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逍遙子重來沒有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溫馨的一幕。

　　多么體貼的姐姐。

　　多么淘氣可愛的妹妹。

　　多么慈祥的父親。

　　他也有姐姐，有父親。

　　姐姐比孫玉緣體貼。

　　可惜，他自己沒有孫玉冰可愛，會耍淘氣。

　　師傅傅紅雪也沒有那么慈祥，他總是冷漠。

　　可是他想念姐姐，想念師傅。

　　想念往日的一幕幕。

　　可是，懂了情對殺手來說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無論親情、愛情、友情。

　　懂了情的殺手會在殺人之時，會想起被殺之人的家人，朋友。

　　他們會心疼起來。

　　古來成大事者，都有必須心狠的時刻，不過這樣的時刻是極少的。

　　可殺手不同，或是他手下的兵士不同。

　　一將功成萬古枯！

　　兵士或是殺手的滾滿淚水的無情之心，才是功成的根本。

　　逍遙子的腦海中又泛起了無邊無盡的血光。

　　他突然記起了每一個被殺之人的面孔。

　　他已經喘不過氣來。

　　他捂著胸口，拄的劍，癱倒下去。

　　落霞寶殿的地面是那樣光滑，可以讓他清楚的看清自己的臉。

　　他開始作嘔。

　　胃腔的翻涌，使得他痛苦異常，也許他正恨不能吐出這個心來。

　　他幾天沒吃東西，可他只有使勁，只有被迫使勁的嘔。

　　畢竟這世上最讓人惡心的不是多么恐怖的畫面，而是人心。

　　他心中那殺人飛血的話面又是那樣層出不窮。

　　據說，強大的殺手，總會將自己殺人之數記牢。

　　逍遙子不敢說自己強不強大，他總是沒記得。

　　九道山眾人瞧見逍遙子的嘔吐狀，紛紛發起火來，他們開始狂吼，亂罵！

　　當然他們手中的鐵拂手不會停。

　　逍遙子開始警覺。

　　不過他還在嘔吐。

　　他警覺到了什么？

　　孫玉緣的臉色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有光潤了。

　　雖說她涂了極厚的胭脂。

　　孫玉緣確實開始急了。

　　不過她卻是個可以藏住行心事的人。

　　她先訓責起九道山弟子，“你等還不快去洗干地板！不知道這是九道山上的落霞寶殿？”

　　這話也是對逍遙子說的。

　　畢竟殺手不是土匪，他們還是懂禮數的。

　　逍遙子強忍住胸口的疼痛，站立起來。

　　他改用雙手握劍。

　　這樣冰劍不會那樣冰冷。

　　他一語不發，他在等孫玉緣開口，孫玉緣必定不會等他先開口的。

　　孫玉緣語氣急了氣來：“逍遙子大哥，奴家孫玉緣有一事相求。”

　　逍遙子的語氣有些顫抖，他說道：“請小姐講。”

　　孫玉緣開始存起些耐心，她語氣低緩起來。

　　“逍遙子大哥可知道我九道山莊的宿敵唐家？”

　　逍遙子點頭。

　　孫玉緣問道：“大哥可否知道我九道山的三位莊主孫木孫禾孫葉。”

　　“知道。”

　　孫玉緣的表情開始悲怨起來，“大哥可知道，我三叔孫葉被害一事？”

　　逍遙子內心一陣悸動：“唐門十三鬼，不知誰的毒器，可殺死九道山副莊主孫葉。”

　　在殺手集團"暗河"中，逍遙子總是在最快的時間進入刺殺任務狀態。

　　可現今，他不過好奇起來。

　　沒等逍遙子先問，孫玉緣已經說道：“不是誰的暗器，是唐門十三鬼全部的暗器。”

　　連逍遙子也不禁睜大了雙眼，“唐門為何不惜出盡全力去殺人間仙門九道山莊的莊主？”

　　他心中這樣想，但總不會說出來。

　　出乎他意料，孫玉緣表情緊張起來，仿佛她處理逍遙子這件事的期限已到，她急切說道：“逍遙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逍遙子笑起來，笑孫玉緣竟如此無知？笑自己仍是殺手。

　　他邊笑邊說：“孫小姐莫不是讓我一股腦兒殺了唐門十三鬼？他們總不會自己來送死的。”此言一出，他又覺失去殺手冰心，不免黯然，同時又生出快慰之情，他佝僂著身子，拄著劍，搖頭笑笑。

　　孫玉緣現今可不去探逍遙子像不像個殺手了，她一面在逍遙子周圍盈盈走動，一面快速說著：“你是個名滿天下的殺手，死的人是誰？人是被誰殺的？誰人要殺的？你必定會弄得很清楚。”

　　逍遙子心里明白：死人是商品，要殺人的人是買家，他是殺手，是老板，他賣的是別人的性命。

　　逍遙子竭力將內心星火封藏起來，因為生意來了。

　　他以往也接手過此類任務，這事雖難，但九道山已先給他付了定金，九道山莊救了他的命。

　　他開始自豪，世上能辦得了這件事的人不出五個，而他正是其中之一，他嘴角露出奇異的微笑，時值旁晚，紅霞掠影，赤色騰騰。大殿上漫紅一片，孫玉緣的臉也紅撲撲的。

　　逍遙子道：“孫小姐，此事可有期限？”

　　孫玉緣聲音干脆：“一月初七是我爹爹七十大壽，我寄望那時能給他一個交代。”

　　逍遙子便要告辭。

　　孫玉緣漫不經心的說道：“逍遙子先生你兒時還有一位姐姐吧？”

　　逍遙子背對著她，不敢扭頭。

　　她接著道：“我等查找多時，終于查到你姐姐的下落。好啦，不耽誤你時間了，你快去辦事吧！”

　　有了希望，而這希望卻由他人主宰，這種感覺是最折磨人的。

　　逍遙子終于發現這女人可怕之處，他同時又對她同情起來，他們都是一種人。

　　此事難度不大，但牽連甚多，敢殺九道山莊副莊主的人，天下之間沒有幾個。唐門十三鬼僅是偏安蜀地的小勢力，他們自然不敢有殺害九道山莊主的心思，可他們的確殺了，十三人一起用暗器殺的。

　　逍遙子首先想到了“暗河”----他的家。與其說家，不如說是他的市場。

　　很多厲害的殺手都在這里用命來賺錢。

　　這“暗河”之中有兩位頭領。一位管殺人，一位管買賣。

　　這地方沒有光明，只有黑暗，這里只有見不得人的人，見不得人的事。

　　逍遙子首先去找那位管殺人的頭領。頭領是個患有嚴重哮喘的女人。殺手們不知道這病懨懨的女人是怎么坐到這位置上的，他們都以為她屬于那位管買賣的熊大人。逍遙子也這樣以為。女人姓舒，殺手們都叫她予夫人。

　　逍遙子抬頭看看閣樓上黑金鑲嵌的“暗河”二字，這些天來的生死反復，讓他對這二字十分厭惡。聞到樓里飄來的重重花粉味兒，他快要作嘔。

　　一樓無人無燈，逍遙子即時握緊冰劍。

　　這暗河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嗅著濃濃的銅臭味兒，觸著濕冷的空氣，逍遙子空前警覺起來。

　　以往，他只要一踏出“暗河”地界，便緊繃心弦，十分敏感，作為一名殺手，他隨時會在外面丟到性命。而在“暗河”，他卻可以放松起來，這里都是他的同事，他不用在殺與被殺間煎熬。

　　可現今，就在這“暗河”閣樓里，殺手集團暗河最核心的位置，他卻不得不警惕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警醒著。

　　他走到樓梯處，清晰聞到二樓濃重的血腥味兒，明白瞧見成片的血光。

　　予夫人低頭喘氣的畫面突然在他腦海中浮現，他直接跳上二樓。

　　閣樓各處安好，但不見尸體，全是血泊。

　　有血鮮紅仍在擴散，有血已粘在的地板上。

　　逍遙子還曾幻想過：自己大難不死，完成任務，平平靜靜告知給予夫人，予夫人會向他說聲：“有勞了，快些下去休息。”

　　予夫人的聲音是那樣溫柔甜美，直指人心，甚至比那年輕的孫玉緣的聲音還要有洞穿力。那時他會偷偷抬起眼，看她嘴角那絲奇異的微笑。

　　逍遙子猛然回過神來！

　　整棟樓都沒人！沒有殺手同事，沒有熊大人，更沒有予夫人。

　　在他眼中予夫人是那樣柔弱，那樣溫柔，他總能在她身上看到姐姐的一面。

　　他突然想象自己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那時他失去了姐姐。現今，他不見了予夫人。

　　往常，他時常會撿起予夫人丟下的手絹，他每一次都仔細花時間將手絹洗的異常干凈，然后幻想著雙手奉給予夫人的畫面。

　　每次見予夫人前，他心中總是滿懷恐懼，卻又十分迫不及待。

　　瞧見予夫人竭力咳喘的樣子，他的胸口也異常發悶，不禁要大力咳出來，若予夫人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他身為殺手的空洞的心，往往像是被什么填滿一般。

　　第一次將完成任務的消息告知給予夫人時，他就對“暗河”產生了無法割舍的情分。

　　在他眼中，殺手集團“暗河”仿佛就是某個人，是熊大人？予夫人？還是他自己？不過他清晰明了：他即便當不了殺手，也離不開“暗河”。

　　每當為殺完人而懊惱痛苦時，他就想想予夫人，或者躍到樓頂上，看予夫人側躺著閉眼吐煙的模樣。

　　那時他坐在瓦片上，將劍甩在一旁，放低目光。想起被殺之人那哀求的眼神，想起突然不見了的姐姐，他總會癡癡躺下眼淚。

　　逍遙子駝下身子，望見這一地的血泊，他全身癱軟。

　　血光映在他面上，腥臭濃重，他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他放開手中冰冷的劍，雙手緊緊擒住脖頸；腹部的激烈翻涌，使他喉頭不斷抽動，眼睛因發力嘔吐而滲出眼淚。

　　逍遙子天性中的悲觀敏感，總讓他在一絲一毫的不安境況上臆想，想到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是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