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終于是散了。袁敢被沈懷遜一攪,也不好太急迫了,幾位學校里的師生在懷遜的眼色下很快聚攏過來,連請袁將軍去赴后面的飯宴。一陣熙攘,看熱鬧的去了,惹事端的去了,素日里交好的這下也選擇“敬而遠之”,淡望清尋一眼,便眾口議論去了。人群背后,她,還是孤家寡人。
沈清尋心中仍悸動。像手中沾染他體溫的懷表突然復活,一樣頻率的跳動。她背靠著化妝間的門板,天地萬物,雨打風聲,都成他人戲——包括袁敢剛剛的強取豪奪。她仍貪戀的是,那真的是沈懷遜嗎?不確定,似夢還幻,她要看一眼——
他走在人群最后頭。淺灰色剪裁得合體的一身西裝,筆挺的背,投射下舞臺后頭燈光下面一寸慵懶的人影。沈懷遜走在談笑風生的袁敢身后,偶爾附和著一笑,頭顱微側,紋絲不亂的黑頭發襯著暖光中的白皮膚,笑容也是精致的。他沒回頭。
沈清尋想他回頭。也許是冥冥中感應,她感覺到沈懷遜的步子遲滯在最后,她能看見他緩緩移轉過來的半張面孔。
他的半張面孔停留在光影里,在她視線的定格中,半張面孔的陰郁與哀愁,所有情緒都是不完全的。他早已習慣了半遮半掩著過活,只是她從未了解他,也就對他未顯露的那半面產生好奇。她太期待他能回頭望自己一眼,她不蠢,她一定能讀的出沈懷遜一直想講可沒有機會講的話,只要他肯出賣自己的一個破綻。
不多時,舞臺上的燈光滅掉了。像陽光陡然出現,消滅了影子,燈光突然消失,崩潰了幻覺。沈清尋第無數次發覺,所有人都散了戲,她自己意猶未盡;所有人都分得清夢與真實,她卻總是將二者混淆,于是她永遠無法得到理解。無論在明處,亦或暗中。
放假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夢暉劇社和嘆眉詩社合并在一起搞了一個慶祝會以紀念話劇演出的成功。夜間的校園因為這一群年輕人的集聚而打破寧靜,學生們聚會在校園內一處廊廳里,各自帶了些酒菜,就推杯換盞的熱鬧起來了。沈清尋被霍恩青蘇涼幾個連勸了幾盞酒,不覺有些暈眩。她開朗地笑著,顯露出不同于往日的隨和天真,真正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霍恩青沾沾自喜,耳語周霽云說:
“我當初跟白塵說什么來著,演這出戲的好處太大了。你幾時見過清尋這樣快樂?是仙女也思凡呀。”
旁邊的蘇涼還拿出昨晚的報紙起哄:“我的其他杭州學校的同鄉都來問我,這個照片上的仙子是誰?要我說,這出戲的意境美,音樂美,臺詞美,只怕田漢先生本人看見了都要喜歡的!”
周霽云冷冷打量清尋一眼,白塵還在宿舍里養傷休息,而這個他為之挨打豁命的女子卻快樂受贊起來了。她直來直去的個性氣不過,徑直走去清尋面前,一盞酒未遞過去已經灑了半盞,氣勢逼人:
“清尋,我敬你。”
清尋一見是霽云,不同于男同學們,四年來既是同窗更是姐妹,便有些討饒的意思:
“我不能再喝了。霽云,我醉了。”
“你醉了?”周霽云順勢將清尋從廊上攙起來,一手扶住她肩膀,黑眸子向四面一溜轉:“一個女孩子,被你們灌成什么樣子。天也不早了,我和清尋明早都要回家去,就先回去休息了。”
“明明剛才你也灌了清尋嘛。霽云,可別心里不高興啊。”霍恩青話里有話瞄她一眼。
“我有什么不高興?”
蘇涼忙打圓場:“大家都不要不高興。今晚是最后一晚了,同窗幾年,大家都該好好話個別,以后。。。怕沒機會了。”
“正因為最后一晚,所以我和清尋才有話要談。”
周霽云有些語遲。她知道再留下去霍恩青這種刻薄人嘴里是講不出什么好話的,她也知道自己和白塵清尋這段公案越描越黑,只要她了解清尋的心,抓牢白塵的心便好了。任憑蘇涼和其他幾個女孩子再怎么挽留,周霽云都冷著臉半扶半攙著清尋向宿舍去了。
“這里誰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高興?日后清尋做了旅長夫人,她才有的巴結呢。”霍恩青在霽云她們走后議論道。
蘇涼不悅:“霽云不會巴結任何人,她同白塵一樣,都是硬骨頭的人,這點我是了解的。”
“是嗎?”霍恩青一面整理著他進口絲綢襯衫的領口,一面慢條斯理地說:“那就走著瞧吧,今日一別,可就物是人非了。”
回到宿舍里,周霽云給清尋倒了白水醒酒。清尋坐在窗頭,依靠著床鋪的欄桿吹外面的夜風,風微微地很舒服,吹動桌面上的家書頁腳飛動,是今晨收到石秋平寫來描述菀和病情的。
“霽云,我。。。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像要跳出來了。頭也發暈,手和腳都軟綿綿的。”她像個孩子一樣對站在床邊的霽云微笑。
“你像變了一個人,清尋。”
“我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我不應該這樣,可我又喜歡自己這樣。我好像一個失去一切的人,突然間發覺自己失去的并沒有那樣多。。。即便。。。即便那最后不會是我的。可是,讓我看見他。。。看見已是很幸福的了。我竟然全都忘記了,忘記了自己吃過的哭,受過的教訓。。。霽云,你,你聽不懂我說了什么吧。”
沈清尋一搖晃倒在了床鋪上,臉上仍掛著那抹在周霽云看來奇異的微笑。她的雙頰像抹了胭脂一樣,眼底更顯風情了,而這樣的沈清尋不像月宮中高不可攀的嫦娥,倒像夜奔的紅拂——周霽云搖一搖頭,去把窗子關上了,她頭一回發覺女人美麗起來連同性也要受誘惑的。
“清尋,把頭腦清一清,我有事。你先告訴我你說的那個‘他’是什么人?我認識嗎?”
周霽云也坐在床鋪上,沈清尋枕在她腿上,像她們感情好時夜里經常談心事時那樣,真正一對雙生姐妹。只不過,過去時清尋更多充當傾聽者的角色,而霽云也從未把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告知過其他人。
“他。。。是白塵嗎。”
沈清尋自然否認,可霽云沒給她時間。
“清尋,其實真正不知道該怎樣講的人是我呀。這些日子來,我跟白塵躲著你,疏遠你,也是因為我自己覺得愧對你。白塵說你對他沒有情意,可你心里沒有他又有誰呢?我真不愿自己做了那個介入你們之間的角色。。。但。。。但我愛他。清尋,我沒有辦法不跟隨他,過去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跟隨任何人的。”
月亮從云層外游出來,照進宿舍藍布窗簾上一片清輝。
“霽云,你沒有介入我們之間。我同白塵,什么也沒有。”
周霽云感激地低頭瞧她,清尋則揚起臉來孩子似的,用眼神給她確定。
她長舒一口氣:“那你心里的人是?”
沈清尋抿緊了嘴唇,酒一時間醒了一半。她后悔自己說得太多。
“清尋,我一直想問你。你究竟來自哪,有什么過去。我希望大學一場,如果唯有一個人可以說與你相熟的話,那人是我。”
沈清尋不則聲,神色也很快黯然了。面上紅潮淡去,只余下最后兩點紅印在眼窩下面,倒顯得整張臉孔白慘慘的,而那一雙眉眼也就越發黑黝空靈。
“看來。。。酒醒了,你的心也就冷了。”霽云說。
沈清尋從周霽云懷里坐起來,兩人悲哀地望上一眼。沈清尋凝視進霽云的眼底深處,好似看到同一顆戀愛中翻騰煎熬的心臟。她沒辦法,她從來不擅于傾訴,過去唯一信賴的傾訴對象,日后也是背叛自己最殘忍的那個。何況,沈清尋的秘密并非一般男女戀愛的隱私,她開口,想說,想講,卻又想到沈公館的夢魘。
她只得把自己隨身帶著的銀懷表掏出來,拿給霽云看。這件寶貝霽云自然看過清尋拿出來多次的,卻從未敢自己放在手里端詳一回,因為知道這是清尋珍而重之的。沈清尋嘆了一聲,在霽云看到那行小字的時候,幽幽地:
“人人道我心冷。須知我只是不想再回頭。”
“這是他送給你的?”
這回,周霽云隱隱地感到她自己心里之前將清尋作為假想敵是多么愚蠢的。她自有一段深刻往事,是無法回望的,更別提被問及。她的冰封,是自我保護。
可這一日,她卻酒醉,卻歡笑,卻吐露。誰令她的堅冰消融?
“是的。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講,不能講了。”
周霽云看著清尋手握那枚懷表的樣子,也就聯想起演出結束那一日后臺發生的事情。也是這樣一枚懷表,從清尋身上跌落,落到另一個人腳下去,兜兜轉轉的尋找原主——
他拾起,遞還,念她念過的詞。而清尋,則落下一行淚——
是他。竟是他?
“他。。。他是你的堂哥呀!”
周霽云大吃一驚,一手抓住清尋瘦弱的手臂,似乎這樣可以支撐一點她大膽的設想。
沈清尋感到酒勁似波浪一般,時高時低,在她體內坐著與理智此消彼長的較量,現在則是又占優勢了。她不想解答,根本也沒法解答,即便她與懷遜之間的關系沒有絲毫血緣,也早被注定的命運釘死在離散的結局上了。她從無奢望,只是喜歡幻想——
她向后仰倒在床鋪上,頭發似少女時自然地泄落,好像這是她記憶里小小閣樓上的木板床,而她過去總是這樣仰倒在上頭,一場一場地做著與他相關的夢。夢中的沈懷遜,從不遙遠,從不說謊,從不背叛,他還是對她那樣和氣與溫柔,叫他妹妹,用一種無關親情,情人間的口氣:
“妹妹——”
她的笑聲像一個孩子得到了夢想的玩具,但那笑容是苦澀的,難以為繼的,她只干笑了兩聲,就無奈轉化為哽咽。這是周霽云第一回見到清尋如此笑,也就第一回見到清尋如此哭。她不想再追問什么了,沈清尋有她自己的一場夢,這場夢比所有現實都要困苦,艱難,像一種自我虐待。周霽云微嘆了一聲,給她蓋好了被子,眼瞧著沈清尋身體里那個孩子氣的自我昏沉睡去了,這將成為她們分別前留給彼此最后的記憶。
翌日早上,沈清尋帶著自己的全部行李站在校門口等著自家的汽車來接。她準備回家探望母親了,日后便也就留在石府孝敬父母終老。比起同輩女學生,她頭腦里縱然培育了新思想,獨立意識,骨血里卻仍然更傾向恬淡寧靜的生活狀態。她自問生命里唯一激烈的一簇火種已永無可能點燃,那么出去與人爭搶又有什么意義呢,說到底她什么都不想要。
沈懷遜的車子適時的開過來。她見了是他,心里很吃驚,可面上最終還是平淡了。校門口人來人往,一輛如此氣派的轎車自然引人注目,何況那從車上走下來的人是他。
沈懷遜自去提走她手上的行李,拿到車上去。他做這一切自然,本分,似乎正是要做給外人看——他是她的堂哥,提行李,接送她,理所應當。
沈清尋想拒絕,但沈懷遜已開了車門等候她了。他沒有帶司機,而是自己坐在駕駛位上,戴了一副鹿皮手套,利落地發動起步,車子發出震顫的嗡嗡聲,也在催促她。她只好先坐進去,還不待關上車門,沈懷遜已經敏捷地身子一探,替她動手。
兩人相并坐著,車子在狹窄的巷道中緩緩地駛。車窗外的校園也漸漸遠去了,只留下幾個駐足的人。有的是純粹的看客,有一個是無緣的落敗者。
那是柯白塵。他和霽云趕來與清尋最后一會,可是遲了。柯白塵手臂仍打著石膏,但這肉體上疼痛的記憶只加深了他對清尋得不到的記憶。縱然霽云已決意跟隨他去上海發展了,他必將要給她一個名分,作為一種感情上時間上做得出的“補償”。
白塵以為她只是回家了。而只有霽云知道,她是跟他走了。
車內,他們默然對著前方,一切言語都是多余的。
久別重逢,這一次相逢,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沈懷遜和沈清尋。沒有演給外人看的戲,但若要演給自己,才最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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