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代夫霍塔

　　酒足飯飽的一天下午代夫先生悠然自得的在街上踱步，他看起來沒有煩惱，物質的要求一旦得到滿足他看什么都喜氣洋洋。有過從事記者的經驗，他習慣于把自己打扮的風度翩翩，腳上蹬了雙發亮的皮鞋，粗短的脖子上繞了一條淺色的羊絨圍巾，如果再換張年輕健康的面孔，修長堅實的四肢，看上去倒真有些令人側目的風采。

　　他是來享受生活的，任何一處環境，如果沒有鋪好的鵝絨床，精致的房間，燃燒的壁爐，舒軟的拖鞋，他心里就似撕裂般的難受。他長著一副軟骨頭，也從不為此感到擔憂和羞恥，生活的洞孔為他開的太小，以至于他鉆進來時人格留在了外面。他沒有主見，在當記者寫新聞時也同樣如此，他懼怕與別人爭辯，一旦遇到分歧的意見總是隨波逐流，這既是為了避免有可能揮來的拳頭，又是為了不破壞自己平靜卻庸俗的生活。他受不了別人的批評，從不寫評論性的文章，一見到橫眉冷對的面孔心就緊張的抽搐，更不要提宣揚正義，探求真理了。

　　在報紙的一個專欄里，他每天湊字數的寫一篇怪力亂神的小故事，在故事里他扭曲了人類的感情，只追求新奇。這是給下崗職工和粗魯的水手看的，他自我原宥道，我是專門為這類思想簡單的讀者而創作的，我為了不舍棄他們，甘愿放棄名利雙收的機會，這種奉獻，本身就值得大書特書。

　　等他走路走的累了，額頭上沁出了汗水，他掏出鑲了藍色滾邊的方手帕擦了擦額頭。他四處看了看想找個舒服的地方歇歇腳，可是到處家門緊閉，像三十年前就棄之不用的廢墟：“他們不出門，不露面，吃什么？”他惱火的咒罵，為自己疲乏的雙腿感到痛苦，“真有吃風屙煙的難耐。”

　　后來他看到一間沒有上鎖的院子就拖著腿走了進去，里面空蕩蕩的，只在一棵槐樹下堆了幾根木柴。代夫先生沿著屋子走了一圈，一邊瞪大眼睛往里窺看，想找到一個可以招待他的人。他停在一座院子最深處的屋子門口，笨拙的把耳朵貼上去靜聽里面的動靜。

　　突然門被從里面拉開，霍塔先生氣勢洶洶的站在門口，代夫先生遂不及防的撞在他身上。他嚇了一跳，急忙向后退幾步，愣愣的看著霍塔先生，囁嚅著道著歉。

　　霍塔先生走出來一把將門拉上，板著一張嚴厲的面孔，他的秘密受到了侵犯，這使他怒不可遏。他將這個獐頭鼠目的人打量了一番，想判斷他的身份，在對頭中屬于哪一支。

　　“哎呀，冒犯到您了，我深表歉意。”代夫先生露出膽怯的表情鞠了一躬，“我想看看里面有沒有人，事實上，我走的累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腿，我不是本地人，在這兒也沒有親朋關系，回到我的住處又得走上很久。”他抹了一把額頭，“我的膝蓋不好，前年還動了手術，如今依然酸痛吃力。”

　　霍塔先生對他的解釋一個字也不信，他心里斷定，來人不是生意上的對手就是警方的暗探。自他下海經商起就無時無刻不提防著這些無孔不入的害蟲，有那么多人想破壞他的生意，將他置于死地，這就使他養成了多疑的天性：“走開。”

　　“怎么？連張椅子也沒有嗎？”

　　“這兒可不是人杰地靈的地方，你來這兒就為討張椅子？”霍塔生硬的質問道。

　　“您說笑了，我來是為了別的事，但跟您說話就真的只想要把椅子，要是再來杯燒酒，那就更好不過了。”代夫先生諂媚的陪著笑臉，露出了世間萬千丑陋面孔的其中之一。

　　“你想要把椅子，還想喝杯酒？”狡詐的先生反問道，“你還想再來點什么？一塊金手表怎么樣？還有抹了果醬的蛋糕。”

　　“您太客氣了，有蛋糕更好，至于手表就不必了，我又不是強盜。”他興奮的搓著手，突然凝視著對方，“不說假話，這兒絕不是我們的頭一次見面吧？先生，您去沒去過K城？我在那兒當了七年的記者，跟不少人打過交道，上至政府要人，下至低賤平民，中間還夾雜幾個裝神弄鬼的通靈師，就算是邪惡的從業者。看您的打扮，毋庸置疑是個商人，也可能是個證券經紀人，商人就好這么打扮，就像國外得戴皇冠，我一眼就認得出來。”

　　“他在嚇唬我。”霍塔先生心中思慮著，暗自掂量著對方的本事，“你知道慈善家是怎么對待上門尋求幫助的失意者嗎？”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代夫先生不明所以，白癡似的攤開兩手。

　　“沒有面包！沒有冰糖！”他厲聲懼色的吼道，“沒有御寒的大衣和讓你綁在脖子上的領結！沒有希望！沒有駛向彼岸的風帆！沒有愿意看你們骯臟面孔的眼睛！沒有讓你們可以高舉起來的旗幟！”

　　受到預料之外的粗暴對待，代夫先生滿臉羞紅，他被對方震耳的吼聲嚇得屁滾尿流，跌跌撞撞的逃出了院子，飛也似的逃離了這條大街。

　　霍塔先生余怒未消，他漲紅了臃腫的臉龐，氣呼呼的轉身把門鎖上。他兩個胳膊互相拍了拍，眼鏡里泛著兇光。正在這時辛丑從客廳的入口走進了院子，他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氣走到槐樹旁，撿起一根木塊。

　　“你倒是冒出來了。”霍塔先生用尚未平息的怒氣責難道，“對啊！不干壞事的時候你也得出來透透氣。”

　　辛丑面無表情的看了眼老板，好像聽不懂話中的含義：“我削根木頭。”

　　“削木頭！哼，我可知道你究竟干什么去了！”他半瞇著眼，不屑的說，“不知道才怪呢！用你的左眼看著你的右眼，歹毒，卑鄙，你可是從來只戳窟窿，而不會補天的人。一百年才出你這么一個壞蛋！但你多蠢啊！削木頭！還不如削成一根針，把你流出的腦子塞進去，牢牢地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