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女

　　“誰拿了我的數學作業啊？”初瀾還沒有走進教室就聽到了同學的喊聲。

　　天花板上的風扇旋轉著，吹起了幾張放在桌面上的試卷。初瀾隨手拿起一張，卷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歪斜的文字。

　　初瀾將卷子遞給那個一直在尋找的男同學，然后就像逃跑似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六點五十七分，足足比平時慢了三分鐘。”初瀾剛坐到座位上，前排的女生便吃著包子轉過身來。

　　初瀾沉默著從書包里拿出餐巾紙，抽出一張遞給那個女生。

　　“啊，謝謝?！迸念I神會地接過初瀾的餐巾紙，擦了擦滿是油漬的嘴角，但很快就恢復了拷問的神色，“不要試圖轉移話題?！?/p>

　　“只是在路上幫同學撿了一下籃球。”初瀾從來沒試過說謊，這次也不例外。

　　“嘖嘖。這位小姐，我看你春光滿面，這是春心萌動了嗎？”女生瞇著眼調侃道。

　　“沐伊，英語試卷拿出來給我看一下。快點啊，老師就快到了?！币荒樈辜钡耐瑢W拿著選擇題空白的卷子催促著那名女生。

　　“好好，但是我可不能保證正確率。”李沐伊將卷子拍到那人攤開的手掌里。

　　初瀾小心地按著胸口長吁出一口氣。明明并沒有發生什么，但初瀾竟有些不想告訴沐伊今天早上的事情。

　　初瀾并不擅長和同學交流，即使是和女生交談。不關心服裝首飾，也不關心某某明星的八卦，只是在做一個母親眼中的乖孩子。

　　但是沐伊不同。在初瀾看來，沐伊似乎總是閑不住，似乎和誰都有很好的關系，也因此學校里的風吹草動都會被她知道。

　　初瀾突然想問問沐伊關于那個男孩子的事情，但覺得她一定會刨根問底地打聽自己是怎么知道彥文這個名字的。

　　初瀾想到這里就不敢真的去向沐伊搭話了，她有些想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秘密，不讓別人知道，而且本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耳畔是同學奮筆疾書的聲音，初瀾則是安靜地仰望窗外的天空。從明天開始，自己又會在六點五十四分進入教室吧，初瀾這樣想著。

　　“你聽說了嗎？昨天，六班的葉彥文和五班的王澹川打起來了?！?/p>

　　“聽說是因為一個女生呢。也不知道哪個女生有這么好的福氣，能讓這兩位帥哥為她打起來。”一臉花癡樣的女同學說道。

　　初瀾桌子上的圓珠筆掉落到她的腳邊，只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教學樓呈環狀，一樓的中間因此有了一片陰涼的空地?？盏刂醒氲某靥晾镳B著幾條鯉魚。

　　初瀾的教室就在一樓。每當下午有語文默寫時，初瀾總會一個人坐在池塘的邊沿上，一面背詩一面將面包屑灑到池塘里。

　　同學們都說那幾條鯉魚都是被初瀾養著的，所以初瀾便有了“鯉魚姑娘”這個綽號。初瀾也不在意，依舊是這樣邊背書邊喂魚。

　　“初瀾又在喂魚了啊。”戴著厚重眼鏡的周老師從池塘邊走過。

　　“周老師好?！背鯙懯掌饡?，畢恭畢敬地微微欠身。其實那樣子與其說恭敬，反倒更像是害怕。

　　初瀾從小學開始一直都學不好數學，害怕數學以致連老師連開始讓她害怕起來。

　　“正好，你們班的數學作業，我剛好批改完了。和我去辦公室拿一下吧。”周老師背著手走在前面，初瀾趕緊跟了上去。

　　走到辦公室前面，初瀾又見到了那個少年。眉頭緊皺，筆尾在太陽穴上有節奏地敲著，一副苦惱的表情面對著數學試卷。

　　“你們班的葉彥文又沒有完成作業？”周老師剛走進辦公室就向六班的數學老師搭話道，“聽說他前幾天還和人打架了？”

　　“是啊，還真是麻煩的學生呢?！蹦抢蠋熆瓷先ケ妊a作業的彥文還要苦惱。

　　“幸好我們班上沒有這樣的學生?！敝芾蠋熜覟臉返湴愕匦χS手指了指辦公桌上的一疊試卷。

　　初瀾將語文書放在試卷上，而后將兩者一同拿起走出辦公室。

　　初瀾剛闔上辦公室的門，原本還老老實實站在欄桿邊寫作業的彥文便趕忙湊近了初瀾，嚇得她險些叫出聲來。

　　結果彥文只是從那疊試卷里抽出了幾張，然后開始奮筆疾書地抄寫。

　　初瀾便靜靜地待在彥文身邊，也不把試卷搶回來，只是耐心等待著他抄完，同時翻開語文書繼續背誦。

　　辦公室前的欄桿，初瀾和彥文肩并肩地站在那里，遠遠看去就像是被老師抓住的小情侶。

　　“好了，謝謝你了?！睆┪膶讖堅嚲碚砗眠f給初瀾，這才留意到初瀾的紅豆骰子，“原來是你啊，早上幫我撿籃球的?！?/p>

　　初瀾點了點頭，將試卷放好，同時注意到每張試卷都沿著原本的折線絲毫不差地被折好。

　　“那我就欠你兩個人情了。我從來不欠人什么的，下次遇到麻煩事就來找我吧。”彥文開心地走進辦公室。

　　初瀾所在的三班總共有三十九名學生，教室里共有五排座位，一排八張桌椅。

　　高一入學不久之后，班主任根據同學的意愿，讓他們自由選擇同桌，剩余的同學再由老師安排。而結果唯一的那個“剩余”正是初瀾。

　　就像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起這個和他們一同學習的女生一般，只有初瀾沒有同桌。

　　初瀾本就是喜歡安靜的孩子，所以原本并沒有在意這件事。倒是坐在初瀾前面的李沐伊從那之后總是在她面前露出抱歉的神情。

　　初瀾一直都不明白沐伊為什么會感到抱歉，每次都只是用懵懂的表情看著她。

　　這種狀態終于在某節數學課上有所改變。

　　初瀾埋首寫著數學題，卻突然聽到了紙片與桌面摩擦的響動。稍稍抬起頭，看到了沐伊背手將一張小紙條推到她的桌子上。

　　初瀾迅速地把紙條塞到了自己的作業本下，而沐伊也將手縮了回去。

　　初瀾悄悄地抬起頭看向講臺上的周老師，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初瀾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紙條。

　　“對不起了，我明明記得全班同學的名字，卻不記得你的名字了。”

　　初瀾不禁莞爾，她從未想過前面的少女竟然因為這種原因在責備自己，毫不猶豫地就在紙條的反面寫下了：“沒關系——林初瀾”。

　　就這樣，沐伊成為了初瀾在這個班里的第一個朋友。而初瀾和沐伊在課堂上傳紙條的小動作也就成了常態。

　　然而那天下午，初瀾卻收到了一條用力透紙背的筆跡所寫的紙條——“你和葉彥文正在交往嗎？”

　　“林初瀾，你來解答一下這道題。”正當初瀾看著紙條出神的時候，周老師卻點名叫她來解答問題。

　　并不是超越初瀾能力范圍的題目，但初瀾卻在黑板上寫得尤其艱難。粉筆斷了好幾次，計算過程也是擦了又寫，寫了又擦。

　　耗費了很長時間，初瀾才十分窘迫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桌面上又多出了一張紙條——“我中午看到你和葉彥文一起站在辦公室前面。”

　　“我和他沒有在交往！”在回復的紙條上，初瀾罕見地用上了驚嘆號。

　　“來自朋友的勸告：那最好都不要對這個人感興趣。你和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背鯙懣粗逡恋幕貜停孤撓肫鹆四赣H的告誡：

　　“小瀾，千萬不要喜歡上別人，尤其是男孩子。因為你和她們不同?！?/p>

　　初瀾單手緊握住胸前的紅豆骰子，表情堅決地在紙條上寫下——“我不會和他交往的?！?/p>

　　夕陽染紅了西面的天空，初瀾一邊背著語文書上的詩文一邊在塑膠跑道上慢走。

　　初瀾非常喜歡古詩文，總覺得古人用寥寥幾語就能勾勒出或喜悅或悲傷的各種感情，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背鯙懛磸湍钸吨@句詩，同時用手仔細擦拭著自己的紅豆骰子。

　　初瀾出神地望著夕陽，眼角濕潤。唇齒一張一合，似是重復著一個詞。

　　“小心！”初瀾被突然的喊聲嚇了一跳，又見到一塊巨大的陰影向自己襲來，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跟卻恰好卡在下水道里。

　　一聲鈍響，身體柔弱的初瀾仰面跌倒在塑膠跑道上，一只籃球滾落一旁。

　　初瀾的額頭被籃球撞到，后腦則撞在了地上，于是在坐起來之后便是一副揉著后腦和前額的姿態，眼角還噙著淚水。

　　“葉彥文，你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你憑什么甩我！”一群穿著運動背心的少年中央是一臉厭煩的彥文和氣得直跺腳的女生。

　　彥文的視線四處游移，結果撞上了正巧看著他這邊的初瀾。夕陽灑在初瀾的骰子上，使之顯得愈發鮮艷。

　　彥文撥開人群，也不管那名女生，徑直從地上扶起初瀾。甚至還未等初瀾反應過來，就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初瀾的頭被緊緊地貼在彥文的胸膛上，整個人掙扎了幾下，可到底是掙脫不開。

　　“??？你的品味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差了？”初瀾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曾在何處聽過。

　　“并不是我的品味這么差。只是我寧可選擇這樣一個平凡的女生，也不想和你在一起。大小姐?！睆┪陌炎詈蟮娜齻€字咬得很重。

　　初瀾并沒有聽到那女生接下來的聲音。初瀾覺得，大概是她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然后是一陣漸遠的腳步聲。初瀾想要掙脫開，但彥文仍然沒有松手，只是朝著某方向喊道：“另外，我和澹川的謠言也是你傳播的吧。”

　　微微扭頭的初瀾總算是看到了那名女生的背影。顫抖的肩膀，被夕陽拖得很長的孤影，初瀾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

　　“我最討厭說謊的女生，尤其是散布謠言的女生?！睆┪暮芷届o地說道，但初瀾相信，那時候那個女生的最后希望破滅了。

　　初瀾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猛力拉扯著，而彥文竟沒有像剛才那樣緊抱著自己。

　　初瀾聞到一陣熟悉的洗發水的味道，接著就見到她狠狠地甩手拍了彥文一巴掌。而彥文既不躲閃，也不格擋。

　　“你還要糟蹋多少個女生??？葉彥文。”李沐伊將初瀾護在身后，氣急敗壞地盯著彥文。

　　那之后，仿佛毫不在意的彥文沉默著走開了，而沐伊則緊拽著初瀾的手腕，一直把她拖回到操場旁的一棵大樹下。

　　初瀾第一次看到沐伊發這么大的脾氣，所以盡管手腕被拽得生疼，也默不作聲。

　　“你啊。”沐伊做出要彈初瀾額頭的動作，可想了半天，到底是沒想出指責她的話語。

　　“我只是像往常一樣在跑道上背書?！背鯙戲榭s著身子，緊閉雙眼，小聲地辯解道。等了好久也沒感受到額頭被彈，這才睜開眼晴。

　　“初瀾你聽好。我不希望你和葉彥文走得太近，不僅因為他品行不端。還有???”沐伊踟躕著，不知道該不該把某些事情告訴初瀾。

　　初瀾這次看出了沐伊的心思，立即應答道：“我不會主動去靠近葉彥文同學的?！?/p>

　　其實初瀾也很想知道，為什么沐伊不希望自己和彥文走得太近，但她還是決定無條件地相信自己的朋友。

　　“咳咳?！睅茁暱桃獾妮p咳聲闖入耳畔，二人這才注意到，樹后的陰影里坐著一位少年。

　　“很抱歉聽到了你們的對話?！鄙倌昶鹕頁壑澞_的灰塵，而他手中的書頁恰好翻到與初瀾的書同一頁的位置。

　　也許是被樹蔭遮擋的原因，少年的笑容看上去帶著幾分陰霾。眼眸透亮，卻也給人一種深不見底的感覺。

　　“其實我很好奇，你到底知道彥文的什么事情。能不能告訴我呢？”少年走近沐伊，手臂前伸做出握手的動作。

　　“難道你父母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女士沒有伸手，男士主動伸手是不禮貌的行為嗎？”沐伊將雙手背到身后，充滿戒備地盯著那人。

　　“那可真是失禮了?！鄙倌陮⑹植迦肟诖小Ｃ髅鲬撌呛軐擂蔚膭幼?，由他來做卻顯得那么自然。

　　“我是五班的王澹川?！鄙倌晷θ轁M面地自我介紹道。初瀾想起班上同學曾說過的他和彥文打架的事情。

　　“三班的李沐伊?！便逡翆τ谒虚L相俊美的男生都沒有多少好感，總覺得他們時刻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姿態。

　　“林、林初瀾。我也是三班的?！背鯙懼鲃酉蝈４ㄉ斐鍪?，同時多看了他幾眼，這才發覺他的劉海下有幾條擦傷。

　　澹川稍稍愣神，然后才握住了初瀾的手。少年不知道，這是初瀾第一次和男生握手。

　　“只是握個手，不需要害羞吧。”澹川有些慌亂地看向沐伊，見她的眼神比剛才充滿敵意，趕忙找個托詞離開二人。

　　“初瀾，沒必要對那些男生這么友好的。他們這種人太容易飄飄然了?！?/p>

　　“是嗎？但是我覺得王澹川同學不是那樣的人啊?！背鯙懱煺娴胤磫栥逡粒又念^發就被沐伊揉亂了。

　　“你太容易被男生的偽裝欺騙了。我還是要好好保護你才行啊?！?/p>

　　“是?！背鯙懕汇逡寥嗟谜麄€人都搖晃起來，迷迷糊糊地應答道。

　　后來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步調。沐伊和班級里的人談笑風生，初瀾也繼續沿著精準無誤的步調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在班級里傳播的學校軼聞總是會提到彥文，語文課上的作文辨析偶爾也會涉及初瀾。

　　初瀾漸漸有些理解了沐伊曾說過的“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的判斷——初瀾仍舊是存在感稀薄，而彥文卻時常成為人群的焦點。

　　“不就是長得帥嗎？無論是在辦公室前做鬼臉的行為，還是籃球場上刻意耍帥的樣子，都是夠無聊透頂的了?！?/p>

　　“但從來沒有見過他在食堂里顯得特別引人注目啊?！背鯙懚酥捅P走到發牢騷的沐伊身邊。

　　“那，那大概是他想要在吃飯時向同學炫耀他有多么受歡迎而已。不，一定是這樣?！便逡良拥刈ブ捅P，牽強地解釋道。

　　“沐伊，上午你說的那件事情是真的嗎？”幾個同班同學聚到沐伊身邊，似乎是打算探聽些消息，但卻無意地隔開了二人。

　　初瀾習慣性地走開，獨自在食堂里徘徊了好久才找到一個對面坐著男生的空位。

　　“那個，我可以坐在這里嗎？”初瀾微微欠身，向那名用帽子遮住面容的男生搭話道。

　　男生抬起頭來，四目相交。二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對方。

　　“原來是葉彥文同學啊。”初瀾有些尷尬地笑著，不知道是坐下還是離開。

　　“只是坐在一起吃飯而已。況且也不算你主動來靠近我的。還是說，你們優等生不愿意和我這種人同桌？”彥文倒是爽朗地笑著。

　　初瀾略微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坐下了。

　　彼此沉默著吃飯，席間只有筷子與碗碟碰撞的聲音，然后到底還是耐不住寂靜的彥文先開了口：“上次的事對不起了?！?/p>

　　“嗯？”初瀾口中含著菜，于是只是歪著頭用鼻子發出簡單的音節。

　　“在操場上難以應付那個女生的胡攪蠻纏的時候，把你也攪進這趟渾水里面了。這下，我可就欠你三個人情了。”

　　“你要是真覺得欠我家的初瀾人情的話，就離她遠點。”沐伊將手拍在桌子上。

　　初瀾擔心沐伊和彥文打起來，趕忙起身打算拉開沐伊，卻不料彥文低著頭離開了餐桌。

　　不遠處的餐桌邊，澹川放下碗筷，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看著那三人：“究竟是誰沒有放下過去的那件事呢？”

　　話音剛落，澹川突然感覺背后一陣惡寒，回頭望去，卻只見到空蕩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