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開著野菊的小徑

　　傍晚時分代夫先生坐在圓桌旁的桌椅上還沒有從受到驚嚇中恢復過來，他用毛毯裹著肩膀，惶恐的小眼睛不安的轉來轉去：“我們最初談的非常愉快，我向他借張椅子，他卻慷慨的向我提供別的東西，我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一定能從其中找出志同道合的想法來?？伤蝗婚g震怒起來，眼睛瞪的像魔鬼，揮舞著手臂，吼著粗魯的話。我嚇壞了，是的，我的心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這比一顆地雷在腳邊爆炸還要恐怖。我佛慈悲，我是個文人，莊重儒雅，既沒提過分要求，也沒叫囂著耍無賴。他這樣對我，實在太不友善，我對他恭恭敬敬，他卻連個笑臉也不給我?！?/p>

　　瓦平拖著疲憊的身體聽著代夫先生的抱怨，她對這個生性軟弱的人沒有好感，對他受到的委屈更不想加以關心，今天她的工作繁重，刻薄的老板娘嫌她地板刷的不干凈晚飯只給了她一塊小咸菜。她又餓又乏，還得提起精神聽客人的抱怨，心中煩躁痛苦。

　　“霍塔先生是家具店的老板，我們現在用的嶄新家具都是從那里賒來的?！蓖咂經]話找話的說。

　　“這么說。”代夫先生驚奇的看了眼身下的椅子，“我最終還是坐在他的椅子上了！這難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嗎？一個人對他的錢袋得而復失，又失而復得大概也是這么個經過吧！我可不覺得坐在這上面舒服，沒有軟墊子，他應該生產點高級的家具，有雕花的扶手和優質的棉墊?！?/p>

　　“但不管怎么說我受傷的自尊還是獲得了補救，這是正義戰勝邪惡的又一例子！”他近乎得意的晃動手指。

　　“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瓦平身子前傾靠在桌沿，“固埃經常和他打交道，在固埃住在這里之前他也沒搬來，固埃說他們倆有合作關系，我不懂，他托我轉交的字條，我一個字也不明白。最關鍵的是，在固埃剛一失蹤時我跑去問他知不知道原因，他卻一口咬定他被殺死了，這和你跟我說的完全相反。如果固埃沒有死，他欺騙我有什么目的呢？如果他已經死了，他為什么還不搬走，他在這兒的聯系不是已經斷了嗎？”

　　“誰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贝蛳壬鷮β牭降南蛋党泽@，但她故意表現出對這些猜測嗤之以鼻的態度，“他是個商人，毋庸置疑還是個奸商，對于語言來說，怎么有利就怎么說，你要是想讓他說出對自己不利的實話，比如：我侵占了鄰居的田地，或者，裹著頭巾的女人沒有偷我的布匹，我告她是為了得到好處。這可比攻下一座城堡還難，因為一切都不能使他們肅然起敬?！?/p>

　　“固埃有和你聯系嗎？他事情處理的怎么樣了？”

　　“那還用說！”

　　“好的不得了嗎？”

　　“在這點上他可是個激進分子，一丁點怠慢都忍受不了?！贝蛳壬匦聦韺⒉弊庸脟绹缹崒崳媪藙e走出門，走在暗淡無光的街上，心中疑惑不解?！肮贪Ｋ懒?？這也有可能，但要我前來的信又是誰寫的？我得把這個謎團揭開?！彼仡^看了眼濃重的黑夜，擤一擤鼻子，“多可怕的地方。”

　　有一段時間瓦平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她絞盡腦汁的試圖理解一切未解的奧秘，她看著眼前的什物，腦中立刻反映出與此相關的一切，它們的名字，來歷，用途，將來的歸宿等等。這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其它的一切沒有頭緒的事情使她在自我探究中變得萎靡不振。她與其她同歲的女孩子大相徑庭，她們時常掛念的是能否遇到一位命中注定的愛人，能否住進豪華的宮殿，在每一個溫暖的下午，一邊逗弄年幼的孩子們玩耍，一邊小口品嘗法國甜酒。要不然就退而求其次，不住那么好的房子，只在鎮上的出租房里租上一間，但要擺滿實用的家具，雇一位忠心耿耿的保姆看護三個小不點，丈夫在工作上盡職盡責，深受上司的器重和下屬的愛戴。還愿意在婚姻中制造浪漫，每天都從花店里購買一支濃郁芬芳的百合，并且每年賜予她一個孩子。

　　而瓦平正是因為從來沒在這樣的前景中為自己設立一個位置，才感到惶惶不可終日，她酷愛幻想，這是凄苦的生活給她的唯一的恩典，同時也是處罰。她越來越像她死去的弟弟，但她比他活的還要惶惑，因為他從來不問這樣的行為目的何地？而她總是質問自己，非要索得個答案不可。正是這樣的游移不定，異想天開與現實形成的強烈的對比，成為了她一直以來痛苦的根源。

　　她的父母，如今身在何方？是聚在一起？還是天各一方？是走在地上？還是埋在地下？她極力克制自己不在這些無從尋覓的問題上勞心傷神，她越來越成為一個不可收拾的宿命論者，因為除此之外，沒有能讓人信服的解釋。她相信，冥冥之中確實有一雙大手在我們看不見的上空將我們像棋子一樣移來擺去，讓一些人沖鋒在前，給他們綴以鮮花錦緞的前程，讓一些人遠遠的落在后頭，自憐自艾的匍匐在地，看見什么都要嚎啕大哭，感到一種真正的絕望。

　　她和代夫先生保持的聯絡是她心中唯一開著野菊的小徑，其余的人表現出的丑惡嘴臉，都是怪物們為禍人間時戴著的面具。她相信一切的進展都是好的，固埃終會完成他的使命，這其中當然會經過頑強的搏殺，但他依然獲得了勝利，那是他向往已久的自由。雖然瓦平還在為他與那寡婦的風流韻事耿耿于懷，認為這玷污了他原本的斗士形象，但她依然原諒他的誤入歧途，并為自己這非同凡響的寬容暗自得意。

　　瓦平來到代夫先生入住的旅店，她一路小跑，迎接著料峭的寒風在她臉上留下的刺痛。這么奔跑使她愉快，這是充滿活力的象征，只有死氣沉沉的人才慢吞吞的行走。但她得到了一個令她驚詫的消息：代夫先生退房了！他連夜離開了這里！一句口信都沒有留下！

　　瓦平大驚失色，這接二連三的事件使她腦中混沌一片，她焦急萬分，失去了慣有的鎮定，沒有了主見。她輾轉到霍塔先生的家具店，在廳堂里撞見了正編著一條麻繩的辛丑，他抬起眼睛漠然的打量她一眼又埋頭忙自己的事了。霍塔先生滿臉怒容的走出來，他心情惡劣，用鞋底磕著地板，挑起一道眉，兩只手互相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