天而降的字條，但她的心已被震撼了，世界又以它錯綜復雜的一面在她眼前晃悠，攪得她心神不寧卻體驗到一種難以言說使人目眩神迷的快樂。

　　在研究這張字條時，她運用了全部智慧，思想快速的旋轉著，各種猜測紛至沓來。首先得懷疑這是否是個惡作劇，但懷著寧可信其有的研究院頭一個就推翻了這種淺薄的懷疑。既然確定了這張字條的真實性，那它又是出自誰之手呢？這倒是個令研究院百思不解的問題，她煩躁的拍著額頭，在腦子里形成一個模糊的影像，將她懷疑的人一個個拉過去進行對照。

　　肯定是個把一切盡收眼底的局外人！這是她力所能及的唯一答案。在槍擊，失蹤，來訪，奔跑中，他睜大了眼睛盯著看，看見了兇手和魔鬼，也看見怪誕背后扭曲前的正常。

　　“這可是個大人物。”瓦平為自己的推測折服，在她的頭腦里，出現了一個撥云見日的形象。他渾身金燦燦的，因為背后的陽光給其鑲了金邊，但他本身的面貌穿著卻無從分辨，在一片混沌的暗夜中，只露出目光如炬的兩只眼睛，它們靈活又敏銳，深遠又深奧，能探清事物的本質。

　　把這樣一個人物理解為是個云游四方的江湖郎中就太可笑了，他正好路過心頭一熱就住了下來。但理解為街上的住戶又缺乏根據，要一個心灰意冷，苦苦度日的人去觀察謀害與追蹤？他連自己家有幾扇窗戶都不知道。瓦平懷著難以平復的心情將寶貴的字條折起來夾在一本藍色封皮的書里，滿心歡喜的投身到這種沒有頭緒，又其樂無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