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熟門熟路地向石府方向開。沈清尋坐在沈懷遜旁側(cè),不明白他怎么對路線如此清楚。他見她疑惑,也就告訴她:
“我來過杭州多次。每次來都打探你的消息。”
“有什么必要呢。”她淡淡地。
“當(dāng)然有這個必要。我要確知你過得好,才能安心些。”
“我還以為做了沈家少爺已經(jīng)讓你稱心如意。”清尋說著邊轉(zhuǎn)過了頭去看窗外市井。
“我知道你會記恨我。這幾年我們都長大了,小孩子時候說的話你不要太在意。說到底,我們還是名義上的親人。”
清尋想這或許才是真正讓人記恨的事。可這怎么能說呢,只能抿嘴苦笑:“這一點(diǎn),你已經(jīng)讓整個學(xué)校里的人都知道了。”
“不管你如何想撇清自己與沈家的關(guān)系,出門在外,沈家還是一個可以依傍的名頭。”他說著又唯恐傷及她自尊,但這樣講是現(xiàn)實(shí)的,他也早習(xí)慣了現(xiàn)實(shí),“袁敢那面,你不要擔(dān)憂,我會盡我所能讓他斷了念想。”
“說得好像你已成了上帝,連人的念想也是可以左右的。”沈清尋回頭來望著他,他面上一紅。
“清尋,我們不能盡釋前嫌么。如果見了面我只得到你的一味攻擊,還不如不見。”
她想繼續(xù)說話,但嘴巴已經(jīng)被他猛然回望的眼神封住了。沈懷遜的眼睛里沒有一點(diǎn)惱怒,反而是受到傷害時怯懦的一絲懇求。她不明白他的眼神里為什么會有對自己的懇求,似乎那些往事對與沈懷遜也是種傷害,他將視線收回前方,眼睛里已經(jīng)空洞,街上來往的行人販卒都在他眼中呈現(xiàn)出虛妄的色彩。
“你受不了我說這些話了。”清尋說。
車子停在路邊上,旁邊就是斷橋,小舟在平靜的水面緩緩地滑。他們默默相望,像兩個渴望靠近但又被各自束縛住的囚徒。
沈懷遜下了車,靠在車頭邊凝望天光中的湖面。積云在遠(yuǎn)處一角積聚著來,正在向他們所在這片湖面靠近。陽光一點(diǎn)點(diǎn)縮小著普照的范圍,剛才還燦爛著的光輝已經(jīng)不再貪戀人間,無限衰頹地向著云朵的后面落下去。
沈清尋也下了車,就站在他身旁。聽見周懷遜說:
“你看,清尋,光明是這么短暫的。黑暗才更強(qiáng),更長久,更有生命力。我選擇留在沈家,就已經(jīng)決定把自己許給黑夜了。”
“看起來,你沒有我想象中快樂。”
“你怎么能想象我會快樂呢?也許你只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謊話了,而忘記我還對你說過——其他的話。”
“是。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自從那天你把我從沈家趕出去,我就忘了同你的一切了。”
“是這樣么。清尋?”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像是懷疑她這句話,更像是對自己的嘲諷。清尋覺著冷,這冷不單是心里發(fā)出來的,也是氣溫真實(shí)的下降,杭州天氣多變,正如人之七情六欲。她還來不及感嘆,一滴雨水已經(jīng)冰涼地打到她額頭上。像聽見一束煙花爆炸的聲音,沸騰的雨聲已經(jīng)占領(lǐng)一座城市,瘋狂地澆打每一個天幕下的凡人。
“我們進(jìn)車子里。”
沈懷遜拉開車門讓清尋快快進(jìn)去,自己則在雨中跑了一圈繞回到駕駛座上。他額前的黑發(fā)滴答著雨水,整張臉也在冷冽中變得青白,嘴唇微微地抖。
“給你,擦一擦。”
沈清尋默默遞上自己的手帕過去。他伸出手捏住她遞來的帕子,雨勢小了,時間又在車廂內(nèi)靜止一般的空間里聽見其流逝的響動。
他的手指很涼,全在她細(xì)小的掌心里溫暖著。
他的聲音卻不再冰涼,好似時光偷轉(zhuǎn),在一種奇異的氛圍里當(dāng)年那個美好的宛如神明的男孩又再重回,占用一個成人的軀殼。他溫柔卻痛楚地:
“我告訴過你,在沈公館外面等著我。我做的所有一切,只是把你從地獄里推出去。現(xiàn)在看見你在石家得到照顧,在學(xué)校里得人青睞,我才真的有一刻心滿意足。”
“你以為,你這樣為我,我會感激你嗎?”
“起碼你現(xiàn)在比在沈公館快樂。比我要快樂。”
“你為什么就不能快樂呢?遜哥哥,”她盡釋前嫌,心底深處那聲呼喚情不自禁對著他講出來,眼圈登時紅了。她握著他的手:“你不能也離開沈家嗎?我們可以一起——”
他按痛了她的手。痛到令她噤聲。他突然十分嚴(yán)厲地:
“我們。永遠(yuǎn)。不能一起。”
沈清尋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錯一句話,她羞紅臉孔,想試圖解釋,想找出一句合適的措辭,想向他道歉——
可她急得厲害,什么也講不出來,只能將豆大的淚珠再滴下去。雨勢小了,她的一雙淚泉卻雨勢大作,反而叫周懷遜慌張。
他聲音比先前更加溫柔:“我明白你的心。因而也就不愿去傷你的一份心。清尋,你還不明白嗎,今生今世,我的所有感情都已經(jīng)枯竭掉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敢。”她怯怯地反駁他。
“我是走不掉的。”
“那你為什么又要我走?”她終于哭喊出來,冤枉極了地望著他,毫不掩飾自己職責(zé)的口吻:
“為什么當(dāng)初不能讓我也跟你一起留下來?你到底憑什么可以代我選擇我的命運(yùn)?僅僅為了你想象中的對我而言更好的生活?你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心里珍重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痛苦地將她一雙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怎么會不知道!就是因?yàn)橹啦拧!!2挪荒堋!?/p>
沈懷遜頹喪地垂下自己的頭,他的嘴唇無限靠近清尋的手背,她感覺到他疲憊的呼吸吐在上面,一種永遠(yuǎn)不可企及的距離。她不忍望著這副畫面,低著頭的沈懷遜同樣也不忍。
他終于告訴她:“如果當(dāng)初我不那樣做,祖母就會把你嫁到鄉(xiāng)下。到了那個時候,只怕我像今天這樣跟你說話的機(jī)會也沒有了。”
他說出來了,平淡地沒有一點(diǎn)起伏,對自己平白受了多年的誤解沒有辯白的意思,似乎此時此地講出來也不是為了良心上卸一點(diǎn)擔(dān)子。他沒有任何負(fù)疚,僅僅是遺憾就夠他自己折磨自己的了,這遺憾就像他剛剛禁止清尋所講的,他甚至禁止自己去想起。
“為什么?”她輕聲問他。
解釋已清,還有為什么。這聲所問,正問到沈懷遜心坎里。
“雨停了。”
他松開一直抓住的她的手,輕飄飄有氣無力地任其垂下去。雨后初晴,陽光比任何時候都要強(qiáng)烈和美麗,正是經(jīng)歷了雨和暗的洗禮之后才得如此對照。沈懷遜擦凈了頭發(fā)上的水跡,把帕子還給清尋,重新準(zhǔn)備發(fā)動車子。
沈清尋一直望著他,一直等著他回答。車子越行越遠(yuǎn),他沒有再停下來談話的意思。很快,石府的門臉在曲折中顯現(xiàn)了,她的目光還執(zhí)拗地對著他。按下剎車,沈懷遜感受著身上烈火般拷問的注視。
石府門前,他要她下車。
“進(jìn)去吧。從今后,我不會再來杭州見你。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對你,我可以放心了。”
兩人對峙在安靜里。沈清尋閉上眼睛,不再追問,她已知道了沈懷遜口中的“永遠(yuǎn)”是多么殘酷一回事情。她永遠(yuǎn)無法改變他們之間的命運(yùn),無論她如何說服他出走,都無法說服他放棄對倫理道德對沈家恩情的堅(jiān)守。石府門前突然熙攘起來,卻不是為了迎接小姐回家,而是幾個面目生疏的來人正合力抬著幾架艷紅箱子,扎著大簇的紅花,穩(wěn)穩(wěn)地落在石府門口,堵住進(jìn)出的路徑。
石府下人在喊問,大家都不明究竟:
“只是誰家的彩禮?抬錯了地方罷。”
為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勤務(wù)兵。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唯恐來往的行人耳朵里聽得不清楚:
“袁敢袁旅長下給石家清尋小姐的聘禮。不多,十二箱珠寶首飾,擺件瓷器,綾羅緞面,表表袁旅長的誠意。”
車?yán)锏膬扇寺犚娺@話,暫時將兩人之間的苦惱擱置下來。沈清尋心里反而有一絲凄楚的慶幸,懷遜說過要為自己解決的,他或許會多留些日子陪伴她?她也就有機(jī)會挽回——若無機(jī)會,此生嫁給他人也好,只把這顆心生葬了。
“清尋,你先進(jìn)去,我現(xiàn)在去找袁敢交涉這事。或許他看在我的面子還會回心轉(zhuǎn)意——你笑什么?”
她笑,她笑出一行眼淚,含淚環(huán)抱住懷遜的脖頸。他的肩膀僵持著,一雙手半猶疑地僵持在空中。石府門口還在喧鬧,行人還在駐足評論,沈懷遜什么也聽不到,心里什么聲音都消失了。
他像少年時那樣溫柔地?fù)徇^她的頭發(fā),讓她停靠在自己肩頭。他愿意終生做她一個無緣的過客,但只要她需要,他就為她解決一切問題。不管是作為兄長,還是作為一個永遠(yuǎn)講不出答案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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