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雖然清貧,每日從長霉的水泥縫里升騰起的裊裊香火,大抵能給她些許安慰和期許,塵埃里生出的信仰,豈又不是一樣的虔誠可敬呢?
我在廣州南漂的兩個月,從一方護著鐵欄桿的小小窗口窺視到隔我三米之遠的俗世生活,我盡情打量著從客廳的窗戶外走過的人和他們的事,以及透過廚房的排氣窗戶所瞥到的老廣州人的一舉一動。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照相機般的眼睛,安靜地捉住每一個畫面,并且等每一個生長的過于繁茂的故事,不小心伸出了家門,恰好拂過我的窗前。
我在斑駁老舊的廚房里揮汗炒菜,窗外是逼仄的樓道,樓道里不時傳來零零碎碎的腳步。樓道的墻角一隅總是立著一堆紅艷艷的包裝紙盒,讓原本狹窄不的樓道更加擁擠不堪,以至于每每路過紙盒而不慎撞到的房客,都對紙盒以及它的主人發(fā)出嗔怒。這堆紙盒屬于一個老婦人,她很瘦,缺幾顆牙,每天晚上會在家門外的過道上,支起一個小煤爐,小煤爐上煮著她的晚餐——精致的湯水,肥膩的豬肉,或者煮了很久的雞。
一次,我下班回來,正要開門,老太太叫住我,我聽不懂她的粵語,她在我面前指手畫腳了一番,一會兒指指我,一會指指我門口的水桶和拖把。我似乎有所明白,認為她在指責(zé)我的拖把水桶招蟲子,不能放在門外。我訕訕地將水桶提回,而老太太,轉(zhuǎn)身回到她的小板凳,坐在那里吮吸著一塊似乎嚼不爛的肉。
晚上,同屋的姐姐回來告訴我,老太太和她講了拖把的事情,原來老太太的本意是提醒我拖把和水桶放在門外會有人拿走,注意看管好。姐姐說,老太太是這里的老房東,老廣州人,這棟樓的雞毛蒜皮、雞零狗碎她一清二楚,偶爾,她會幫襯我們這邊外地口音的租客,免去一個水桶或一個臉盆的丟失。
搬來的第一天,隔壁的中年女人告訴我們在此之前的租客故事。在我們來之前這里曾住著一對年輕夫妻,經(jīng)常吵架,讓整層樓的人都煩惱不已。我仔細檢查了臥室門窗,衣柜、墻壁,的確留下了很多他們曾撕破紅塵泄恨的斑駁痕跡。剛住進去的某天晚上,約摸一兩點,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爭吵驚醒,透過窗口,我看到對面樓層的幾盞燈相繼亮起,大概都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聲嚇醒了。順著爭吵聲望去,馬路上的一對年輕男女在互相撕扯捶打。女人倚在鐵門,抱住頭,歇斯底里地大哭大罵。男人推推搡搡著女人,大聲呵斥她停住哭喊。女人不聽,愈發(fā)激烈,男人來來回回憤怒踱步。兩個人僵持了10多分鐘。最終,男人將女人一把扯起,狠狠抱住。女人的哭聲越來越小了,后來,兩個人撿起地上散落的衣服和行李,收拾好之后走了。伴隨著女人漸行漸遠的哭聲,一盞盞因驚嚇而亮起的燈又逐一熄滅。
我在想,我的前任房客,是不是也如他們一般,常因在俗世里沾染了帶菌的泥土,攜回家,滿口不安和怨言,那幾十平米的貧瘠之地容不下憤怒,便肆無忌憚地朝著無生命的柜、窗、門、馬路、漆黑的夜發(fā)怨。而后,又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場無知的鬧劇,拍一拍,洗一洗竟又潔凈如新了。
隔壁還住著一家三口,女主人是個敬畏神靈的中年婦女,她的女兒似乎正在為高考奮戰(zhàn),每每出門總能聽到女人叮囑女兒“好好考試,好好學(xué)習(xí)”之類的話語。婦人在狹小的窗臺放滿了盆栽植物,生長植物的泥土里裝滿了香屑,婦人會在早中晚的固定時刻,在裝有植物的泥土里燃點三根香火,供奉神靈。每每此時,香火味竄進了整棟狹小局促的租客房間,倒也無人上門叨擾,畢竟她供的,是向善的信仰。
一日,清潔工上門討要清潔費,婦人聽到門外我和清潔工雞同鴨講的對話,便過去幫我翻譯,順便問起我的家鄉(xiāng)。她聽到古長安時,瞪圓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那個地方有個塔,是佛塔嗎?”我點頭,“是啊,大雁塔,玄奘曾在那里傳經(jīng)布道。”她對我說的家鄉(xiāng)充滿了敬畏和羨慕,問了好些古長安的古跡。她看我,好似東土大唐而來經(jīng)受玄奘法師教化點撥之人,自此后,每每出門碰到,總是客客氣氣,笑容可掬。
婦人依舊日日燃點香火祭拜。她祭拜的條件如此簡陋,連跪拜的空間都不足有。然而這又如何,絲毫不妨礙她以婦人的急躁,去清點俗世生活里那些惱人的枝蔓。她扯著嗓子管房東叫地主、地主婆,嫌棄租金貴;她叫警察來警告房東不予理睬破損防盜門將會帶來什么后果;她重重拍打別人的房門,叫主人將門外放的發(fā)臭的垃圾清理掉;她也和陌生人大聲說話,提起丈夫就一臉不悅、牢騷滿腹,轉(zhuǎn)過身又急急地提著菜籃子去買菜,做好飯菜等待丈夫孩子歸家。
日子雖然清貧,每日從長霉的水泥縫里升騰起的裊裊香火,大抵能給她些許安慰和期許,塵埃里生出的信仰,豈又不是一樣的虔誠可敬呢?
樓下的男人在我的視線中總是與一輛單車為伍,他在這附近做生意,常見他隨身攜一輛單車。他房門打開的時候,可以看到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被各種貨物塞滿,貨物中間勉強塞著一張床。男人從不和別人說話,他養(yǎng)一只棕色的貓。每天傍晚,男人回家打開門時,門里竄出一只貓,等不得男人的愛撫,急不可耐地往出逃,往外跳,要見天和地。貓在外面踱步的時候,男人一個人坐在床邊,吃完了他從外面帶回的晚餐,隨后細心用抹布擦拭著他的單車。這時,貓餓著肚子回來了,男人將吃剩的食物丟給貓,不等貓吃完,男人用一塊木板擋住門口,等貓吃完了,就能陪他一起玩,貓累了要出去,他再把木板拿開,放它出去透氣。
不足月,男人和貓便離開了,貨品也一清而空,或許他賺了錢去租大一點好一點的房子,也或許,他索性棄了生意歸家也未可不知。不管如何,走了罷,這房子,總得舊人去,新人來。
隔著鐵窗,我打量著眾生百態(tài),下一個窗口,不知能遇到什么風(fēng)景。窗外的陽光濃得象化不開的糖,天光很好,任何一瀑視線的定格都是一幅風(fēng)景畫,而在這窗前逐一上演的,都是未經(jīng)預(yù)演的靈動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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